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在巴西首都巴西利亞，巴西聯邦最高法院對前總統博索納羅策劃政變案進行審理。 新華社 圖

據新華社報道，巴西聯邦最高法院9月11日宣布，巴西前總統博索納羅策劃政變罪名成立，獲刑27年零3個月。博索納羅成為巴西歷史上首位因策劃政變而被定罪的前總統。

這起歷史性審判始肇于2022年巴西大選后發生的一系列暴力騷亂事件。2023年1月8日，前總統博索納羅在大選落敗于盧拉后，部分支持者暴力沖擊巴西國會、總統府和聯邦最高法院，造成嚴重破壞。

巴西利亞大學政治學院教授，巴西國家科學技術發展委員會（CNPq）研究員盧西奧·雷諾（Lucio Rennó）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表示，這起審判標志著巴西歷史上一個關鍵轉折點——首次有前國家元首因企圖政變而接受審判。另外，事關巴西2026年大選，博索納羅目前仍是巴西右翼陣營的核心政治領袖，其支持度直接關系著2026年大選中右翼候選人的勝算。

“沒有博索納羅的背書，右翼陣營難以贏得選舉。他的盟友正全力推動特赦，旨在使其免于定罪并獲得2026年參選資格。值得注意的是，美國的介入反而激起反作用力——民眾對美國通過關稅和軍事威脅干涉的負面評價，意外助推（巴西總統）盧拉的支持率回升，為其注入了新的政治能量。”

美國杜蘭大學羅杰·塞耶·斯通拉丁美洲研究中心主任安東尼·佩雷拉（Anthony Pereira）則認為，過去參與未遂政變的高級軍政領導人往往能免受懲罰，而這次審判可能打破這種循環，并扭轉巴西軍方應在政治中扮演監護者角色的根深蒂固觀念。

“不過，博索納羅本人、家族成員以及核心支持者仍會試圖影響政治。他們將竭力推動2026年大選中盧拉的主要對手是‘博索納羅派’或親博索納羅的候選人，同時介入國會和州長選舉，期望新政府能實施特赦。另一方面，2026年也可能出現不親博索納羅的中右翼候選人。博索納羅主義的政治遺產將在2026年面臨存亡考驗。”佩雷拉向澎湃新聞分析道。

7月21日在巴西首都巴西利亞拍攝的雅伊爾·博索納羅（中）的資料照片。 新華社 圖

迎來司法和立法機構的混斗？

退役傘兵出身的博索納羅于2019年至2022年擔任巴西總統，他擅長利用社交媒體造勢，多次發表針對女性、有色族裔以及性少數群體的歧視性言論。由于與特朗普的政治風格相似，他也被冠以“巴西特朗普”的綽號。疫情期間，博索納羅對接種疫苗持懷疑觀點，鼓動民眾集會且不戴口罩。該國疫情一度失控，死亡病例數高居全球第二。

在2022年10月30日舉行的總統選舉第二輪投票中，盧拉戰勝博索納羅并于次年1月1日宣誓就職。不過，大批博索納羅的支持者不認可選舉結果，一直在巴西多地進行抗議活動，且抗議活動不斷升級。2023年1月8日下午，數千名示威者強行闖入位于首都巴西利亞的巴西國會、聯邦最高法院和總統府等國家權力機構，部分示威者還與軍警發生沖突。據巴西警方透露，當年共有超過1500名暴力示威者被逮捕。

經過多年調查，聯邦警方指出，博索納羅對推翻選舉結果的計劃、施壓軍方干預政局甚至設立平行“危機管理辦公室”運作政府的“陰謀”完全知情。法庭文件還顯示，涉案人員曾討論過暗殺現盧拉、副總統杰拉爾多·阿爾克明以及大法官亞歷山大·德莫賴斯的計劃。與此同時，博索納羅還面臨另一起關于妨礙司法公正的指控。

目前，博索納羅被指控的五項罪名包括企圖發動政變、參與武裝犯罪組織、企圖暴力廢除民主法治以及兩項破壞國家財產的罪名。僅政變陰謀罪名一項，博索納羅便可能被判處最高12年的刑期。

審判于9月2日至12日期間分多次開庭，由最高法院的5名法官審理。9日，法官德莫賴斯首先開庭，并與另一名法官弗拉維奧·迪諾一致投票判定博索納羅有罪。

審判在一天后迎來了戲劇性變化。第三名投票的法官路易斯·富克斯要求撤銷案件，理由是“此案未能遵循正當程序”。富克斯認為，最高法院對該案“絕對沒有管轄權”。在他看來，由于博索納羅及其同案被告不再是政治任命人員，案件本應由下級法院審理。而一旦最高法院介入，該案本應由11名法官組成的全體法官小組審理，而不是由5名法官組成的小組審理。他補充說，辯護團隊沒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案件，而檢方則掌握著他所謂的“海量數據”，相當于“數十億頁”。

實際上，博索納羅的支持者一直以來對法官的公正性表示質疑，指出該法官團除了德莫賴斯之外，其他4名法官均由盧拉以及前左翼總統羅塞芙任命，而德莫賴斯更是博索納羅等人企圖暗殺的目標之一。根據巴西民調公司Quaest的一項調查，民眾對博索納羅涉嫌發動政變的看法存在分歧——52%的巴西人認為博索納羅試圖發動政變，而36%的人則持反對看法。

佩雷拉認為，在高度兩極分化的社會環境下，博索納羅的支持者必將堅稱審判不公，認為最高法院越權濫用了司法權力進行政治操作。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CNN）分析稱，對巴西而言，此案是一場對國家制度的壓力測試。支持者認為，這證明了司法體系正在對行政權力進行問責。最高法院的批評者則指出，近年來法院權力的擴張本身可能對民主構成威脅。

《經濟學人》撰文稱，與其他國家的最高法院不同，巴西的最高法院集3種職能于一身：它既是上訴的終審機構，又負責所有憲法相關事務的裁決，同時還負責審理涉及政治人物的刑事案件。

在巴西，憲法允許總統、州長、律師協會、工會和政黨直接向最高法院提起訴訟，而非經過下級法院篩選，這導致了大量案件積壓。為處理這些案件，法官被允許單方面做出裁決，這也導致個別法官成為名人，最高法院甚至擁有自己的TikTok賬戶，并在視頻網站YouTube直播裁決過程。

近年來，溫和派也開始成為最高法院的批評者。許多人表示，最高法院可能拯救了民主，但它的權力也過于強大。一位中左翼政治分析家表示：“德莫賴斯手段強硬。問題在于劑量，而不在于處方。”

佩雷拉認為，此次審判可能引發關于最高法院政治角色的辯論，國會或許會嘗試調整法院的部分特權。“最高法院在巴西政治中的角色本身存在爭議，批評者不會因本次審判改變立場。8月中旬的最新民調顯示，51%的受訪者表示不信任最高法院。”佩雷拉分析道。

雷諾也持類似的看法，他預計審判結束后相關立法進程將加速推進。“我認為國會將通過立法手段，削弱最高法院大法官的獨立裁決權，甚至可能推動擴大對法官的問責懲戒范圍。”

雷諾指出，在選舉背景下，立法機構與司法機構的沖突將不斷激化，或最終引發街頭運動——尤其是博索納羅支持者所動員的政治行動。

“最高法院必將對此作出反擊。這意味著巴西將出現制度性沖突的升級——主要發生在國會與司法機構之間。事實上，行政分支在經歷2010年代中期（特別是2013年前后）的重大改革后，其權力已大幅向國會轉移。預計明年將出現高度緊張的政治環境：國會很可能通過大幅削弱司法權力的重大改革，進一步擴大對議員的法律保護屏障。這意味著立法機構與司法機構之間的權力戰爭將持續升級，形成危險的惡性循環。”雷諾分析道。

這一次為何不同

歷史學者認為，這場刑事審判標志著巴西的重大轉折點——該國歷來在面對危害民主的罪行時，選擇的是和解而非清算。

“數十年來，我研究過十余次政變和未遂政變，它們最終無一例外地以有罪不罰或大赦收場。”里約熱內盧聯邦大學歷史學家卡洛斯·菲科告訴《華盛頓郵報》，“這一次將會不同。”

1964年，受保守派精英支持的武裝部隊推翻巴西民選總統若昂·古拉特，軍方掌權超過20年，期間開展大規模鎮壓行動。根據2012年成立的“國家真相委員會”所開展的調查，當年數百人被殺害，更多人則遭到系統性酷刑或長期監禁。由于巴西于1979年通過《大赦法案》，因此仍未起訴任何廣泛侵犯人權的軍事官員。

雷諾認為，博索納羅任內顯然試圖讓軍隊重新回到巴西國家權力的核心位置，此舉獲得了部分民眾的支持。歸根結底，是因為巴西社會對其政治話語的認同。

“一是犯罪與暴力等公共安全問題的增加，二是民眾對腐敗的憂慮。回溯歷史，1964年軍事政變獲得民眾支持的核心因素就是腐敗問題——當時普遍認為民主導致腐敗，左右兩派的文職領袖都被視為貪腐分子。”雷諾表示。

2019年初，博索納羅任命軍人出身的費爾南多·阿澤維多·席爾瓦將軍為國防部長，從而打破了自1999年該職位設立以來由文官擔任的慣例。2020年2月，在政府秘書處和國家安全事務辦公室已由軍方人士擔任的情況下，博索納羅首次任命軍方人士出任總統府辦公廳主任。到2020年底，聯邦政府內約有一半的部長來自軍方，共有超過6157名現役或退役軍人在文職崗位上任職。

雷諾指出，在博索納羅執政結束后，民眾對軍隊的支持度雖下降，但巴西社會仍存在大量有威權主義傾向的群體。“這些長期崇尚威權解決方案的團體被博索納羅合法化后，獲得了發聲平臺且持續活躍。盡管盧拉政府已讓軍隊退回軍營，但絕大多數軍人仍明確支持博索納羅——那些部長級將領必然支持博索納羅重新執政。”

在此次審判中，其他7名涉嫌支持政變陰謀的前政府官員和軍方人員也一同受審，其中包括博索納羅的前競選伙伴兼國防部長瓦爾特·布拉加·內托和另一位前國防部長保羅·塞爾吉奧·諾蓋拉。

佩雷拉認為，軍方人員被定罪“具有重大意義”。“許多軍官及部分公眾認為軍方理應在政治中扮演監護者角色。他們將武裝部隊視為代表國家真正利益、超脫于政治之上的整合性機構，在文官政府治理失序時有權干預。這種觀念與憲政共和治理模式本質上不相容。”佩雷拉分析道。

不會消失的“博索納羅效應”

隨著2026年巴西大選的臨近，這場審判亦被視為影響選舉的關鍵因素。

博索納羅仍擁有不少擁躉，其基本盤多為保守主義者。在2022年的選舉中，博索納羅雖治理疫情不力并造成嚴重后果，但與盧拉的票數差距仍微乎其微。民調公司AtlasIntel于8月20日至25日進行的調查顯示，如果博索納羅在明年的總統選舉中與盧拉對決，這兩位長期競爭對手的得票率將持平，各為48.3%。

分析人士認為，巴西極右翼仍將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圣保羅頁報》去年12月開展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只有69%的巴西人表示支持民主；8%的人表示他們更傾向于獨裁；17%的人表示兩者都可以接受。9月7日巴西獨立日當天，巴西各地舉行了對立意味極強的集會，政府支持者以“主權”為口號聚集，博索納羅支持者則要求對其進行大赦。

雷諾認為，即便博索納羅被定罪，但他仍是巴西右翼陣營的核心政治領袖，其支持度直接關系著2026年大選中右翼候選人的勝算。沒有他的背書，右翼陣營難以贏得選舉。

博索納羅的盟友不斷在眾議院推動赦免其罪行的提案。據路透社報道，保守派議員提出的特赦法案各不相同，有些提案包括赦免博索納羅，有些則僅限于因沖擊政府建筑正在服刑的支持者。目前，國會中最受支持的特赦法案將使博索納羅免于服刑，但不會恢復他競選公職的權利。此前，博索納羅因攻擊電子投票系統而被最高選舉法院禁止參加選舉，直至2030年。

“博索納羅陣營將竭盡全力使其成為候選人，至少爭取讓其出獄開展公開競選活動。他和盟友正效仿特朗普的敘事策略：宣稱政治迫害、司法不公，強調其無辜性。這種策略在美國已驗證有效，在巴西也可能產生同樣效果。”雷諾分析道。

若博索納羅無法得到赦免，其妻子米歇爾·博索納羅及兒子愛德華多·博索納羅也將成為接班人。除此之外，博索納羅的親密盟友、圣保羅州州長塔西西奧·德弗雷塔斯也是右翼陣營頗為看好的熱門候選人。

關于三人的政治前景，雷諾認為，博索納羅家族顯然更傾向于推選家族成員參選，或至少希望占據候選人名單的重要位置。考慮到博爾索納羅主義在巴西的強大根基，德弗雷塔斯可能選擇穩妥的州長連任而非冒險挑戰明年可能參選的盧拉。

“從政治生涯規劃看，現年48歲的德弗雷塔斯完全可以在連任州長后，等待2028年更有利的競選時機——屆時盧拉與博索納羅都可能退出政治舞臺。米歇爾·博索納羅比爭議纏身的兒子愛德華多更具可行性——愛德華多因擅自離職正被眾議院道德委員會調查，可能被剝奪議員資格；同時面臨針對在美國的行為、環境犯罪等多項指控，或將無限期滯留美國，若返回巴西甚至可能入獄。”雷諾分析道。

巴西總統盧拉 新華社 資料圖

盧拉贏得“特朗普紅利”？

由于博索納羅的核心圈子一直與特朗普等美國保守派人士保持著緊密聯系，博索納羅的審判引爆了美巴兩國數十年來最大的外交危機。

《紐約時報》報道稱，多年來，愛德華多一直通過苦學英語、參與政治活動等方式搭建與特朗普陣營的橋梁——他曾在2021年1月6日國會暴亂前現身華盛頓，在2024年選舉夜出現在特朗普在佛羅里達州的住所海湖莊園，并透露曾與特朗普在那里共進晚餐。

今年7月9日，特朗普致信盧拉，稱對博索納羅的起訴是“政治迫害”，并要求其“立即結束”。7月30日，美國財政部援引《馬格尼茨基法案》對法官德莫賴斯實行制裁，指控他“利用職務之便授權任意審前羈押，壓制言論自由”。

盡管美國和巴西的商品和服務貿易順差達到286億美元，但特朗普8月1日以對博索納羅審判為由，對巴西征收總稅率達50%的關稅。特朗普稱，高額關稅“部分是由于巴西對自由選舉和美國人基本言論自由權的陰險攻擊”，該判決不僅影響了巴西人，也影響了美國人。

雷諾認為，特朗普加征關稅的做法給巴西尤其是某些州帶來了巨大的動蕩和擔憂。然而，目前仍無法完全評估實際影響，而巴西也在積極擴展除美國之外的貿易伙伴，比如中國。

盧拉則表示，巴西不會撤銷指控，并將對美國進口產品征收新的關稅。“巴西是一個擁有獨立機構的主權國家，不會接受任何形式的監護。”他在一份聲明中表示。

白宮發言人卡羅琳·萊維特9月9日曾暗示，如果博索納羅被判處有罪，美國可能會采取強烈反應——包括經濟甚至軍事行動。美國國務卿魯比奧11日表示，“美國將對這次政治迫害作出相應回應”，但沒有具體說明如何回應。

雷諾認為，美國的行動產生了反效果——非但不能強化博索納羅的地位，反而增強了民眾支持盧拉、懲處博索納羅的傾向。得益于與特朗普的結盟，博索納羅在其核心支持者眼中的國際地位得到了提升。但就整體而言，此舉更有利于盧拉，客觀上削弱了美國在巴西的影響力。

“就像特朗普在澳大利亞幫助阿爾巴尼斯獲勝一樣，當他試圖干涉他國內政并攻擊主權時，反而成就了敢于對抗他的政治人物。盧拉正是如此——通過捍衛巴西主權，抵抗外界對最高法院獨立審判的干涉，其支持率反而有所上升。博索納羅派或因將家族利益置于巴西人民經濟福祉之上，導致其支持率下滑。”佩雷拉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