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步洲（1908年—2003年） 出生于福建閩清，后留學日本，1937年攜日籍夫人回國投入抗戰(zhàn)，從事破譯密電工作，成功破譯了日軍偷襲珍珠港的情報。

身為池步洲的堂侄，池魯生與這位傳奇伯父的見面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最久遠的在1946年，當時不到10歲的池魯生首次在福建老家見到了抗戰(zhàn)勝利后回鄉(xiāng)探親的池步洲，此后便保持書信來往。

“他是個大忙人，但辦事細心、認真，他的回信是蠅頭小字，規(guī)規(guī)矩矩，如今這些信我還鎖在鐵柜里。”池魯生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道，“那些具體談話內容記不清了，但他不論對大人小孩，都習慣用福州話自稱奴（我），是習慣性的謙卑，也是他謹慎細心的常態(tài)。”

提起堂伯父，池魯生總是充滿敬意：“1937年七七事變后，他放棄優(yōu)渥生活，帶著全家回國，破譯了日軍不斷更換的密電碼，還在1941年成功破譯出日軍將要偷襲珍珠港的關鍵情報……”

這是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破譯珍珠港密電

1941年，重慶，國民黨軍委會技術研究室的無線電波不息。桌上的日軍密電堆疊如山，從日本回國的技術員池步洲日夜伏案工作。

5月，截獲的密電出現(xiàn)異常。破譯團隊發(fā)現(xiàn)，日本外務省與檀香山總領事館的密電量驟增，內容從僑民事務轉向詳盡的軍事情報。團隊很快破譯出核心內容：珍珠港被劃分為5個水域，艦艇位置需按區(qū)上報；重點標注戰(zhàn)列艦、航空母艦數(shù)量及停泊狀態(tài)；東京反復追問：“何時港內艦艇最多？”檀香山回電：“星期日”；夏威夷氣象也成為密電內容，日僑天文愛好者反饋“三十年來無暴風雨”。

10月，密電中不少代號格外醒目：“西風緊”指美日關系惡化，“女兒回娘家”指撤僑，最刺目的“東風，雨”似乎直指“日美開戰(zhàn)”……池步洲在回憶錄中記得特別清楚：“這類暗語通過無線電廣播通告全球日使館，我們當時就斷定，日軍南進已箭在弦上。”

就這樣緊盯密電兩個月，池步洲在12月3日破譯了一份令人震驚的密電。“日本偷襲珍珠港前幾天，他破譯密電并判定了日軍偷襲的時間。”池魯生說，“寫回憶錄時他已是80多歲，但很多事竟記得清清楚楚。”

密電第一條就是讓領事館立即燒毀各種密碼電報本，只留普通密碼本，同時燒毀一切機密文件。池步洲驚覺其重要性，當即拿著電文沖向組長霍實子。霍實子提筆加注，說明此情形與八一三事變（即淞滬會戰(zhàn)）發(fā)生前日使館焚毀密碼本的做法如出一轍，是開戰(zhàn)前兆。結合此前密電內容，池步洲補充：“日期可能就是這個星期天。”

密電直送蔣介石，旋即轉交駐渝美方。然而美國低估了中國的破譯水平，加之日本特使來棲三郎正在華盛頓佯裝談判，美方放松警惕，將預警視為誤判。當?shù)貢r間12月7日，星期天，日軍戰(zhàn)機撲向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海軍艦隊遭到重大損失。

1941年12月7日，美國夏威夷檀香山珍珠港惠勒空軍基地在日軍襲擊后燃起大火。

多年后，池步洲憑借記憶并核對日方史料，發(fā)現(xiàn)日本間諜吉川猛夫回憶的珍珠港情報細節(jié)與自己當年破譯內容高度吻合。“這反證了記憶的可靠性。”他在自傳中寫道。

歸國與困頓

回國抗戰(zhàn)前，池步洲在日本生活了8年。他就讀于早稻田大學機電工程專業(yè)，后到工學部學習，畢業(yè)后留日工作。“這離不開他二哥池步云的幫助。”池魯生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10歲的池步洲還是個放牛的窮孩子，直到二哥從保定軍校畢業(yè)，舉家搬到福州，他才第一次踏進學堂。”

池步洲拼命讀書，指甲都被煤油燈熏黑了，課本也翻爛了邊角。他連跳幾級，提前3年高中畢業(yè)。“二嫂看池步洲這么聰明，就把田契、銀鐲子全換了錢，加上二哥的全部積蓄，拿來供池步洲留學。”池魯生說。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的槍聲響起。此時池步洲已是中國駐日使館翻譯，娶了白濱英子為妻，育有三子，生活安穩(wěn)。

池步洲（右）和妻子。

聽聞祖國被侵略的消息后，他坐不住了，“深感中日之戰(zhàn)事迫在眉睫，作為中國人再也無法安心待下去，應該立即回國，共赴國難”。妻子也做出了巨大的犧牲，與極力反對、視他們回國為破壞“天皇圣戰(zhàn)”的娘家人斷絕關系。

池步洲來到南京，試圖找到留日同學，“以為可以共商抗日大計”。“他對國內情況不了解。國民黨政府各機關當時早已撤退，留日同學也都離開了。”池魯生說。池步洲“挈婦攜雛，旁皇無計，十分為難”，所幸華僑招待所專為歸國抗日者提供免費食宿，一家人才得以棲身。

江蘇議事園（原華僑招待所）。

戰(zhàn)火很快蔓延，日機頻繁空襲南京。附近沒有防空洞，全家人只得蒙著棉被鉆到床下，在轟炸的陰影下度過了近兩個月。

轉機出現(xiàn)在9月中旬。“池步洲意外遇到留日老友、時任陜西省政府社會處處長陳固亭。”池魯生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故友重逢，加上共懷報國之心，兩個人聊得停不下來。陳固亭了解池步洲的學識和人品，當即應允為他尋找一個合適的抗日崗位。

幾天后，陳固亭便發(fā)來消息：“（國民黨）中央要找留日同學研譯日本密電碼，你意如何？”池步洲一聽，直截了當?shù)鼗亟^了：“我在日本是學電氣工程的。以后在大使館供職期間又學經(jīng)濟學。密電碼一無所知，而且也無處可學。此事實難從命。”

沒想到過了幾天，陳固亭再次登門，這次帶來了更具分量的話：“委員長（指蔣介石）說過，誰能譯出日本密電碼，等于前方增加幾十萬大軍……”這深深打動了滿腔愛國熱血的池步洲。就這樣，他走進了“中央調查統(tǒng)計局（中統(tǒng)）”，被安排到總務組機密二股，任務是等待截獲的密電以便研譯。

“他不知道中統(tǒng)是特務機關，以為真是什么調查統(tǒng)計機關。”池魯生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池步洲形容自己是個“不過問政治的書呆子”，一心只想抗日。然而，機密二股缺乏經(jīng)驗，從未截獲過日本無線密電。

不久后，機密二股奉命撤往湖南益陽，歷盡周折才搭上一艘英國貨輪。全股10多人擠在貨艙角落陰濕的地上，船上的污水由艙內邊側不時流淌，空氣惡濁。帶著妻兒的池步洲更為艱難。孩子們嗷嗷待哺，靠同事接濟的食物才勉強撐住。

遷駐益陽后，暫時遠離轟炸，大家架起電臺工作，依舊未能偵收日本密電。雪上加霜的是，池步洲的兩個女兒突發(fā)高燒，因未能診斷出病因，一周之內接連喪命。緊接著，長子也開始發(fā)燒出疹，所幸救治及時才活下來。

解開“連環(huán)鎖”

1938年12月的重慶，寒風裹挾著戰(zhàn)火的氣息。眼看過去了一年多，池步洲跟隨密電研究組輾轉多地，仍未有任何收獲。

正在苦悶之際，國民黨中央廣播電臺國際臺找上門來，邀請他擔任對日廣播撰稿人。“這工作我干得了！”池步洲眼睛一亮。“他開始每天寫稿和播報，妻子也當了播音員，這才有了為抗戰(zhàn)出力的喜悅。”池魯生說。

次年2月某個清晨，國民黨軍政部無線電總臺的周駕山突然造訪，邀請池步洲主持軍政部的密電研究。池步洲連連拒絕，表示自己未對日本密電有任何研究。周駕山卻鍥而不舍，連續(xù)登門五六次。見對方如此誠懇，池步洲只能勉強應允。

池步洲白手起家，只要了兩名報務員和一間辦公室，就開始密電研究。池魯生說：“他白天在電臺上班，晚上在重慶兩路口加班破譯。”成摞的電文上，那些英文字母連綴的電報像蜿蜒的長蛇，看得池步洲眼花繚亂。

多日苦思冥想后，池步洲逐漸發(fā)現(xiàn)規(guī)律——兩個字母代表一個日文字符。他試著將電文拆解成雙字組，連續(xù)幾夜埋頭統(tǒng)計。某個凌晨，當10組雙字組在統(tǒng)計表上高頻閃現(xiàn)時，他猛地拍案而起：“這10個雙字組，必是阿拉伯數(shù)字！”

如何確定每個雙字組對應的數(shù)字？池步洲想起中國人說的，“一見如故”遠比“九死一生”頻繁。他翻遍手邊書籍，統(tǒng)計數(shù)字出現(xiàn)頻率，發(fā)現(xiàn)人類最愛用一，最“嫌棄”九，頓時醒悟，將最高頻出現(xiàn)的雙字組定為1，最低頻的則定為9。

一次，電文中出現(xiàn)類似MYHL-WO-DI-GL的組合。池步洲由此推理，已知MY-HL是“10”，聯(lián)想到軍政部里的102師資料，“WO必是‘2’，DI是‘師’”。順著這個思路，他像解連環(huán)鎖般，從師長推及姓名，從軍銜觸及駐地，漸漸拼出輪廓。

短短20多天，池步洲就破譯了幾百份密電碼。

“在日8年所熟悉的文化、語言、生活習慣等，加上他睿智的頭腦和熱忱報國的使命感，還有日籍妻子做賢內助，他終于破譯成功。”池魯生說。池步洲也因此獲軍政部頒發(fā)獎章，隨即奉命組建第四十三臺（后改稱軍政部研譯室），擔任譯述主任。此后，他專事日密破譯，成為有名的密電破譯專家。

新中國成立后，池步洲留在大陸。20世紀70年代，他受聘為上海市長寧區(qū)政協(xié)委員，又被聘為上海社會科學院特約研究員。

在此期間，他出版了暢銷書《日本遣唐史》，還寫了關于“亞洲四小龍”經(jīng)濟發(fā)展等研究論文。晚年，陪妻子再度赴日后，他也一直保留中國國籍。在他逝世后，其子遵照遺囑，將其骨灰?guī)Щ刈鎳苍嵊谏虾！?/p>

在池魯生看來，堂伯父一生傳奇，“他的愛國行動極具典型性，他是一位抗日民族英雄”。

2025年8月，池魯生在北京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