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里說,紙質火車票要成為歷史了,這讓我想起一些與它有關的往事。
我最早認識火車票,與旅行和遠方無關。童年時,我家離小城的火車站很近,那座以貨運為主的小車站,每天一早一晚有兩班悶罐客車,從山里出發,去往廣漢,早去晚回。我所在的小城算是中轉,常有短途客人坐車進出,這也是當時縣城人來去省城最重要的路徑,每日早晚有兩次小小人流。鄰居們常炒點花生或煮幾個雞蛋去賣給客人們,賺點小錢。他們的孩子,就時常撿些印著小字的淺紅網紋硬紙片,一摞一摞的,煞是好看。每張卡片上,還有一個小小的缺口,頗有幾分高級感。這些過期火車票成為我們小朋友們的硬通貨,一張可以換幾個硬糖甚至玻璃球,其峰值時期,是被一個鄉下親戚以一只鴨子的代價,換了幾張,說要拿回去給娃娃們開開眼,讓他們知道什么是火車票——可以把他們送去遠方,為他們送上光明未來。那個親戚的幾個娃娃,后來當了兵或考上大學,都去了遠方,我覺得跟那幾張舊火車票有關。
我第一張真正意義上的火車票,是1987年10月去重慶的一張夜行票。對于從沒出過遠門的我來說,重慶就是“天邊”。我當時職高畢業參加工作,單位派我去重慶發電廠培訓。當領導把火車票發給我,叮囑我要收好時,其莊嚴的神情,有點像是拿著一張通往未來的生死符。出發那天,在成都火車北站,我看到穿制服的工作人員用特制的剪刀,在被我的汗水潤得有些發軟的車票上“咔”地一聲,剪出一個多年來一直困惑著我的小小高級缺口時,我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開啟了一次刷新。我想,宮崎駿對火車票和上面的這一剪,也有相似的感受吧,要不然,他怎么會在《千與千尋》中,把水上火車剪票的那一幕,畫得那么美妙深情。
這輩子最令我揪心和難忘的一張火車票,是1991年秋天去往北京的一張T8次特快車票。那時,我剛開始文學創作并投稿,希望自己的詩歌,有一天能變成鉛字印在刊物上。三個月之內,我給能搜索到的刊物投了180封信,除了收到極少的退稿信和刊物征訂廣告之外,多數都泥牛入海。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印著巨大紅字的牛皮信封為我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一家非常高大上的刊物要搞筆會,邀請我參加。我受寵若驚,當下開始籌劃,一定要到北京去開開眼,見見真正的編輯老師長什么樣子;如果有幸被他們看中哪篇稿件,哪怕發表三五行小詩,也是一件開心得冒泡的事情。
但查了查,往北京的單程車票要106元,我所在的縣城還不能直接買,要給中介公司交手續費15元,總共121 元,正好是我一個月的工資。一來一回,兩個月工資就沒有了,再加上會務費、住宿費以及在北京幾天的各項開銷,大半年不吃不喝也支應不了啊。加上我每個月都月光,根本不可能補上這樣一個虧空。但我又不想放棄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于是跑回家給我媽添油加醋地吹了一番,仿佛那通知,就是一紙報喜文書,只等我上京去領狀元頭銜。這樣的吹法,哪個媽媽遭得住啊。我媽當即就把平時攢下的糧票賣掉,還去姨媽、舅舅們那里這家五元、那家十元地硬湊了幾百元錢,交到我手里。她疲憊和興奮相糾結的表情,我至今難忘。我從北京回來之后,聽說她每晚守在電視機前,看是否有我參加筆會的新聞,我躲進廁所里悄悄地大哭了一場。
那張特快車票,沒為我帶來一個光鮮的未來,卻還是讓我開了大眼界,讓我知道哪些事是不可能實現的,我從此不再寫詩。從長遠來看,這次經歷對我的人生,算是一次巨大的糾偏和止損。
在我的人生中,紙質火車票不經意間還留下過許多印記:榮耀的有我當記者時策劃 “春運” 選題,其間幫農民工買火車票,獲得報社的獎勵;悲催的,有經常因為忘打印票根、錯過檢票時間,被滯留在成都火車東站;搞笑的,是經常馬大哈地買反火車票,把起點買成終點,在人臉識別的檢票入口滿腦殼黑線,轉身重新買完票,聽鐵路上工作的朋友們說可以改簽,卻發現票已撕了,悔之晚矣……
我最近一次與車票的糾結,發生于三年前在宜賓火車站。我與一位導演朋友打的趕往火車站,眼見還有五分鐘檢票口就要關閘,而我們猛然發現還沒有打票,正一路嘆息著“完了完了”的時候,檢票人員一揮手說:“刷身份證就行了!” 我們如蒙大赦,高興得幾乎飛了起來。
那是我對火車票最后一次的深刻記憶,我們甚至都沒來得及見上最后一面……
火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