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的少女微微翹起嘴唇,右手撫摸著下顎,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
當地時間2025年2月19日,韓國首爾,金賽綸的遺像及靈牌被抬上靈車。
這是一張擺放在靈堂的照片。死者叫金賽綸,是一名韓國演員。當地時間2月16日下午4時54分,她被發現死于首爾的家中。雖然警方尚未公布金賽綸的具體死因,但她的離去隨即引發了公眾對韓國娛樂圈的指責。
金賽綸將自己的生命定格在25歲。她的人生如一面棱鏡,折射出韓國娛樂產業的殘酷與黑暗,充滿了無聲而又絕望的吶喊。
“天才少女”被流言吞噬
小女孩跪在地上,拼命地用小手挖洞,直到她可以躺進去,然后用泥土蓋住身體。不一會兒,小女孩要喘不上氣了,拼命用手撥開臉上的泥土,“呼”的一聲吐了口氣。她仰望著灰色的天空,雙眼閃爍著倔強的幽光。
2009年,韓國電影《旅行者》上映,年僅9歲的金賽綸飾演一個被父親送到孤兒院的小女孩。觀眾無不被她靈動的演技吸引。第二年,金賽綸與影星元斌合作的電影《孤膽特工》上映,她再次出演一個被家人遺棄的小孩。回顧金賽綸的作品,她經常扮演身世坎坷的少女,總能按導演的要求演出層次感,被業界稱作“為鏡頭而生的女孩”。
“天才少女”的身世比她所扮演的角色更悲慘。
母親在21歲時生下金賽綸之后又生下兩個妹妹。父母在金賽綸很小的時候離異,母女四人相依為命。為減輕家中負擔,金賽綸去做童裝模特,可賺來的錢卻是杯水車薪。
母親因巨大的生活壓力患上了抑郁癥。一天,她帶著3個女兒站上公寓屋頂,想一死了之。“大女兒抓著陽臺欄桿,用哭得嘶啞的嗓子朝我喊‘媽媽,我錯了,救救我’。我看到她過于用力而發紅的小手才回過神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呀!”母親后來回憶,“是大女兒的悲鳴,給了我堅強活下去的勇氣。”
從那之后,金賽綸扛起了“少女家長”的重任,每天和母親奔波于各個電影公司試鏡。因為沒有人脈資源,她只能接其他小演員放棄的角色。她參演的許多影片,因畫面或劇情過于暴力血腥而被定級為“未成年不能觀看”。
忙于拍攝的金賽綸只能趁空余時間去上學。在學校時,金賽綸受到霸凌:放在鞋架上的運動鞋突然消失,她只能光腳回家;同學說要舉辦生日會,結果只有她一人到場;學校附近的游樂場滑梯上,寫滿了詛咒她的話……長大后分享這些“黑歷史”時,金賽綸的笑容中帶著許多無奈。
小有名氣后,金賽綸簽約了新公司,但悲慘境遇并未改善。有時她好不容易接到好劇本,卻被媒體炒作為“靠搶才能拿到好角色”。
2022年5月,一輛黑色旅行車撞到路邊配電箱后逃逸,造成整條街的商戶停電歇業。媒體曝出肇事者為金賽綸,而且她是酒后駕駛逃逸。一夜之間,金賽綸的“天才少女”形象盡毀。與此同時,她被一些網絡自媒體盯上了。那些博主寫道,金賽綸為57個受損商家道歉賠款是在作秀,在咖啡館打工只為博同情。
當地時間2023年4月5日上午,金賽綸因涉嫌酒后駕駛出庭受審。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朝鮮半島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權小星曾在韓國電視臺和娛樂公司工作多年。他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表示,金賽綸曾靠近“韓國演藝金字塔”的頂端,酒駕逃逸成為其演藝生涯的轉折點。2023年4月,韓國法院判處金賽綸2000萬韓元(約合9.9萬元人民幣)罰款,金賽綸認罪并親手寫下道歉書。“但此后,熱衷于炒作明星黑料的韓國自媒體依舊如惡狗般狠狠咬住她,添油加醋報道其此前經歷,利用她的悲慘故事來賺取流量。這些惡意報道甚至讓金賽綸兼職的咖啡館也淪為網友攻擊的對象。”
無處可逃的金賽綸心理防線逐漸崩潰。鄰居曾不止一次看到一個年輕女性在樓梯口痛哭,后來才知道那是金賽綸。當金賽綸再次出現在公眾視線中時,則是她離世的消息,以及她與同為演員的前男友金秀賢糾纏不清、虛虛實實的戀情。
3月17日,金賽綸的遺屬法定代表律師以散布虛假信息、損害他人名譽為由起訴參與金賽綸報道的自媒體博主李鎮浩。
目前,該案還在持續調查中。
“女明星自殺魔咒”
2009年,金賽綸跟隨《旅行者》劇組踏上戛納影展紅毯而被大眾熟知。但在韓國演藝圈中,也有人直到死去才被記住名字,比如張紫妍。
張紫妍在2006年以廣告模特身份出道,曾出演韓版“流星花園”《花樣男子》。2009年3月7日,踏進娛樂圈短短3年后,張紫妍在家中自殺身亡。據韓國媒體報道,張紫妍在死前留下了一份“性招待”名單,上面列著長長一串電視劇導演、媒體高層、財閥大佬的名字。原來,她曾多次被經紀公司強迫向所謂“知名人士”提供性服務。
張紫妍 韓國影視女演員,1980年1月25日出生,2009年3月7日在家中自殺身亡。
當時,此事在韓國社會引發巨大風波,但由于證據不足,只有張紫妍的經紀公司代表和經紀人被起訴,而名單上的10多個權貴人物都被認定為“無嫌疑”。
“張紫妍事件”之后,韓國女藝人的生存狀況受到韓國社會的廣泛關注。韓國國家人權委員會于2009年就女藝人人權狀況進行問卷調查,并于2010年發布《女藝人實際人權狀況調查報告》。調查結果顯示,有60.2%的韓國女演員表示曾接到為社會名人和電視臺高層提供“性招待”的提議,58.3%表示曾遭受性騷擾,45.3%表示曾被要求陪酒。
據《韓國經濟日報》報道,韓國國家人權委員會曾呼吁,有必要通過制定相關法律,嚴格規定演藝事業經營者的資格,設立藝人協會等機構,運營咨詢窗口,實施人權教育等。可相關法律至今仍未出臺。
韓國娛樂圈似乎陷入了“女明星自殺魔咒”。2019年10月14日,年僅25歲的歌手兼演員雪莉(本名崔真理)被發現死于家中。2009年,15歲的雪莉作為女子組合f(x)的成員出道,公司將她打造成天真可愛、純情甜美的少女形象。突然有一天,網友發現雪莉的穿衣風格變得性感暴露,隨后把問題歸結于她的戀情。雪莉愛上一名比自己大14歲的說唱歌手,于是被貼上了“不知羞恥”的標簽。
雪莉(崔真理) 韓國女歌手、演員,1994年3月29日出生,2019年10月14日在家中自殺身亡。
這些謾罵讓雪莉患上嚴重的抑郁癥和社交恐懼癥,“一度像走進小胡同,仿佛到處是攝像鏡頭”。
雪莉死后,她的好友具荷拉表示要“帶著雪莉的那一份努力一起活下去”。然而1個月后,具荷拉也在家中死去。
具荷拉 韓國女歌手、演員,1991年1月13日出生,2019年11月24日在家中自殺身亡。
具荷拉同樣是韓國女歌手。2008年,17歲的她以女團KARA成員身份出道,不僅活躍于音樂舞臺,還擅長運動,是一個堅強且富有活力的偶像。正當她事業如日中天時,前男友突然出現并指控具荷拉“家暴”。然而,經調查,她的前男友才是真正的施暴者。他拿出偷偷拍下的私密影片發出威脅,具荷拉跪地求饒。家暴事件發酵后,網民的關注點卻集中在具荷拉的私密影片上,網絡上充斥著“她生活不檢點”的謾罵。
網絡惡評、家庭暴力等一片片“雪花”,將雪莉和具荷拉壓得喘不過氣。她們能想到的與負面新聞做切割的唯一方式,就是離開這個世界。
韓國《女性新聞》報道稱,“韓國女藝人的人權處于最底層”。她們要面對生存的壓力,還要默默承受性暴力、強迫性交易帶來的痛苦,尤其是社會經歷較少的年輕女藝人更難發出聲音。“韓國社會必須改善女藝人的生存與工作環境。”
財閥資本的圍剿
當金賽綸去世的消息被刷屏,一檔韓國選秀節目“UNDER15(15周歲以下)”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韓國《體育京鄉》近日報道,“UNDER15”節目組宣傳稱,“這是一檔發掘15周歲以下的K-POP(韓國流行音樂)神童,實現新老交替的選秀節目”,來自全世界的59名少女將書寫K-POP新歷史。該節目制作人不無得意地表示:“我們的目標是打造一個平均出道年齡比NewJeans(韓國女子組合,平均出道年齡為16.4歲)更小的組合。”
“UNDER15”節目選手簡歷(部分)。
利用孩子們賺錢的意圖從一開始就被打上了問號。本應受到保護的女孩以選秀的名義,穿著露肚T恤和迷你短裙,化著成年人的妝容,在舞臺中央扭動著身體。在被公開的簡歷上,她們的照片旁還附上了條形碼,用以查看個人信息。《體育京鄉》指出,這讓人感受到一種“商品化”的味道。
“在韓國演藝圈,財閥資本的力量無處不在。從簽合約到培訓再到出道,從市場定位到資源分配再到輿論把控,韓娛產業中的每一個環節都有資本的影子。公司為了賺錢,女藝人的人格、健康甚至性命都是可以被犧牲的。”權小星說。
“韓娛產業低齡化趨勢的背后也是逐利的資本。藝人出道越早,其商業價值的變現周期就越長。在資本的裹挾下,韓國社會審美逐漸異化,‘白幼瘦’成為標準,這無疑對孩子們的成長百害而無一利。”權小星說。
2020年,韓國曝出轟動世界的“N號房”丑聞。在社交軟件Telegram(電報)的色情聊天室里,也出現了數名未成年女性受害者。
從2018年開始,以主犯趙主彬為首的犯罪集團持續在“電報”上發布性剝削畫面,聊天室共涌入26萬繳費會員。2021年,趙主彬被判處有期徒刑42年。據韓媒報道,“N號房”事件中的受害女性至少有74名,其中未成年女性16人,年齡最小的僅11歲。
當地時間2020年3月25日,韓國“N號房”主犯趙主彬被移交至韓國檢方。
幾年后,韓國又曝出比“N號房”規模更大的網絡性犯罪事件“深度偽造(Deepfake)”。從2021年7月至2024年4月,男性用戶在“電報”聊天室上傳女性照片,交錢后由聊天室的管理者利用AI技術自動生成色情圖片和視頻。據美國網絡安全企業“安保英雄”統計,露骨影像可能達22萬份,其中94%與韓國娛樂產業有關。外界譴責,這是韓國“N號房”2.0版。
韓國網絡性暴力應對中心的一名成員在接受采訪時指出,“N號房”與“深度偽造”案件都顯示出,對女性的性暴力和性物化已成為大眾娛樂的方式。正如《韓民族日報》報道“深度偽造”案時稱:“韓國女性被品頭論足,被看作‘可以玩弄’的對象。這種對女性的物化、蔑視和侮辱居然成為一種娛樂。”更可恨的是,有人將此當作賺錢的手段和工具。
“金智英們”的吶喊
雪莉、具荷拉自殺事件后,許多韓國女性都憤怒了。和這些女星一樣,她們也正遭受著“韓國社會一直默許的事情”。
具荷拉死去一個月后,一部改編自同名小說的影片《82年生的金智英》在韓國上映,引起軒然大波。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金智英的一生切中了許多韓國女性的共同困惑。
她剛出生就被奶奶嫌棄不是男孩;小時候在路邊遇到變態,爸爸反倒訓斥她“為什么穿短裙”;遭遇職場性騷擾,公司卻要求她息事寧人;懷孕后不得已放棄工作,成了全職主婦;做了媽媽還要忍受來自家庭和社會的雙重偏見。
電影中有這樣一個經典鏡頭:忙活了一天的金智英坐在長椅上喝了一口咖啡,兩個路人的對話像匕首一樣刺中了她——“咱可沒那個好命,用老公掙來的錢喝杯咖啡。”在現實生活中,韓國男性普遍認為,像金智英這樣“不用去部隊服役、不用承擔養家義務的家庭婦女是最受惠群體”。性別對壘下,韓國男性觀眾給《82年生的金智英》只打出1.71分,女性觀眾則打出9.45的高分。
“韓國的女性沒有國家。”這是《韓民族日報》在報道“深度偽造”案件時的一句評論。長期以來,男尊女卑觀念在韓國根深蒂固,貫穿于社會的方方面面。比如,韓國是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成員國中男女薪資差距最大的國家。近年來,由于韓國政局動蕩、經濟下行等原因,性別對立與沖突進一步加劇。韓國女性喊出口號:“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
在平行時空里,金智英的一生與金賽綸、雪莉、具荷拉等女星的成長軌跡形成鏡像:前者在韓國社會的規訓里窒息,后者在娛樂工廠的絞殺中墜落。
“你怕死嗎?我不能死。”
這是金賽綸在電視劇《雪路》中的臺詞。金賽綸在劇中扮演一個被強迫做慰安婦的女孩。在這個故事的結尾,女孩被成功營救。金賽綸去世后,《雪路》播放頁的留言區多了一條評論——
希望下一個“金賽綸”能跨越性別、階層的界限,突破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見和不言自明的規則,在一個人人平等的世界里,收獲真正的救贖和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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