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1898年—1974年) 湖南湘潭人。德高望重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政治家和軍事家,黨、國家和軍隊的杰出領導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締造者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元帥。全民族抗戰期間,任八路軍副總司令,協助朱德指揮八路軍深入敵后,開辟華北抗日根據地。1940年秋在華北組織發動百團大戰。
羅瑞卿(1906年—1978年) 四川南充人。久經考驗的無產階級革命家、軍事家,黨、國家和軍隊的卓越領導人,中國人民解放軍大將。全民族抗戰期間,任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教育長、副校長,八路軍野戰政治部主任,參與指揮百團大戰。
7月的山西陽泉,酷暑正盛。在市區西南5公里外,《環球人物》記者乘車沿獅腦山蜿蜒而上,險峻的山勢藏于兩側蒼松翠柏之間。經過近6公里的爬坡后,汽車來到山頂,百團大戰紀念館巍然矗立于此。
站在獅腦山上俯瞰,整個陽泉盡收眼底。這里海拔1160米,是百團大戰第一階段的主戰場之一,因主峰形似雄獅昂首,故得名“獅腦山”。85年前,在全民族抗戰已進入戰略相持階段后,百團大戰如醒獅之怒吼,打出了八路軍的赫赫聲威,極大振奮了全國軍民抗戰到底的堅定信心。
7月7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這里,回望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史上那輝煌的一頁,深刻指出:“中國共產黨是全民族抗戰的中流砥柱,百團大戰讓全世界看到了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抗戰的意志和力量。”
“那就打一個大仗”
一段鐵軌。
百團大戰紀念館內,靜靜陳列著一截長65厘米、重10公斤的鐵軌。在其銹蝕的表面,幾處彈痕和撬痕依稀可見,仿佛還殘留著炮火的灼溫。
“這截鐵軌是館內最有代表性的文物之一,可以說是百團大戰的核心物證。當年百團大戰就是以破襲正(定)太(原)鐵路拉開序幕的。”百團大戰紀念館主任石愛民向《環球人物》記者介紹。
《彭德懷自述》中將百團大戰發起的原因總結為幾點:敵偽頑在華北地區制造謠言迷惑群眾,用所謂的“八路軍游而不擊”挑撥八路軍與地方民眾的關系;日軍停止正面進攻,將兵力轉移到華北敵后根據地,推行所謂的“囚籠政策”,形勢日趨嚴峻;國際上,東方慕尼黑(英、美等西方國家企圖犧牲中國,與日本達成妥協,以換取其在遠東利益的外交陰謀,因類似二戰前英、法對德國妥協的“慕尼黑陰謀”而得名)危險增加;敵偽深入我根據地后,普遍筑碉堡,兵力分散,這對我是一個有利的戰機。
1940年4月末的一天,在遷移至山西武鄉縣磚壁村的八路軍總部,129師師長劉伯承、政委鄧小平,晉察冀軍區司令員兼政委聶榮臻,129師385旅旅長陳錫聯、386旅旅長陳賡等人先后到場。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已在此等候多時。
“現在的形勢用老百姓的話形容就是‘出門上公路,抬頭見炮樓’。”彭德懷說,“鐵路、公路就像是一根根繩子捆住了根據地,不破壞敵人的道路,我們自己就無法活動,就難以在被動中爭取主動。”
劉伯承把作戰形勢形容為“十指按跳蚤”,同時下手不行,得“看準一個,按住一個,才能消滅一個”。
“正太鐵路我們搞了它好多次了,這次大家集中力量先把它給搞掉,如何?”陳賡插了一句。
1940年百團大戰中,八路軍正在拆毀正太鐵路張凈至桑掌段的鐵路。
橫貫太行山脈的正太鐵路是日軍連接晉、冀最重要的“大動脈”,也是日軍對根據地進行分割封鎖、掠奪礦產最重要的交通線。
“那就打一個大仗,給敵人來個總破襲,打出中國人的勇氣!”彭德懷快速而堅決地說。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在《紅星照耀中國》中形容彭德懷說話“像連珠炮一般快”。彭德懷這句話說得直截了當,讓在場的人異常振奮。
此后幾個月,彭德懷多次派副參謀長左權到129師師部征求意見。一場震驚中外的大戰緊鑼密鼓地籌劃著。
20世紀40年代,彭德懷(右)與左權合影。
進入7月,地里的青紗帳又高又密,敵人的飛機、汽車行動受限,而對于八路軍的隱蔽行動來說,則變得更加有利。
7月22日,總部正式發出由朱德、彭德懷、左權簽署的《戰役預備命令》。8月8日,三人簽署《戰役行動命令》,確定由晉察冀軍區、129師、120師分頭對正太鐵路及周邊主要鐵路、公路進行破擊。命令要求:“限8月20日開始戰斗。”
“那一時刻,真是壯觀得很啊!”
一座時鐘。
到百團大戰紀念館參觀的游客,大多會在一座一人高的時鐘雕塑前駐足。時鐘定格在1940年8月20日20時——百團大戰打響的時間。
百團大戰紀念館內的時鐘雕塑,展示了大戰開始的時間。(本刊記者 陳佳莉/攝)
百團大戰紀念館中的雕塑。
百團大戰紀念館外的雕塑墻和紀念碑。
當晚,八路軍的22個團同時向日軍發動襲擊,作戰任務是破壞日軍的鐵路和公路,拔掉日軍據點。22個團一字擺開,目的就是要讓日軍在華北的交通線徹底陷入癱瘓。
聶榮臻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我清楚地記得那一時刻,真是壯觀得很啊!一顆顆攻擊的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劃破了夜空,各路突擊部隊簡直像猛虎下山,撲向敵人的車站和據點,雷鳴般的爆炸聲,一處接著一處,響徹正太路全線……”
陽泉地處正太鐵路中間,成為破襲的關鍵戰場。而獅腦山雄踞陽泉制高點,據之,相當于卡住了正太路西段的咽喉。
20日當晚,陳錫聯率129師385旅的兩個主力團,在消滅了西峪村礦警隊后占領獅腦山,并在山上連夜構筑簡易工事。
回過神的日軍于21日凌晨派出數百人向獅腦山發起進攻。八路軍用密集火力猛烈掃射敵人,使敵人寸步難移。15時許,150多名日軍繞道獅腦山右側,企圖迂回夾擊,八路軍守軍擊斃日軍40多人,迫使敵軍狼狽逃走。
陳錫聯后來回憶,在這場戰斗中,他和年僅25歲的385旅政治部主任盧仁燦在一起,聽到有人喊“敵人又上來了”,便一齊站起來用望遠鏡觀察。“突然一顆子彈從我的胳膊和身體之間穿過,打中了他。”盧仁燦滿身是血,心臟停搏。剛開戰就犧牲了一名旅級干部,戰士們群情激憤,在一片復仇的吶喊聲中,打退了敵人這一波攻勢。過了一段時間,通訊員突然從掩體里躍起大喊:“盧主任活了!盧主任活了!”原來,盧仁燦因為近距離中彈,子彈穿了出去,只是把心臟震得暫時停跳。八路軍野戰政治部副主任陸定一后來在看望盧仁燦時還說:你命大!真乃“福將”!
22日起,獅腦山戰況愈發艱難。日軍輪番攻擊,炮火晝夜不息。當時正值雨季,陳錫聯在回憶錄中描述:“指戰員們穿著濕透的衣服,泥里滾,水里趴,每日吃黑豆、喝雨水,后來黑豆沒了,就嚼野果、啃生苞谷,沒有油,也沒有鹽。”
有戰士后來回憶,敵軍幾次強攻不成,惱羞成怒,開始放毒氣。由于沒有防毒面具,戰士們就用毛巾蘸著尿捂嘴。六天六夜里,面對強敵,129師兩個團死死守住陣地,為正太鐵路破襲創造了有利條件。
獅腦山酣戰的同時,正太鐵路線上位于陽泉以東的娘子關、井陘煤礦等重要據點也燃起了烽火,幾處戰場遙相呼應,共同織成一張破襲大網。
“扮成鬼子打鬼子”
一句誓言。
百團大戰紀念館的一面墻上刻著一段話:我前進,你們跟著我;我停止,你們推動我;我后退,你們槍斃我。這是范子俠烈士留下的名言。
戰事進入第三天時,彭德懷和左權在八路軍總部聽取作戰科長王政柱匯報:“正太路30個團,平漢路盧溝橋到邯鄲15個團,同蒲路大同到洪洞12個團……共計參戰部隊105個團。”
彭德懷原本只計劃動員22個團參與戰斗,沒想到八路軍和地方武裝的抗戰激情極為高漲。大家受夠了日本人的欺壓和封鎖,只要聽說哪里打仗,沒有接到命令的部隊也去參與。“這是百團大戰啊!”左權脫口而出。
一旁的彭德懷眼睛一亮,接著說:“不管是一百零幾個團,干脆就把這次戰役稱作百團大戰。”
百團大戰由此定名。8月23日,彭德懷正式以百團大戰的名義向各部發去嘉獎令。
同樣是在23日,黃昏時分,在正太鐵路測石火車站,一出好戲正在上演。
車站有百余名日軍固守頑抗,防御設施堅固完備,周邊山峰構筑有碉堡、炮樓,易守難攻。八路軍129師新編10旅連續兩日攻克不下,旅長范子俠心生一計。
當日,日軍遠遠看見一支三四十人的隊伍身著日軍軍裝朝火車站走來,以為是增援部隊,歡天喜地列隊迎接。誰知,這支隊伍一進車站,子彈如暴雨般射向日軍。我方在零傷亡的情況下,一舉拿下了測石火車站。領頭的正是范子俠。當地群眾至今傳頌著“范子俠扮成鬼子打鬼子”的故事。
范子俠(前排左二)指揮破襲鐵路。(王亞琪供圖)
此后,在范子俠的指揮下,陽泉至壽陽地區大規模兵民破襲鐵路活動逐步展開:割電線、拔道釘、燒枕木、砸鋼軌……
范子俠的重外孫女王亞琪如今在陽泉郊區黨校工作。她一邊向《環球人物》記者展示當時范子俠指揮破襲鐵路的照片,一邊講述:“太姥爺當時正患眼疾,淚流不止,只能白天強忍病痛指揮戰斗,晚上再用眼藥控制病情。”
范子俠素以驍勇善戰著稱,能雙手用槍,參與了百團大戰從始至終的戰斗。在百團大戰第三階段反“掃蕩”過程中,他眼疾復發,酸痛難忍,大家勸他休息幾天,但他仍堅持帶病上前線。戰斗中,他的左手腕被敵人的子彈打穿,血流不止,卻堅決不肯下火線,還讓抬擔架的戰士先送其他傷員撤離。
1942年2月,在河北沙河縣柴關一帶的作戰中,范子俠壯烈犧牲,時年34歲。他經常跟戰士們說的那句“前進、停止、后退”,至今令人動容。
在百團大戰第一階段,八路軍總計破壞鐵路600余里、公路1500余里,正太鐵路的2/3被毀。勝利的消息傳到延安,毛澤東親自致電彭德懷:“百團大戰真是令人興奮,像這樣的戰斗是否還可組織一兩次?”之后,蔣介石給朱德、彭德懷發來賀電表示:貴部窺破好機,斷然出擊予敵甚大打擊,特電嘉獎……
“不給路條就消滅它”
一張照片。
百團大戰紀念館中,有一張經典照片被放大掛于醒目位置,照片上是彭德懷在戰壕中用望遠鏡觀察戰況。
百團大戰共分3個階段,八路軍靈活的作戰調度貫穿了戰役始終。戰役第一階段,各部同時出擊,形成“全面開花”之勢,當日軍調集重兵反撲時,八路軍又迅速化整為零,轉為游擊作戰。
9月,彭德懷、左權果斷決定轉入第二階段作戰,在《第二階段作戰部署》中指出:在繼續破襲交通的同時,將重點放在攻占交通線兩側和深入各根據地內的日軍據點。
10月上旬,戰斗進入第三階段,彭德懷、左權于10月19日發布《關于百團大戰后的反“掃蕩”計劃》,強調“應以進行堅決的游擊戰為(主)展開,消耗疲勞敵人,求得部分的消滅敵人,但不直(接)作較大的決戰”。
進入第三階段,敵人的反撲比預想中來得快。日軍急調華北境內所有機動兵力,對各抗日根據地發起大規模的報復性“掃蕩”,129師及八路軍總部陷入敵軍合圍圈內。
10月25日,剛從磚壁村轉移到黎城縣不久的彭德懷,聽說日軍岡崎大隊已經攻入黃崖洞兵工廠,心疼不已。兵工廠一直被彭德懷視為八路軍的生命線。他火速從黎城指揮所趕到關家垴附近的蟠龍鎮石門村,在百團大戰最后一場主要戰斗關家垴戰役中親自坐鎮指揮。
關家垴戰斗中,彭德懷在戰壕中觀察戰況。(百團大戰紀念館供圖)
據八路軍總部特務團2營8連司號員王欽榮后來回憶,在關家垴前的一片干河灘上,彭德懷身穿已經褪了色的灰棉衣,對參戰將士們說:“前一段時間,我們華北各個戰場都打了許多漂亮的殲滅戰,取得了很大勝利,給了日本侵略者以沉重打擊。敵人吃了敗仗不甘心,也不服氣,想到我們根據地來找便宜,我們能給敵人便宜吃嗎?”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不能!”
彭德懷接著說:“敵人在我們根據地進行野蠻的‘掃蕩’,燒殺搶掠,慘無人道!”他越講越激動,越講越氣憤,稍停了一會兒,又幽默地說:“這些鬼子也太隨便了,在我們根據地橫沖直撞,連個路條也不帶……我來喊兩句口號,大家跟著我喊:‘要向敵人要路條!不給路條就消滅它!’”大家戰斗激情猛漲,戰斗口號響徹整個太行山谷。
正是在這場戰斗中有了那張經典的照片——在戰壕中,彭德懷手舉望遠鏡,靠在戰壕的一邊,一條腿支撐在另一邊。“當時彭德懷距離日軍控制的垴頂只有500米,而敵人的大炮射程在700米。也就是說,他身處敵炮射程之內,可見其面臨的戰況兇險萬分。”百團大戰紀念館講解員賈彩霞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關家垴戰斗中,日軍36師團一個營幾乎全軍覆滅。后來,日軍增援部隊來了很多,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犧牲,我軍撤出戰場。
決死隊“氣概是名副其實的”
一次探望。
百團大戰紀念館中,專門有一部分區域展示思想政治工作。百團大戰的攻勢不僅有軍事上的凌厲,更有思想上的凝聚。八路軍野戰政治部主任羅瑞卿將政治工作延伸到戰士隊伍中,為戰役的持續推進筑牢了精神根基。
百團大戰打響的第二天,山西青年抗敵決死隊1縱隊25團8連在大洛坡與前來偷襲的日軍展開一個多小時的白刃格斗,刺刀捅彎了就用槍托砸,槍托砸碎了就用小鍬砍。團部的司務長、炊事員也舉著扁擔上陣,最后還繳獲了槍支。一名戰士被刺中腹部仍死死抱住敵人,用牙齒咬斷其咽喉后,與敵人同歸于盡。最終,8連共擊斃日軍40余人。
這場戰斗結束后,羅瑞卿專門來到8連看望、慰問戰士。他說,一個新部隊敢于刺刀見紅,有了傷亡也不亂套,連勤雜人員都繳獲了槍支,實在是難能可貴,“你們叫作決死隊,這種誓與敵軍決一死戰的氣概是名副其實的”。后來,這支連隊被八路軍總部授予“白刃格斗英雄連”榮譽稱號。
羅瑞卿身材高大。早在古田會議前夕,毛澤東見到個子高高的羅瑞卿,問他是哪里人?當聽說他是四川人時,毛澤東感到很驚訝:“川湘子弟身材大都不高,可你我卻都是長子。”從此,羅瑞卿便得了一個“羅長子”的稱號。毛澤東曾說:“有羅長子在我身邊,天塌下來,有他頂著。”
受毛澤東委托,羅瑞卿于1938年撰寫了《抗日軍隊中的政治工作》一書。當時,為了讓羅瑞卿集中精力寫書,毛澤東讓他住在自己隔壁的窯洞里。一個月后,羅瑞卿完成了書稿,毛澤東親自為該書題寫了書名。
1940年10月,百團大戰進入第三階段后,為了更加頑強地進行反擊,羅瑞卿提出,要大大提高我軍戰斗力的頑強性,首先就必須大大提高政治工作的頑強性。八路軍政治部對于軍隊戰斗力頑強性的標準有具體的規定,就是要能夠同敵人胸接胸地進行白刃的撲搏。
百團大戰從1940年8月20日開始到1941年1月24日結束,八路軍共作戰2174次,殲滅日偽軍50967人。《彭德懷自述》中這樣總結百團大戰的意義:“百團大戰的勝利,對于揭露日、蔣各項欺騙宣傳是有利和有力的,對于積蓄力量是非常必要的。如果當時還不給敵偽以必須和可能的打擊,根據地就會變為游擊區;我們就不會有近百萬正規軍、二百萬基干民兵,和廣闊的解放區作為解放戰爭的戰場……”
走出百團大戰紀念館,記者放眼周圍,當年浴血奮戰的戰場如今已成森林公園,市民爬上山頂,在紀念憑吊的同時健身、休閑。紀念館前的廣場上,幾位白發老人正指著展墻上的歷史照片低聲交談。廣場以東300米處的百團大戰紀念碑前,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圍在老師身邊,聆聽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名字背后的故事。陽光穿過層疊的樹葉,在地面灑下斑駁光影,將歷史的厚重與今日的安寧輕輕疊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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