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春，在仙臺醫學專門學校讀書的魯迅做了一個重大決定：棄醫從文。他回到東京，開始各種文學活動，博覽群書、撰寫文章、籌辦雜志，“有一種茫漠的希望：以為文藝是可以轉移性情，改造社會的”。辦雜志未果后，他便全心撲在另一番事業上——翻譯并介紹外國新文學。

3年后，魯迅和周作人合譯編纂的《域外小說集》誕生，4個月間連印兩集，分別在上海和東京寄售，向中國讀者推薦英、法、美、俄、北歐、東歐等國的小說、童話和寓言等。同時還發布了第三集預告，其中就有“安兌爾然的《寥天聲繪》和《和美洛斯垅上之華》”。安兌爾然，便是安徒生；兩部作品，便是《無畫之畫帖》和《荷馬墓上的薔薇》。后來，《域外小說集》銷量不佳，第三集夭折，預告的安徒生作品也未能翻譯出版。

一個正在探索文學救國之路的中國青年，就這樣在異國他鄉“邂逅”了一位丹麥童話大師。當時的魯迅未曾料到自己后來會和那位“安兌爾然”一樣聞名世界，也未料到兩人的故鄉會發生聯系——1991年，中國紹興與丹麥歐登塞結為友好城市，更未料到100多年后兩人會有一次跨越時空的對話。

何以對話

時間來到2022年9月27日，魯迅“對話”安徒生。

主會場是紹興三味書屋。在那間承載著魯迅少年求學記憶的屋子里，紹興魯迅紀念館相關人士及學者齊聚一堂。魯迅文化基金會會長周令飛、丹麥駐上海總領事館總領事米凱爾·亨米蒂·溫特等來自上海、北京、歐登塞的嘉賓線上參與，就“魯迅與安徒生的心靈交匯”“魯迅創作中的童心書寫”等問題展開熱烈討論。

“那一年，恰逢安徒生開始文學創作生涯200周年，魯迅第一部小說集《吶喊》成書100周年，我們便策劃了這樣一場對話。”紹興文理學院魯迅人文學院中文系主任、中國魯迅研究會理事卓光平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他研究魯迅多年，自2014年起開始參與策劃“魯迅與世界文豪：跨時空對話”活動，包括魯迅與雨果、托爾斯泰、泰戈爾、夏目漱石等，每年一屆，如今已舉辦11屆，在國內外引發強烈反響。

魯迅與安徒生，一個是以筆為槍、言語犀利的精神斗士，一個是富于幻想、充滿詩意的童話作家，兩人未曾有過接觸，甚至沒有在同一時空生活過，何以相通和對話？

“正如魯迅對于中國文學的意義一樣，安徒生對于丹麥來說，同樣是不朽的民族精神象征。”周令飛說。他是魯迅的長孫，經研究發現魯迅與安徒生之間有很多共同點：他們都特立獨行，都曾面對外界的攻擊，甚至被視為瘋子；但他們都默默地承受著，并用更加深刻的、具有表現力的作品來表達思想，從而贏得人們的尊重。“安徒生在世界各國受到大家喜愛，因為他的童話不僅想象力豐富、情節曲折生動，而且富于啟示，觸及人類很多共同的痛點，發人深省。這些不也正是魯迅受世人喜愛的鮮明特點嗎？”

來自丹麥的米凱爾·亨米蒂·溫特是讀安徒生童話長大的，對魯迅也不陌生，“就像安徒生那樣，他的思想在當時的中國社會變革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就在這場“對話”進行的同時，“魯迅與安徒生紀念展”也在紹興魯迅紀念館舉行。徜徉其中，人們可一覽“故鄉”的風景，也可觀看藝術的“社戲”；可遇見“賣火柴的小女孩”，也可看見變成白天鵝的“丑小鴨”。

紹興魯迅紀念館副館長周玉兒至今還記得那段時間，但凡到紀念館的游客，都會在這一展廳駐足。“很多游客讀過兩位作家的作品，在觀看展覽后才知曉他們竟也有‘交集’，從而感受到兩位偉大作家之間的思想火花。”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心靈的契合

早在策劃階段，卓光平就開始查閱魯迅的作品、文章、書信和各種資料等，從中打撈魯迅與安徒生的“交集”。

“魯迅雖然沒有翻譯過安徒生童話，但與安徒生產生了深深的心靈契合。”卓光平說。魯迅最早提到安徒生便是在《域外小說集》里。當時的他剛剛棄醫從文，一直在思考兩個問題：什么是最理想的人性和如何改造中國的國民性。他發表《文化偏至論》，提出“立人”思想，認為中華民族要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必須要培養無數人格獨立、意識覺醒、精神健康的新人，“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

“因而，他特別重視對那些充滿反抗精神的被壓迫民族小說的翻譯。編譯《域外小說集》時就是如此。”卓光平說。兩集《域外小說集》中，選收了16篇近代外國短篇小說譯作，除英美法外，還有波蘭、芬蘭、波斯尼亞等國的文學作品，其中3部兒童文學，還有丹麥安徒生作品的預告。

就在《域外小說集》出版這一年，魯迅結束留學生活，回到中國。1912年，應蔡元培之邀，他到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任職。當時，他很關心兒童的文學與藝術教育。1913年，他在《擬播布美術意見書》中倡議：“當立國民文術研究會，以理各地歌謠，俚諺，傳說，童話等；詳其意誼，辨其特性，又發揮而光大之，并以輔翼教育。”童話列入其中，可見魯迅對之非常重視。

五四運動前后，兒童受到魯迅等中國先進分子前所未有的重視，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兒童文學也在這一時期開始出現。身為新文學革命的主將，魯迅寫《狂人日記》，呼喊救救“沒有吃過人的孩子”；發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文，強調“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

“這種‘以孩子為本位’的兒童觀是中國兒童文學的理論基點，與當時的‘童心崇拜’之風一道，為兒童文學的譯介起到思想上的鋪墊作用。”卓光平說，當時中國出現了外國兒童文學的譯介高潮，其中就包括“安徒生熱”。魯迅本人雖沒有翻譯安徒生的作品，但翻譯了許多其他兒童文學，有俄國童話《愛羅先珂童話集》《桃色的云》，也有匈牙利童話集《小彼得》等。

到了20世紀30年代，魯迅多次在文章中談論安徒生及其童話作品，“有了對安徒生童話的發現”。比如1934年，在論及省略號的使用時，魯迅提到了《皇帝的新衣》。在西洋文獻中，省略號通常是六點，引進中國時出現了一種現象，“漸漸的長起來，九點，十二點，以至幾十點……”魯迅認為，這“好像終于是安徒生童話里的‘皇帝的新衣’”，“不過須是孩子，才會照實的大聲說出來”。

“他雖然沒有對安徒生進行直接的評價，但在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安徒生及其童話作品的高度肯定。”卓光平說。

“對話”還在進行

“我們查各種資料，發現魯迅本人沒有提及安徒生對他創作的影響，但研究魯迅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他受到過安徒生的引導或影響。”卓光平說。

早在1911年，魯迅就發表短篇小說《懷舊》，以一個在鄉村私塾里讀書的9歲學童的口吻，講述辛亥革命在鄉間不同人群之間引發的反應。后來，這被認為是“中國第一篇現代意義上的兒童視角小說”。

“魯迅還在一系列文學作品中，通過對童年生活的細致審視，尖銳地批判了愚昧落后的傳統兒童教育方式和兒童觀。”卓光平說。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奇思妙想的百草園生活和枯燥嚴厲的三味書屋受教生涯形成強烈的對比；在《五猖會》里，當孩童興高采烈地預備游玩觀看“賽會”時，父親卻要求必須背誦出《鑒略》古書。孩童最終完成了“任務”，但先前的歡欣早已蕩然無存。

“魯迅‘對話’安徒生，也是一次對魯迅思想和創作進行追溯的過程。同時，可以讓中國人更了解安徒生，也讓丹麥人更了解魯迅。”卓光平說。活動舉行時，他的不少學生在線上觀看，結束后跑來跟他說“更喜歡安徒生了”。在不同國家間進行交流，文學是一種更容易被接受的方式。‘對話’看似結束，其實一直在進行，通過參加這樣的活動，兩國年輕人想更多地了解對方的文學大師。”

2022年，浙江紹興，“魯迅與安徒生紀念展”在魯迅紀念館展出。

正如魯迅所說：“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卻只有用文藝來溝通。”

那么，如果魯迅與安徒生有機會見面，兩人會聊些什么呢？

“他們可以聊的話題很多。可能會聊聊《皇帝的新衣》，聊聊《阿Q正傳》，聊聊繪畫等。”卓光平說。也有可能，他們會坐下來聊聊各自的故鄉——一個是丹麥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歐登塞，一個是中國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紹興，“如今，因為兩位作家不間斷的對話，兩座友好城市之間的聯系更緊密，交流更深入。通過交流互鑒，不僅拉近了不同文明間的距離，而且增進了國與國、民與民之間的情感認同。”周玉兒說。

鏈接

中丹18對友好省（市）

1984

哈爾濱市—奧胡斯市

奧胡斯市是丹麥第二大城市，位于日德蘭半島東部，是“南京英雄”辛德貝格的故鄉。1937年，他在南京大屠殺中救助了2萬多名難民。

1989

合肥市—奧爾堡市

奧爾堡市是丹麥第四大城市，位于日德蘭半島北部。《紐約時報》曾將其列為“世界上52個值得去的地方”之一。

1991

紹興市—歐登塞市

歐登塞市位于丹麥菲英島上，是菲英島的首府、丹麥第三大城市，安徒生的故鄉。

2002

蘇州市—埃斯比約市

埃斯比約市是丹麥的第五大城市，位于日德蘭半島西南部，是“風電之都”。

2003

上海市—中部丹麥大區

中部丹麥大區位于日德蘭半島中部，是丹麥最大的大區。

2004

廣東省—南丹麥大區

南丹麥大區是丹麥五大區之一，歐登塞市坐落其中，大區還有樂高公司、愛步公司、離岸工業等。

2005

亳州市—斯文堡市

斯文堡市位于菲英島最南部和措辛厄島，是丹麥南部重要的港口城市之一。

2009

無錫市—拜瑟克倫城市聯合體

拜瑟克倫城市聯合體由巴勒魯普、伊代爾和腓特烈松三市組成，其中巴勒魯普市有著丹麥“硅谷”和“藥谷”之稱。

2012

保定市—森訥堡市

森訥堡市位于日德蘭半島南端，是丹麥著名的綠色城市。

2012

北京市—哥本哈根市

哥本哈根市是丹麥的首都，位于西蘭島東部，新興制造業城市，小美人魚銅像坐落在此。

2013

成都市—霍森斯市

霍森斯市是丹麥第八大城市，位于日德蘭半島東部。

2014

常州市—蘭訥斯市

蘭訥斯市是丹麥第六大城市，位于古德諾河岸，是丹麥皇冠集團總部所在地。

2014

北京市通州區—亞默灣市

亞默灣市位于北日德蘭半島中部，由奧比布羅、布羅斯特、費耶里茨萊烏等4個自治市合并而成。

2014

南通市—瓦埃拉市

瓦埃拉市位于日德蘭半島東南部，處于丹麥的中心位置。工業革命期間，它被譽為“丹麥的曼徹斯特”。

2015

江蘇省—首都大區

首都大區管轄范圍包含首都哥本哈根所在的西蘭島東北部及博恩霍爾姆島。

2015

天津市武清區—科靈市

科靈市位于日德蘭半島東南部，自兩地締結友好關系后，天津市武清區已引進丹麥企業22家。

2016

泉州市—霍爾拜克市

霍爾拜克市位于丹麥西蘭島中西部，主要產業有鑄鐵、造船、機器和漁業。

2017

長春市—約靈市

約靈市位于日德蘭半島東北部，是北日德蘭大區第一個在中學開設中國文化課的城市。

《環球人物》總第541期封面人物報道：重讀安徒生，從童話隱喻到格陵蘭島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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