人物簡介:王澍,1963年出生于新疆烏魯木齊,建筑設計師、中國美術學院建筑學院院長,第十四屆全國政協委員。南京工學院(今東南大學)建筑系碩士、同濟大學建筑學博士,2012年成為首位獲得普利茲克獎的中國建筑師。
要找到王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聯系采訪時,中國美術學院的宣傳干部就不斷提醒人民文娛記者:“一定要多打幾次,王老師不愛接電話。”果不其然,一直沒接。
不過,這樣的事在王澍身上再正常不過了。2012年,他獲得世界建筑界最高獎——普利茲克獎后,無數人想找他做項目,大多鎩羽而歸。后來,他去北京人民大會堂領獎,兩名杭州富陽區的干部就在酒店電梯口“守株待兔”,這才“抓”住了王澍。這一抓,就抓出了文村——這座位于杭州富陽西部偏僻山區里的小村莊,如今已成為中國鄉村建設的典型案例。
·文村一隅。
許多人用隱士來形容王澍。他有時隱于野,帶著學生到山林去,到鄉村去,“要找到活著的中國文化只能到鄉村去”;有時隱于市,在城市繁華處尋找舊韻,在工地上和工人們聊天、干活,“他們都特有智慧”。
這樣的生活方式也構筑了王澍對中國城鄉的理解框架。成為全國政協委員后,他的提案也總圍繞城與鄉:2023年,他聚焦中國城鄉實體文化記憶的保護問題;2024年,他關注城鄉更新配套政策和鄉鎮文物保護修復;今年,他提出城市更新過程中,對城市肌理的保護是不可突破的底線。
記者終于在今年全國兩會政協小組會議上“抓”到了王澍,聽他講述自己的調研故事、提案內容,仿佛也看到了中國城鄉建設的發展圖卷。
城市更新,不搞大拆大建
在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有一句話令王澍印象深刻:統籌推進重大標志性工程和“小而美”民生項目建設,形成一批示范性合作成果。這句話出現在“推動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走深走實”的段落中。“小而美”3個字讓王澍頗有感觸:“在城鎮化進程中,許多地方習慣了大拆大建。可對老百姓的生活來說,更重要的是‘小而美’。”
“小而美”意味著城鄉建設不再一味追求數量,而更重視質量,重視文化,重視人性化和個性化。今年全國兩會上,王澍聚焦“城市更新”的議題,其落點和“小而美”的提法不謀而合。
城市更新是近些年備受關注的話題:城市化發展到一定階段后,城市中心地區不可避免會面臨人口減少、基礎設施老化的問題,這些地區的更新成為城市建設中不可忽略的課題。
然而,如何有機、有意義地更新,如何從“開發性更替”向“適應性再生”轉變,始終需要建設者不斷摸索、思考。在王澍歷年的調研中,遇到過不少令人心痛的案例:在某歷史街區,當地的更新做法是把舊磚切開,把所有房子重新“貼”了一遍,“這簡直是在毀壞,打著保護、棚戶區與危房改造、文旅開發的名義進行的破壞性開發到處可見”。
粗暴型的更新不僅帶來了破壞,還造成了“千城一面”的現象,最終使得城市的底蘊不斷被消磨,文化特征漸行漸遠。“這樣會讓我們的城市變成沒有回憶的城市——一座城市沒有回憶,就像一個人的生活沒有回憶一樣,是非常可怕的。”王澍對記者說。
因此,王澍在今年全國兩會上提出:城市更新過程中,對城市肌理的保護是不可突破的底線。以他主持的杭州中山路更新項目為例。2007年,杭州市政府找到王澍,希望他主持中山路南宋御街歷史街區的綜合保護與更新。這里曾是杭州最繁盛的街道,聚集了不同時代的歷史建筑,卻在20世紀90年代末走向破敗。更新方案討論了6年遲遲不能落地,幾經輾轉,項目落到了王澍手里。
·杭州中山路。
就這樣,王澍帶著中國美院200多名師生,開始了長達半年的調研,細致到連一個具體的門牌號都要記下。最終,他拿出了全新方案:停止拆遷,原地改造所有老舊建筑,包括歷史悠久的木構民居、民國建筑和近50年的磚混民居。在他看來,本地居民也是維系本地文化的重要載體。向市政府匯報時,他特意寫了一句話:“不搞大拆大建也可以做。”
經過3年改造,一條小巷密集、建筑各異的新街區完成了。沒有寬大的馬路,也沒有林立的高樓,卻在開放一周內迎來了100萬市民參觀,至今仍是杭州地標。“這種改造在中國可以發生,說明我們有機會和優勢在文化保護上走出一條與外國不一樣的路徑。通過有機更新,可以做一些讓城市更有生命力的事。”王澍說。
·杭州中山路。
到鄉村去
2023年,王澍的名字常和兩件事綁定。第一件,是他成為全國政協委員后,提交了一份關于中國城鄉實體文化記憶保護問題的提案;第二件,是電視劇《三體》熱播,他設計的寧波博物館作為劇中的“聯合作戰指揮中心”,成了網紅打卡地。
·電視劇《三體》中,王澍設計的寧波博物館成為“聯合作戰指揮中心”取景地。
兩件事看似無關,實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一直以來,鄉村調研是王澍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他也始終相信:“要找到活著的中國文化就要到鄉村去。”他對鄉村、對老房子,天然有一種親近感。曾有人問他“什么是好的建筑”,他答:“對我來說,幾乎中國所有的傳統建筑都是好的建筑,我在任何馬路邊上看到的一個老農舍都是非常好的……在那個地方,你能看到一種真正平靜的、美好的生活狀態,它很真實。”
他也在鄉村汲取了許多靈感,比如他曾在一個村子里見到了寧波即將絕跡的“瓦爿墻”。沿海多臺風,墻體被刮倒后,老百姓就會把各個歷史時期、各種各樣的磚頭、石子、瓦片混在一起重新堆砌成墻,4平方米的墻里能數出80多種不同的材料。2005年,在設計寧波博物館時,王澍就將瓦爿墻和混凝土墻結合,打造出高達24米的現代瓦爿墻。
·寧波博物館瓦爿墻和竹模混凝土。
寧波博物館開館后,有一位寧波本地老人半年來了4次,每次來也不參觀,只是不斷用手觸摸著外墻。他對王澍說:“這面墻就是我家的墻。”后來,王澍幾次與人談起這件事,越發意識到留存文化記憶的重要性:“我們迫切需要嚴格立法來保護城市實體文化記憶,不能讓中國城市與鄉村變成沒有記憶的地方。”
在王澍看來,這份文化記憶絕不僅僅是對歷史的復刻,或者簡單地保護,而是要真正把人與建筑、傳統與現代連結起來。2012年獲獎后,在電梯口堵王澍的兩位富陽干部,一開始是希望他為當地設計一個博物館。然而,王澍在調研中發現,全區299個村子,保留原始面貌的僅剩1/10左右。于是,他爭取了一個新項目:“如果你們不答應我做(改造)一個村子,我就不給你們設計這個博物館。”
4年后,14棟、24戶農居“生長”出來:夯土墻、抹泥墻、杭灰石墻、斬假石的外立面,全部是就地取材,與明清老建筑相映成趣。在房屋內部,院子、堂屋甚至柴火灶臺也被保留。
這14棟建筑,讓文村一夜成名。一些年輕人返鄉開設民宿,文村的年客流量達到10萬人。
·文村景色。
在改造過程中,王澍堅持為每一棟農居留下小院子。“中國人的傳統生活,結婚、生育甚至死亡時舉辦典禮,都和院子有關。哪怕是一個很小的院子,也會給生活帶來變化。”小小的一塊地,留住的是中國人的“院落記憶”。
在王澍眼中,建筑的時間性有時比空間性更重要。這個時間,可以是一代人的生活痕跡,像文村的小院,寧波博物館的瓦爿墻;也可以是一個民族的文化脈絡,像他從《山莊圖》《溪山清遠圖》等宋畫中勾勒出的中國美院象山校區的輪廓,把龍泉青瓷的梅子青融進國家版本館杭州分館的青瓷屏扇中。
·杭州國家版本館主書房南檐廊。
建材是冰冷的,建筑卻可以是有溫度的,因為它承載生活、承載記憶、承載歷史。
建筑是為生活而做
在業界,王澍被譽為“中國最具有人文氣質的建筑家”。
他建筑系出身,上世紀80年代在南京工學院建筑系讀書,從本科到碩士。90年代初,商品化浪潮來襲,中國建筑進入熱火朝天的時代,他則選擇隱居,開始了在西湖邊釣魚喝茶的生活。后來,他到同濟大學讀建筑系博士,2000年畢業后到中國美術學院任教,直到現在。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建筑藝術學院。
其間,王澍一邊教書,一邊做建筑設計,蘇州大學文正學院圖書館、寧波博物館、富春山館等都出自他之手。這些年,他用中國山水畫、園林藝術和傳統工藝,慢慢形成自己的建筑語言,表達著中國現代建筑的方向。
“我一向認為我首先是個文人,碰巧會做建筑,學了建筑。”王澍說。在他看來,比建筑更重要的是一個場所的人文氣息,比技術更重要的是樸素建構藝術中光輝燦爛的語言規范和思想。
人民文娛:今年全國兩會上,人工智能的話題一直很熱。您如何看AI在建筑上的運用?
王澍:還在摸索的過程當中,AI的最強大處在于它是一個“超級復制機器”,是一個以復制為基礎,之后再進行學習、改編的技術。其實現在中國建筑界大部分的操作模式就是“AI式”的,模仿其他的建筑,快速地進行改編,只不過AI可能會加速改編的過程。但是在我看來,這種效率的提高和創造力的提升沒有直接的關系。
中國建筑現在更缺乏的不是效率,而是原創性的創造能力。
人民文娛:所以,您在對學生的教育上也非常注重多元化的形式,像鄉土教育這種形式,幾乎貫穿了他們整個學習生涯。
王澍:建筑是為生活而做的。如果一直復制前人之作,建筑就會變得非常狹隘。所以,我要讓學生理解生活是怎么發生的,生活是怎樣變得有意思的,需要用不同的途徑:到鄉村去采風、調研,教教他們拍小電影、做戲劇,或者寫小說……
西方基本的建筑教育是抽象的、雕塑般的審美,但中國的建筑傳統從來都是融化在環境和生活中的,這兩種文化背景區別很大。但是我們的建筑教育基本上非常西方化,這是有問題的,我們需要一種真正和中國文化有關的新的建筑學。
·王澍在課堂上。
人民文娛:您自己在上世紀90年代也有過一段事業上所謂的“空白期”,那恰恰使自己有了可以深入生活的機會吧?
王澍:的確,我基本上停下不做設計了,“混”在市井之中。我們在大學里學完之后,對生活是不了解的,實際上是把自己封閉進了一個與普通生活隔絕的空間。回不到生活你就回不到中國,回不到中國文化。包括在工地上和工人們接觸,你會發現中國人真正的智慧,比如說一堵墻,用混凝土澆壞了,他們就非常巧妙地鑿墻,鑿完之后像壁畫一樣的美,他們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創造了藝術。后來,我就把這種做法運用到自己的設計里。
我們的鄉土中有一整套很有藝術含量的東西,幾千年都存在。這需要中國建筑師不斷去發掘。
·杭州國家版本館俯瞰。
人民文娛:現在回想那段空白期,最大收獲是什么?
王澍:我覺得真正能夠做出原創性事情的人,幾乎都有空白期。他必須和這個世界發展的主流拉開足夠的距離,對世界有陌生感,之后開始產生新的想法。在一個相對獨立的、自己追求的氛圍中,才是原創性發生的基礎。
·雪中的中國美術學院。
人民文娛:對于中國現在的年輕建筑師,您有何寄語?
王澍:不要簡單地沉迷于科技的浪潮,科技當然很有意思,但是我覺得越是重要的時刻,越要回歸人性。
余馳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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