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耀家書(局部)。 徐光耀供圖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我準備把我珍藏了80多年的給父親的一封信,捐獻給中國人民大學家書博物館。這封信,紙已發黃,字跡稚拙,內容簡略,可能還有錯別字,但它既飽含了我作為人子的孝道親情,更有我作為一位戰士保家衛國的決心:
父親:
您的來信和我姐姐的信一塊接到了,使我很興奮,簡直是高興的(得)不得了。
聽說您現在想開了,吃喝都增加了不少,這是非常好的,這樣減去了您的煩愁和憂愁,使身體健康,也使我免去了惦記。
我的姐姐參加區里工作,更是讓我興奮的事,這就好像我倆站在一條線上打日本一樣,您有這樣兩個兒女,應該是很甘心了,您是多么光榮啊!
您放心,我一定按照您的教育去做,一定好好的(地)學習與工作,一定和每個同志都和氣親愛,絕不辜負您老人家的期望。
爹!您耐心的(地)等著吧!勝利的日子就快來了,今年就可以打敗德國,明年就要反攻日本,那時候才是咱們團圓的時候!您不信,我姐姐會告訴您現在形勢是多么有利。
我現在一切都好,也很快樂,請放心。
祝身體永遠健康,并請
福安。
兒 光耀
10.26
每看到這封信,我總會被拉回那烽火連天的抗戰歲月。
我是1938年夏天參加的八路軍,那年我13歲。參加八路軍幾天后,我們部隊從大清河北轉移到了大清河南,后來部隊離家越來越遠。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盡管戰事緊張,但郵政局還在,因此剛參軍時還寫信給家里報平安。日本侵略者占領我的家鄉河北雄縣后,我們黨的基層抗日政權遭到嚴重破壞,抗日形勢十分嚴峻,抗日斗爭暫時轉入地下隱蔽狀態,我和家里的通信也自然中斷了。
這音信一斷就是四五年,家里不知我的死活,我也不知道家里的情況。直到1944年10月24日,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一封信。
姐姐的信寫于8月29日,在路上走了將近兩個月。這已很難得了。這個時候,經過八路軍艱苦卓絕的斗爭,抗日形勢已經發生了巨大轉變,敵人的大部分據點已經被我們打掉了,晉察冀抗日根據地連成了一片。當時,八路軍內部有專門的通信機構,各分區之間有交通員送公文、報紙,也給戰士送家書。姐姐的信就是從十分區輾轉送到六分區,然后又送到我手上的。看著姐姐的信,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興奮得發狂,流著眼淚一連看了三遍。10月26日,我就趕緊給姐姐寫了回信,同時給父親也寫了一封信。寫回信的時候,我又因為興奮過度,一夜未眠。
從姐姐的信中我知道,當時父親在思想和行動上都已發生巨大轉變,不但支持八路軍,還積極做抗日工作。當初我參加八路軍時,父親堅決不答應,我哭鬧了七天七夜,后來在姐姐的勸說下,父親才同意了。我參加八路軍后,父親開始同情八路軍,后來又支持八路軍,我們家成了八路軍的堡壘戶。八路軍經常在我們家落腳、隱蔽、開會,這時父親和妹妹就給八路軍做飯、縫補衣服、站崗放哨。父親最愛聽戰士們坐在炕頭上講八路軍在哪里又打了勝仗,什么時候又在白洋淀里開了慶功會,有時也打聽兒子的行蹤。
支持抗日,父親是堅決、徹底的。有一次,縣委的同志被敵人堵在了村里,在下地道隱蔽之前,父親把一顆拉出弦來的手榴彈掛在門楣上,鬼子只要拉門,手榴彈就會爆炸。如果鬼子被炸死了,這個家也得房倒屋塌。為了掩護八路軍,父親賭上了身家性命,包括一生節儉蓋起來的房子。萬幸的是,鬼子沒有搜上門來。
抗戰勝利后不久,1945年11月,父親步行幾百里,到辛集我們部隊的駐地來看我。這是我們父子倆時隔7年第一次見面。我參軍時個頭剛超過八仙桌,再見時,我已高過父親半頭了,這讓我很感慨。更讓我感慨的是,年近六十的父親思想進步多了,臨走時帶回家的居然是《前線歌選》。
我給姐姐的信比給父親的信長得多,有上千字。實話說,我跟姐姐比跟父親親近得多。我5歲時母親就去世了,是只比我大8歲的姐姐一手把我拉扯大的,我上學、參軍都是因為姐姐的支持才實現。開始父親是不讓我上學的,姐姐說我們一家人這省點那省點,總能省出弟弟上學的錢,這樣我才有機會在村里上了4年洋學堂。我哭鬧著要當八路軍時,父親找姐姐拿主意,姐姐說:“這兵荒馬亂的,國家都要亡了,一個男孩子在家里就窩囊死了。當了八路軍,不但長出息,就是死了,也是為國家而死,還落個好名聲。”聽了姐姐的話,父親才同意我參加八路軍。
姐姐生于封建時代,是個“小腳女人”,可她不封建,她聰明能干,有理想、有追求、有能力,因此我一直都很佩服姐姐。
讓我吃驚的是,幾年不見,一個曾經目不識丁的農村婦女居然能夠提筆寫信了。姐姐的文化全靠自學,平時要打仗,還要生產,姐姐得下怎樣的功夫,付出多么艱辛的努力呀。后來聽姐姐說,那時她練字經常練到三更半夜,有時甚至都到天亮了,還不覺得呢。
姐姐不甘心做亡國奴,我參加八路軍后不久,她就參加了村里的婦救會,后來又當自衛隊的隊長,帶著隊員破壞鬼子的公路、電線、通信等。姐姐在村里的抗日工作搞得紅紅火火,多次受到表揚。給我寫信時,她已調到十分區二聯縣六聯區參加工作半年了。
姐姐在信中對我“竟有抗戰到底之決心,一心為了保國盡忠”的想法是贊賞和自豪的。現在想來,在國難當頭、民族生死存亡之際,無論是我,還是姐姐、父親,早已在自覺不自覺中把自己、家庭的命運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了,這是一種非常樸素的家國情懷。再加上1944年,盟軍在歐洲戰場的節節勝利,我抗日軍民也已開始對日偽展開戰略反攻,受此鼓舞,在給父親的信中,我自然就流露出了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抗戰必勝信念和樸素的家國情懷。
其實,即使在抗戰最艱苦的時候,我和戰友們也一直滿懷這種精神、信念和情懷。日本侵略者發動“五一大掃蕩”,晉察冀抗戰形勢異常嚴峻,我和戰友們在隱蔽時聊天,大家不止一次說道:“如果誰活到勝利那天,把咱們現在的戰斗和生活寫下來,不定多有意思呢。”
后來,我走上了文學道路,寫抗戰題材,我是把它當作一種使命和責任的。在《平原烈火》《小兵張嘎》《冷暖災星》等作品中,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抗戰必勝信念和家國情懷是貫穿始終的精神要旨。
我也希望這封家書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抗戰必勝信念和家國情懷,在新時代能夠感染與鼓舞更多人為了國家而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