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4月,中共中央、國務院作出開發開放上海浦東的重大決策,這使當時經濟發展困難重重的上海有了奔頭。為響應鄧小平南方談話精神,上海市決定盡快成立浦東新區黨工委和管委會。我于1992年下半年奉命去了浦東,擔任籌備委員會的主任。
早在1918年,孫中山先生在《實業計劃》中就設想在浦東建立一個“東方大港”,這個美好的夢當時并未實現,現在這個歷史機遇突然擺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面前。改革開放是個令人激動的話題,也是一個偉大的使命,它點燃了我們思想的火苗。
▲ 孫中山撰寫的《實業計劃》。
一張白紙可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開發浦東、振興上海、服務全國、面向世界”這十六個字,讓我們眼前呈現出一幅雄偉的藍圖。當時,浦東新區在法制、體制與機制等方面如何建設,一時還都不很清晰,但已有深圳開發的先例,更有鄧小平同志對浦東開發的多項指示,在上海市委的領導下,浦東籌委會就熱火朝天地干起來了。
1993年1月1日,浦東新區黨工委和管委會正式成立了,一張白紙可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我們有太多的事要做,就要有清晰的開發思路。我們提出要在地球儀旁思考浦東開發,要通過浦東開發把上海振興成為像紐約、倫敦、巴黎和東京那樣能進行國際經濟對話的現代化城市;浦東開發不只是經濟開發,而是社會開發,是爭取社會的全面進步。
1993年,浦東一年的財政收入只有4億元人民幣,應該說除了發工資和補貼幼兒園、小學、中學之外就沒有多少了。那么,開發浦東必須挖掘一切資源,這既要依靠我們自己的力量,還要吸引更多的外資進入浦東市場。要做到這一切,我們必須加大宣傳力度,讓國內外更多的投資者明白:上海將成為一個與國際經濟直接對話的重要城市。
國內外人士談起浦東時,發現許多人還不認識浦東,甚至不知道浦東在哪里。一次,一家美國航空公司總裁和我在和平飯店會面,他面對窗外的黃浦江問我:“這里到浦東遠嗎?是上高速?還是坐飛機?”我覺得這是個必須要解決的問題。我在1994年初訪問了迪士尼總裁佛蘭克·威爾斯,提出在浦東建設迪士尼的建議,其實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的目的是希望由此引起海外媒體的注意,使浦東出名,進一步吸引世界投資者與我國投資者的關注。威爾斯立即派人去考察了浦東,認為浦東適合迪士尼的要求,可惜由于他不幸意外逝世,而使此事中斷了許多年。
浦東開發的使命所在,是要謀求一個它在世界經濟全球對話格局中的重要位置,也就是浦東要承擔上海對外開放、搞活經濟的一個重要角色。國際對話包括政治對話與經濟對話。上海通過浦東開發會逐步贏得世界經濟中心之一的資格。浦東開發后,上海不僅要成為亞洲經濟走廊上的一盞明燈,與東京、首爾、臺北、香港、新加坡、吉隆坡相映生輝,而且將可以與紐約、倫敦、巴黎一樣令世人矚目。所以一定要讓參與開發浦東的親歷者與建設者具備與世界大城市比肩的意識,這樣才能起步高,才能激發后來者居上的長久奮斗力。
記得浦東初期開發時,不少當地的農民對迅速城市化很不適應,有些人對新安排的工作也有所挑剔,比如去做出租車司機,種田習慣了,開車不認識路,他開了幾個月,就覺得太累了,不想干了。還有的人被介紹去電視機廠當工人,他不愿意在流水線工作,招工考試干脆故意做不好,寧愿回家領補貼。為了給失地農民更多更好的就業機會,并加快發展鄉鎮經濟,我們提出了鼓勵幾個成熟的功能開發區,讓他們帶動周圍鄉鎮經濟發展的“列車工程”,對農民在技術上進行具體輔導,在精神上給予熱情鼓勵。
我手頭有一份浦東開發前四年的成績數據,當年浦東已經在基礎設施方面花了大力氣,南浦大橋、楊浦大橋建成,浦東國際機場開工,陸家嘴、金橋、外高橋、張江開發區和現代化的孫橋農業區也初具雛形。新區當時已吸引外資2134項,總投資達87.3億美元,協議外資48.4億美元。前四年就充分顯示了浦東發展的好勢頭。
為了促進和推動浦東開發,浦東在產業發展順序上實行“三個先行”,即基礎設施先行、金融貿易先行、高新技術產業先行。在城市功能上,我們將新區的各項基礎設施包括路、水、電、氣、通信、醫院、學校、工廠與商貿大樓全面開發,要完成這些項目,積極引進外資,我當時幾乎天天都有重要的外商要會見。
記得日本森大樓集團總裁森稔先生先是在陸家嘴建了一個113000平方米的森茂大廈,他說,你們規劃了陸家嘴綠地,并說到做到,我很受鼓舞。于是他又投資建設了381600平方米的上海環球金融中心,他也說到做到,克服了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干擾,建成了當時中國最高的這座大樓。
基辛格博士后來對我說:“浦東開發最寶貴的不僅僅是建造了那些高樓大廈與高科技工廠,而是你們建立了一種良好的國際公共關系,你們講究信用,你們說到做到,投資者才對你們有信心。”
▲ 基辛格博士(左三)等當年訪問上海浦東,右一為趙啟正。
在地球儀旁思考浦東開發
在宣布浦東開發后,有些外國人一直認為這是一個口號,比如貨幣學家、諾貝爾經濟獎獲得者米爾頓·弗里德曼就預言,浦東開發可能是個“波將金村”。當年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有個大臣叫波將金,他造了一個只有外墻的村莊來欺騙女皇。“波將金村”也成了一個國際大騙局的代名詞。
以自信推動行動,以事實澄清輿論,我們在浦東管委會機關食堂進門處貼了一條標語:“在地球儀旁思考浦東開發”。也就是提醒每個開發建設者要在世界大格局的實踐中來進行浦東開發。
比如以陸家嘴為例,我們請來了法國、美國、意大利和日本的規劃師以及我們中國自己的規劃師,請他們分別設計,各顯神通。陸家嘴1.7平方公里的范圍內要建400萬平方米的高層建筑與商貿大樓,為的就是要讓世界級的跨國公司總部、大銀行、貿易公司等各種重要機構在那里辦公。
在開發戰略上,在開發步驟上,在開發項目上,我們都必須考慮它要納入世界經濟軌道的前景。也就是說,開發浦東,我們必須“惜土如金”,也要高瞻遠矚。要拒絕近期會落后的產業。也要舍得拿出土地建設四跑道的大機場和4.5公里的長跑道,我們以為,這樣才符合“在地球儀旁思考浦東開發”的理念。
▲ 1997年,浦東國際機場一期工程建設工地 。
當時,我在接待世界各國與各地代表團時,總在漂亮的立體模型前向他們詳細介紹浦東開發的宏偉遠景:這塊土地要造多少高樓,要建多大的綠地,我們的水、電、煤氣如何按計劃配套成龍。對于投資者的各種提問與疑惑,我們都要一一認真對答,也不回避我們暫時的不足,他們的信任感和投資欲才會油然而產生。我向客人們講述浦東,不講大道理,只講它的現狀與未來,詳盡而委婉,有張且有弛,這樣的交流和互動,使賓主之間往往就有了共同的話題。這樣的會談是親切的、隨和的,也是活潑的、鄭重的。最多的時候,我一天就要接待十多個國內外團組的來訪者。
我常常和年輕的同事說:“如果你不能放下稿子講浦東,宣講你的工作,說明你還沒有用心思考浦東開發的眼前和明天!”也就是說,作為浦東開發的承擔者和宣傳者,一定要常做功課,只有把浦東的存在與未來遠景清晰地記在你的腦子中,你才能保持創新的激情和勇氣。
關注“硬成果”
也要重視“軟成果”
在浦東這片土地上,日新月異的可見變化是開發區建設的“硬成果”,對國際有相當的說服力。“硬成果”是什么呢?那就是用數字描述的成果,如基礎設施完成多少,引進外資多少,GDP上升的百分比,稅收和進出口的數量等成就。這些數字當然是相當實在的,表現的城市形態也是可見的,于是有人說“到浦東不是出國勝似出國”。但我個人關注的不僅僅是浦東開發的“硬成果”,還有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浦東開發的“軟成果”。
依我看,“軟成果”就是在浦東開發的實踐過程中,浦東開發者在經濟發展、社會進步、城市建設、跨國合作、轉變政府職能、人才培養與環保意識等方面體現出來的創新思路、工作方法與思維邏輯,以及有益經驗。這些以“硬成果”為基礎的“軟成果”,更能體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意義,對今后的浦東發展有著承上啟下的連接作用。如剛才說到的“在地球儀旁思考浦東開發”“浦東開發不僅是土地開發、項目開發,而是社會開發,是爭取社會的全面進步”“一流黨建帶動一流開發”等等,都是我們體會很深的“軟成果”。
我在浦東開發的日子里,每年12月31日的晚上,都會在浦東財稅局辦公室等待GDP的統計結果。在寧靜的夜色中,我透過窗外閃爍的燈光,觀察著新區每一個細小和巨大的變化,一望無際的大片農田正在逐步變成一座五光十色、絢麗燦爛的現代化城市。而上海通過浦東的巨變,正強有力地告訴世界:中國正在改革開放的洶涌大潮中,昂首屹立,越發傲人而美麗。位于長江三角洲的上海浦東,它的成功開發,與中國偉大的改革開放的節拍是相一致的,它不僅與浦西聯動,與長江三角洲聯動,與整個中國聯動,也與世界聯動。
作為浦東開發的管委會主任,我常對周圍的同志們說一句話:“浦東和上海其他區縣一樣,它屬于同一個中樞神經系統,同一個血液的循環系統。”也即在上海市委、市政府的正確領導下,浦東要成為一個一流功能的新城區,她是在其他區縣“舍己為人”的支持下才實現的(如浦東新區是三區兩縣撥出的,支持浦東新區“特事特辦”而不必和大家一起排隊辦理,等等)。
作為一個開發新區,浦東必須營造一個良好投資環境,才能吸引投資者,保護投資者。在創造好的投資環境的同時兼顧消費者和投資者的利益,要保護良好的市場秩序。減少復雜的審批環節,提高辦事效率。教育公務員養成勤政廉政的好習慣。在法制上,浦東建立了全國第一個知識產權法庭。我們明白,浦東開發是全國改革開放大棋局中的一個小棋局。由于這盤棋是在一個風起云涌、壯闊無比的時代背景下展開的,我們浦東的棋手們每下一步棋,都要大膽,更要謹慎,不要失誤,我們沒有悔棋的機會。
當年陸家嘴動遷中的一件小事
每次在浦東穿行,一系列令人矚目而讓人熟悉的建筑物,總會讓我想起它們誕生的故事。直插云霄的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白玉蘭形的東方藝術中心、寶塔形的金茂大廈、狀如鯤鵬展翅的浦東國際機場、別致新穎呈螺旋波浪式形狀的上海科技館、氣勢不凡的國際會議中心、獲2008年世界最佳高層建筑榮譽的上海環球金融中心、氣勢如虹的楊浦大橋、2016年新崛起的上海中心大廈……這些爭奇斗艷的浦東建筑群,是一個又一個世界建筑大師競相獻藝的壯麗杰作。今日目睹這一切,不由讓我想起當年動遷中的一件小事。
今天,從西至東,當汽車從浦東陸家嘴隧道出來,左邊是一塊約10公頃的綠地。1994年,這里還住著3500戶居民,加之房屋破舊不堪,類似棚戶區。當時規劃這塊土地為高層辦公樓,后來覺得樓房蓋得密不通風,讓人感到壓抑,于是決定在此處造一塊綠地,作“城市之肺”。這是上海市第一塊在寸土寸金的地方拆房而不建房,卻作為綠地的地方。
拆遷進行過程中,被一座大院落“卡”住了。這幢房子建于民國初期,墻上瓷磚由英國進口,門框上還刻著法國畫,屋梁上則有“三國演義”的人物木雕。有關人員召開了會議,決定還是要將其拆除。我沒有同意。我想到的是,浦東的人文歷史遺產已經很少了,這么好的民宅,恐怕在浦東也只有這么一幢,那就決心留下吧。
但有關人員還是試圖說服我,他們說:“那片地價很高的,我們可以將這幢房子搬遷到其他地方去‘原拆原建’,再還原這套‘老房子’。”我說:“如果拆了,將來不能原樣復建,拆房部門只須寫個檢討報告,這個人文歷史遺跡就在浦東這塊土地上被抹掉了。”我最后拍板:“這是一個決定,希望大家執行,如果我‘英年早逝’,那就是我的遺囑。”
▲ 當年被保留下來的民宅
這番話說得當時在場者無不為之動容,于是,保留了這座民宅,也保留了浦東一段歷史文脈。事后,澳大利亞一位外交部副部長訪問此處時,他給我留了個條子,寫了幾句話:“建造摩天大樓容易,留下一個人文遺跡很難。”這件事已過去許多年了,與那些雄偉壯觀的摩天大樓相比,似乎微不足道,但讓我十分珍惜。我想,偉大的開發建設,當然要追求完美與速度,但建設者如果忽視歷史文脈的遺跡,以后必會追悔莫及。
把一個繁榮而廉潔的浦東呈現給世界
在浦東開發建設中,工作真是千頭萬緒。引進外資、建路造橋、項目招標、資產交易、人才使用、干部調動……在這經濟大潮的奔涌中,有人擔心出現腐敗是必然的。有一天,香港無線的幾位英國記者正巧在希爾頓酒店大堂遇見我,直言不諱地問我:“浦東開發成功的那一天,你們的腐敗是不是也會走向頂峰?”這是個尖銳問題,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在你看到浦東開發的輝煌之日,同時也會看到一個廉潔的浦東。”
首先,勤政廉政是良好投資環境的可靠保證。我提議浦東新區設立了“三條高壓線”:第一,領導干部不準直接與投資者談判地價;第二,領導干部不準干預項目招投標,甚至不需要知道標底;第三,領導干部不準因為動拆遷等私事,為認識的人向有關部門打招呼。后來市紀委又作了補充,并設立了更為詳盡的“七條高壓線”。
接著,我們繼續提出“一流黨建帶動一流開發”的要求,在浦東新區成立了重大工程項目辦公室,每個重大項目辦公室都建立了黨支部,還在大型項目中建立臨時黨委,在強化重大項目黨建工作中,真正做到“重大工程建設到哪里,黨組織就延伸到哪里”的格局。對于黨員骨干,要讓他們到最困難、最艱苦、矛盾最突出的地方去做排頭兵與楷模。
▲ 上世紀90年代初,浦東新區舉辦的一場應屆大學生招聘會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大批應聘者。
記得在1993年,一位對浦東開發很有興趣、也花了很多時間來認真采訪的美國記者問我:“浦東開發需要50年吧?”我當時回答:“不需要這么長吧!我想在20年內就可以把一個繁榮而廉潔的浦東呈現給世界。”
時間到了2009年,浦東經濟規模已經超過1990年整個上海經濟規模的兩倍,前后不到20年。浦東開發開放是上海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實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豐碩成果。如果說浦東開發開放是一首雄渾壯闊的交響樂,它的譜曲者就是鄧小平同志,在上海市委的直接指揮下,我能作為這首交響樂中的一個演奏員參與其中,體驗其難,感受其樂,真是三生有幸,我要感恩于我們偉大的時代,感恩于偉大的浦東開放。
來源:上海市檔案局、上海市檔案館主辦“檔案春秋”微信公眾號。文章有刪節。口述者趙啟正,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十一屆全國政協常委、外事委員會主任;曾任國務院新聞辦主任、上海市副市長等職。整理者曹正文,《新民晚報》高級編輯,第九至十一屆上海市政協委員。
趙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