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京女兒家廚房的灶臺邊起步,用布滿皺紋的手在稿紙上耕耘出《秋園》《浮木》《我本芬芳》"女性三重奏",楊本芬以素人作家身份橫空出世,用質樸文字為沉默女性立傳。今年母親節,這位年逾八旬的"廚房作家"接受荔枝新聞中心記者專訪,坦言"母親不是終生職業",更以"坨坨扁擔"自喻韌性人生,其關于母職與自我、苦難與光明的思考,為當代女性困境提供獨特注解。
這是一顆露珠的記憶,微笑、脆弱,但在破滅之前,那也是閃耀著晶亮光芒。
——楊本芬
1940年生于湖南湘陰的楊本芬,幼年喪父,17歲下放農村,后成汽車運輸公司職員,60歲因母親離世提筆寫作,80歲出版處女作《秋園》。在南京女兒家廚房邊炒菜邊寫作,用買菜間隙記錄20萬字家族史,其作品豆瓣評分均超8.5,被讀者稱為"平民史詩"。
母親不是一份終生職業
記者:“您如何理解‘母親’這一身份在家庭與社會中的角色?在母親節這一天,您最想對天下母親說的一句話是什么?”
楊本芬說:“多數家庭中,母親承擔了照顧者的角色。孩子幼小的時候,沒有人照顧就存活不下來,因此在家庭中母親就格外重要了。母親花在家庭中的時間特別多,因此一個家庭的氛圍常常是由母親決定的。母親像一個家庭的粘合劑,把家庭成員聯系在一起。”
對社會來說,每一個孩子都不光是家庭的孩子,還是社會的孩子。一位母親養育好一個孩子,就是培養了一名良好的社會成員,那意味著她對社會、對人類做出了貢獻。
最想對天下母親說的話是:母親不是一份終生職業,當孩子們長大以后,讓他們去走他們的路,把自己還給自己。
我和她都是坨坨扁擔
記者:“您在南京女兒家廚房寫作時,灶臺邊的抽油煙機聲、湯鍋的咕嘟聲是否成為創作的背景音?這些日常瑣碎如何融入文字的溫度?”
楊本芬覺得:“日常瑣事是我生活的重要部分。我只會寫跟日常有關的文字,它們不是背景音,而是我寫作的主旋律。不是‘日常瑣碎如何融入文字的溫度’,倒是文字如果脫離了日常生活、普通人的生活,溫度又從何而來?”
記者:“您在60歲開始寫作的契機是母親去世,這種‘用筆趕路’的創作是否是對母愛的另一種延續?母親的精神如何影響了您的文字?”
楊本芬說:“我終生感謝母親在家境非常艱難的情況下讓我出去考學校,這樣我才變成一個識文斷字的人,晚年才可能寫作。書寫母親,更多是作為女兒的反哺吧。不過寫的時候沒有想過這些,就是想把一些刻骨銘心的事情記錄下來。母親的精神,一個是她自己一生都愛讀點什么,八十多歲了還跟我討論金庸,這種對精神生活的需求在我身上有延續。第二就是她的韌性,家鄉俗話說‘坨坨扁擔耐得挑’,意思是陳舊老竹做的扁擔,哪怕彎曲了也不容易折斷。我和她都是坨坨扁擔。”
楊本芬與母親合影
記者:“您筆下的母親形象(如《秋園》中的梁秋芳)與當代母親有何共通與差異?您認為今天的母親面臨哪些新的挑戰?”
楊本芬表示:“人類的差異性很大,當代母親也是各種各樣的,所以只能粗淺地對比一下:共通性,都是母親,都具有母性的本能。差異,一是秋園那代女性主要面臨生計問題,選擇很少,當代母親選擇的余裕就大多了;二是秋園畢竟是讀《女兒經》啟蒙的,身上有很深的傳統文化烙印,當代母親受現代觀念影響肯定更大,會更自由更自主。”
記者:“《我本芬芳》中惠才的婚姻困境引發許多女性共鳴,您如何看待母親身份與自我之間的張力?當代女性應如何在家庭責任與個人追求間尋找平衡?”
楊本芬告訴記者:“我們那代人很少會意識到‘自我’。就我而言,即便已經出版了《秋園》,也沒把自己看成作家,依然把照顧家庭看作第一職責。當代女性如何在家庭責任與個人追求間尋找平衡,沒有辦法籠統地回答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際遇,需要自己做出選擇,最終承擔起自己的命運。”
【寫作是怕忘記很多事
記者:“從60歲到85歲,您筆耕不輟,甚至在腳痛中堅持寫作。是什么支撐您持續創作?您如何看待“年齡”對作家的影響?”
楊本芬說:“我就是有點喜歡寫。”
記者:“您曾說‘寫作是怕忘記很多事情’,在書寫母親、鄉親與自己的故事時,您如何選擇記憶的切口?哪些細節是您最想保留的?”
楊本芬認為:“我選擇那些像烙印一樣刻印在腦海中的事情來寫。我寫下的細節都是我想保留的。”
我從未編織生活,我只寫所見與聽聞的生活
記者:“您的作品被稱為‘女性三重奏’(《秋園》《浮木》《我本芬芳》),您如何看待女性視角在歷史書寫中的價值?您認為女性作家應如何為沉默者發聲?”
楊本芬說:“我寫的時候從沒想到‘女性視角’。我自己是女的,又只會寫真實,自然而然就是女性視角了。世界由男性和女性組成,女性的情感世界,另一個性別恐怕很難感同身受,來自女性的書寫毫無疑問是必要的和有價值的。如果人類文明與歷史的長河中缺乏了女性書寫,那是不可想象的。為自己發聲,寫自己切身的東西,真誠一點,這就是在為沉默者發聲。因為在那之前,你自己也是沉默的一員。”
記者:“《豆子芝麻茶》中,您聚焦秦老太、湘君、冬蓮的婚姻,這些故事是否源于您身邊人的真實經歷?您希望通過這些故事傳遞怎樣的女性力量?”
楊本芬說:“是。有讀者曾質疑秦老太的故事,認為我把悲慘的事堆疊在一個人身上了,有堆砌苦難,刻意賺取眼淚之嫌。殊不知我甚至沒有采用魯迅先生的創作方法——‘雜取種種,合成一個’,我寫一個人,就是這個人的故事。如果那故事沉重得讓人窒息,不是因為我的堆疊,而是個體生命的遭際就是如此。我從未編織生活,我只寫所見與聽聞的生活。”
記者:“您曾說“面對真實的勇氣”是寫作的特點,這種“真實”是否包含對人性弱點的直面?您如何看待讀者將書中人物與自身經歷對號入座的現象?”
楊本芬坦言:“我一開始寫東西,我二女兒——她也是作家——就對我說,如果沒有勇氣面對真實,就不如不要寫。我贊同。我覺得自己確實蠻有勇氣的。每本書都有自己的命運。我的任務是把故事寫出來,出版之后它的命運就不是我能掌控的。”
楊本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