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來,他把百余部法語作品通過翻譯“擺渡”到漢語世界,卻謙遜地一再說“只會這個”。
近日,北京日報客戶端記者獨家探訪了《世界文學》前主編、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余中先的書房,一位法語文學翻譯家珍藏的往事、經歷的喜憂、堅守的信念盡在書房世界里呈現。
書房里藏著
斑斕的文學世界
走廊里,八層隔板因為圖書重壓,呈現出優美的波浪狀,浪漫的圖書廊和安靜的書房相互呼應,共同構成翻譯家的閱讀版圖、文學星空。
“這是一本被海水泡過的書。”余中先從一本皺皺巴巴的《世界通史》開始追溯閱讀記憶。
1970年,16歲的余中先上山下鄉,去了浙江生產建設兵團。當時兵團駐地在蕭山,有一年那里遇上海嘯,海堤崩潰,海水倒灌,余中先堅守在連隊,帶在身邊的書全部被海水浸泡,這本《世界通史》就在其中。
身處圖書資源極其匱乏的特殊年代,少年余中先的心卻和魯迅、雨果、羅曼·羅蘭產生了奇妙共振。他坦言,自己在艱苦的年代從未想過放棄,并于1977年以優異成績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法語專業,皆因受到了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約翰·克利斯朵夫》等書籍的感染。
在余中先的書房里,與法國文學、法國文化相關的圖書、收藏是重頭,其中就包括法國作家莫迪亞諾、勒克萊齊奧、埃爾諾等人的作品。從2001年起,余中先參與“21世紀年度最佳外國小說”評選工作以來,與其他評委一起推舉的法國作家如帕特里克·莫迪亞諾、讓-馬利·居斯塔夫·勒克萊齊奧、安妮·埃爾諾都在后來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2008年1月,勒克萊齊奧到北京領獎,余中先現場擔任翻譯,他說,勒克萊齊奧不光熱愛中國文化,還喜歡光腳穿著一雙涼鞋走天下,但走在隆冬北京的街頭,還是有些吃不消,后來也就凍感冒了。
余中先還藏有很多法語文學大家的簽名、傳真件。米蘭·昆德拉的傳真件就被余中先從書中翻了出來——他在翻譯《被背叛的遺囑》一書時,曾與作者昆德拉有過多次傳真往來,后來前往法國交流時還與昆德拉相約見面,相談甚歡。
在余中先的書房里,他從世界各地收集來的小鞋子藏品別具特色。荷蘭木頭鞋、中國毛線鞋、西洋的芭蕾鞋、時尚的輪滑鞋,無所不有,陶瓷的、金屬的、石頭的、水晶的、琉璃的,五花八門,其中不少還是朋友相贈的。
“這只石頭鞋是翻譯家陳眾議送我的,這雙虎頭鞋是散文家韓小蕙相贈的。”余中先說,20世紀80年代后期,他應柳鳴九先生之邀,翻譯了法國詩人保爾·克洛岱爾的劇本《緞子鞋》,從此,他欲罷不能,收集工藝品小鞋的雅好至今已持續了30個年頭。
《世界文學》
成了回憶承載器
不同年代的《世界文學》雜志,堪稱余中先書房里動人的記憶承載器,當他談論起老一輩翻譯家高莽、李文俊的珍貴往事時,北京的秋日更顯韻味無窮。
余中先1985年北大研究生畢業后進入《世界文學》工作。如今,上了年頭的《世界文學》雜志被他視若珍寶。
1979年第3期《世界文學》,刊發了《小王子》,以及日本電影劇本《人的證明》等。1988年第2期《世界文學》則刊登了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也是在中國出現最早的節選本之一。
當年《追憶似水年華》這個書名還曾引起過爭論,“法語文學翻譯家張英倫認為,《追憶似水年華》好像是在追憶,但實際上并不是一種回憶,而是在尋找時間。”余中先說。
當年《世界文學》編輯部大家云集,充滿歡笑。余中先展示著翻譯家高莽為他草草而就的人物速寫,他哈哈笑著說“不像”,女兒的“待遇”則要更好——一家人到高莽家中做客時,女兒被高莽先生悉心地描畫了下來。
往事如潮水般涌來,時任《世界文學》副主編的李文俊要搬家,同事們齊動手,無奈一張大書桌怎么也進不了電梯,一幫文人就這樣吃力地搬著一層層登梯。李文俊夫婦專門在建國門外一家餐廳辦了答謝宴,要知道那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一頓飯就花了一百多元。
李文俊先生的幽默、風趣成為《世界文學》編輯部一抹溫馨回憶。
1997年,九州圖書出版社為葉君健、董樂山、高莽、李文俊、余中先等幾位翻譯家出版散文集,其中有高莽的《畫譯中的紀念》、李文俊的《縱浪大化集》、余中先的《巴黎四季風》,李文俊先生一個個書名看過來,“我們很有幸啊,還跟余光中一起出集子了”,再后來仔細一看,“余中先這不是我們單位的嗎?”
翻譯太苦了
但也“只會這個”
余中先書房里的書桌不大,他身姿挺拔地坐在書桌前日復一日地翻譯,從未懈怠。他一邊感嘆翻譯“太苦了”,讓他熬白了頭,又一邊像是自我安慰一樣,“但那又能怎樣,我只會這個。”
余中先目前正在潛心翻譯薩特長篇論著《家庭的白癡》,每天至少工作6個小時。夫人胡文學和女兒余寧不想打擾他,而余中先就像上緊弦的發條一樣,正在全力以赴地沖刺。
“譯者是要帶領讀者去努力適應原作的內容和形式。”余中先信奉這樣的翻譯理念,而這意味他要面臨巨大挑戰。此時,余中先正打開電腦,向我們展示天書一樣的小說《生活使用說明》譯稿,這是他花了近四年時間翻譯而成的。
《生活使用說明》是法國作家喬治·佩雷克的一部實驗性長篇小說,以巴黎一棟虛構的十層樓房為敘事空間,采用國際象棋棋盤式結構布局,將99個房間對應99個獨立章節,人物移動軌跡遵循象棋中“馬步”跳躍規則。
“這本書幾乎每一章、每一個故事里都有典故,翻譯時需要做很多的注解。” 余中先說,書里還有極其多的文字游戲,比如第51章中有180行詩,分三大段,每段60行詩,其中第一行詩的最后一個字母和第二行的倒數第二個字母,第三行的倒數第三個字母……都是同一個字母,以此類推,所以這60行詩句呈現出一斜溜的“AAAAA……”余中先說,在他的譯本中,當然也要體現如此費心的文字游戲了。
余中先一再強調說,翻譯外國文學,光懂一門外語遠遠不夠。他回憶道,在翻譯《復仇女神》的時候,作品中也有大量的德語和俄語,需要求助于外文所的同事。而翻譯后來獲得魯迅文學獎的《潛》,作品中則有不少西班牙語和阿拉伯語的句子。“我自己準備了德語、西語等各種語種的詞典,便于查閱。”
四十多年走過,余中先翻譯介紹了奈瓦爾、克洛岱爾、阿波利奈爾、貝克特、西蒙、羅伯-格里耶、昆德拉等人的小說、詩歌、戲劇作品。他也因此于2002年獲法國政府授予的文學藝術騎士勛章,2018年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并在2024年榮獲中國譯協的資深翻譯家稱號。
但在他看來,從事翻譯從沒有獨門秘籍,要想成為優秀的翻譯家就是要好好錘煉中文,好好寫東西,沒有捷徑可走。
艱辛耕耘了一生的翻譯事業,余中先不僅收獲榮譽和掌聲,也面臨意想不到的糟心事,比如他從未想過會遇到出版社拖欠稿費8年未果的情況。
10年前,余中先與女兒余寧為一家出版社翻譯法語推理女王的系列偵探小說,但早已交稿的譯作至今仍有3本未出版。“我每年都問出版社是什么情況,即便出版計劃有所更改,書面正式告知即可。可直至今日,出版社從未明確答復,稿費和書也都沒見到。從事翻譯幾十年,從未見過這樣的怪事情。”余中先說,至今連一個道歉都沒有收到,這件事在情感上對他傷害極大。余中先說,按照協議,即便圖書未出版也要支付稿費,他和余寧準備依法維護譯者的權益。
事實上,翻譯過薩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的余中先已經對“等待”非常熟悉。“最終總會有結果吧。”余中先說。
責任編輯:高瑋怡余中先,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