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浙飛。(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提供)
9月16日,環球人物年度盛典彩排即將開始,記者陪蔡浙飛往會場走。舞臺、站位、音響……作為發言嘉賓,她維持著多年演出的習慣,要一一確認細節才放心。同行者中有位金發碧眼的美國女士,聽聞蔡浙飛是浙江小百花越劇院副院長兼浙百團團長時,她提起自己學過京劇,很喜歡中國戲曲。
“是嗎?那歡迎您來杭州看戲!”蔡浙飛眼睛一亮,語氣變得喜悅輕快。一路上,她化身“越劇推廣大使”,關鍵詞則是“青春越劇”:“現在的越劇年輕化了,劇場里幾乎全是年輕人。我們劇團有兩位人氣很高的青年演員,陳麗君、李云霄……”
“最好的時代”
在新近“入坑”的觀眾眼中,青春越劇的變革起點,大概是2023年。但在蔡浙飛看來,“青春”和“先鋒”,其實一直藏在越劇的基因里。
20世紀40年代,越劇陷入危機,20歲出頭的袁雪芬豎起“新越劇”旗幟,從其他藝術形式中汲取營養。越劇的題材由此跳出“私訂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窠臼;編導制度、曲調系統、舞美設計等規范,也在那時確立。
浙江小百花越劇院(浙百團)的誕生,同樣與越劇的變革息息相關。1983年,浙江從全省3000多名演員中挑出26名新秀,赴港演出新編劇目《五女拜壽》。她們一鳴驚人,獲得盛贊:“演員美、劇本美、音樂美、布景美、服裝美,充滿青春活力。”次年,這支隊伍正式組建為小百花,《五女拜壽》成為立團之作。
可以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越劇。對戲曲人而言,創新與迭代一直在發生,變革從不是越劇的禁區。真正的挑戰在于,如何找到符合Z世代審美的青春表達?
越劇現代戲《錢塘里》劇照。
創新的抓手之一是題材。“傳統越劇大多聚焦于男女情感,展現了古人的情感世界和道德追求,但有些劇目里的部分故事和價值觀,距離當代年輕人有些遙遠,不容易被他們理解。所以我們一直在推動越劇題材的多元化,引入家國天下、都市故事等。”蔡浙飛說。
2022年,小百花創排越劇現代戲《錢塘里》,探討城鄉融合、職場競爭、家庭關系等議題。“這是小百花第一次嘗試現實題材,前期有很多不同聲音,擔心我們違背了傳統,會遭遇失敗。這些聲音當然是出于對小百花的關愛,但我認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們不能停止突破。”蔡浙飛說。
《錢塘里》最終以什么風格呈現?作為團長,蔡浙飛必須“心中有數”。她認為,要堅持越劇的唱腔和念白,但不必拘泥于傳統的表演程式。因此,擅長執導話劇、音樂劇的王延松受邀擔任導演,為《錢塘里》帶來了一系列音樂劇的元素和生活化的處理。
創排過程中,蔡浙飛的心一直懸著,直到聯排結束才落了地。其后的市場反響和業界評價,驗證了她的判斷——2024年,《錢塘里》獲第十七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
在蔡浙飛看來,Z世代從小接觸豐富的文化生態,有著不俗的審美品位。越劇要做的就是創造最高水平的“美”,再借助“國潮復興”的大勢與新媒體的傳播,向Z世代證明自身的魅力。
前兩年,面對劇場里密密麻麻的手機,蔡浙飛還會感到不適和擔憂。如今她已像Z世代一樣,能玩轉各類短視頻賬號——在四川涼山參加環球人物年度盛典期間,她不時舉起手機記錄活動花絮,回到杭州的第二天,新鮮滾燙的Vlog(視頻日志)便已上線。
“作為一名戲曲人,我常常感慨,我們遇上了最好的時代。”蔡浙飛說。
“出人、出戲、出圈、出海”
“出人、出戲、出圈、出海”,這是蔡浙飛對越劇和中國戲曲的期許。她將青年人才的培養排在第一位,因為“青年演員是越劇的‘接班人’,同時也能與年輕觀眾產生更多共鳴”。
初入小百花這樣的“殿堂級”劇團,不少新人演員會經歷“突然不會演了”“怎么演都不對”的適應期。跟管理團隊開會時,蔡浙飛經常強調,要為大家營造“快樂、輕松、愉悅的工作環境”。在她看來,新人必須在充分的信任和包容中成長,否則就難以進行上乘的藝術創作。“哪怕她做得不那么理想,也要鼓勵她,為她增強自信,這很重要。足夠自信和忘我的演員,才能打動觀眾。”
2025年,小百花新劇《我的大觀園》上演。
今年,由陳麗君領銜主演的新劇《我的大觀園》開啟全國巡演,再現場場爆滿、一票難求的盛況。據不完全統計,“90后”“00后”觀眾占比超過八成。
蔡浙飛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我的大觀園》的籌備,要追溯到2023年春天,那時青春越劇尚未出圈爆火——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小百花建團40周年,她找到劇作家羅懷臻,邀請他創作一部面向新生代演員的“重頭劇目”。
戲曲界的好演員,得在臺上“滾”出來。蔡浙飛回憶,當時,陳麗君等青年演員已露鋒芒,急需一部適合她們的大戲。“我們決定依托《紅樓夢》這一經典題材創作,讓年輕的力量盡快百花齊放。”
“很多人說陳麗君是‘天選賈寶玉’,我想,這個‘天’就是時代的風尚、審美和觀眾。”創排期間,羅懷臻對陳麗君的認真印象深刻。“她會跟你不斷討論,互動性很強。”
蔡浙飛在越劇《蘇秦》中飾演戰國時期縱橫家蘇秦。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等經典作品猶如難以逾越的高峰,再創作的過程需要新的膽識與巧思。《我的大觀園》第三回尾聲,陳麗君飾演的賈寶玉被父親笞撻,從臺階上一路滾下。這個段落在社交媒體上廣泛傳播,讓劇場內外的觀眾都捏了一把汗。
對此,陳麗君說:“我們戲曲2025年有那么多的技巧,痛嗎?痛的。累嗎?累的。要做嗎?要做的。在這個情況下,滾樓梯就是最好的表達,沒有替代方案。”
而在第五回“如此成人禮”中黛玉驟逝、寶玉哭靈的段落,陳麗君和羅懷臻磨合許久,最終將原劇本的“三一七句式”,調整為一段段既保留傳統韻味又貼近現代共鳴的唱詞。“林妹妹,喚你千萬遍,寂靜無消息。”首演那天,一曲唱罷,“捶墻痛哭”的陳麗君筋疲力盡,臺下眾人屏住呼吸,唯余這句悲嘆在無聲中回蕩。
“不破不立,不變不通”
蔡浙飛入行是1988年,調入小百花是1993年。在她職業生涯的很長時期里,舞臺變換主要借助人工。“近兩個小時的《西廂記》,想要實現幕布轉換,全靠人力推動。現在,按一下遙控就可以了。”
高科技的引入,讓偏好“直給”的Z世代觀眾獲得更有沖擊力的視聽感受。《我的大觀園》尾聲,賈寶玉重游太虛幻境,隨著陳麗君的唱腔響起,十二金釵的身影由暗至亮,原本朦朧暗淡、宛若黑白的服飾瞬間顯現繽紛的色彩。
彩排時,連服裝設計師李昆都被這魔法般的景象驚到了:“怎么做到的?”燈光設計師蕭麗河笑道:“為了這個燈,我們找燈光廠研制了一年。光打下來,可以把(衣服的)顏色‘去掉’。”
和《錢塘里》類似,打磨《我的大觀園》期間,主創團隊也時時面臨守正與創新的平衡問題。為了更好地營造電影感、現代感,曾有人提議去掉略顯傳統的主胡。“越劇配器有代表性的三大件:鼓板、主胡、琵琶。去掉主胡,越劇的特色就沒有了,所以我們最終還是保留了主胡。”蔡浙飛說。
過去,劇團推出新的劇目,通常先邀請專家觀看彩排并提出修改意見。《我的大觀園》則直面觀眾。今年1月首演后,主創團隊根據觀眾反饋刪減了約20分鐘的內容。“改版演出后,有的觀眾認為節奏更緊湊了,有的則感到惋惜。眾口難調時,就需要主創團隊取舍,高質量的藝術一定是反復打磨出來的。”蔡浙飛說。
創新從來不是坦途,每一次突破邊界的嘗試都伴隨風險。而在自媒體時代,任何細節都有可能被無限放大、反復審視。蔡浙飛坦言,正是這些壓力讓小百花全體成員清醒認識到:“不破不立,不變不通,傳統藝術時刻要保持‘與時代對話’的能力。”
目前,《我的大觀園》商業票房超過5000萬元,單場最高票房突破205萬元,成為當之無愧的“現象級作品”。9月15日,第十六屆浙江戲劇大賽評審結果公示,《我的大觀園》和主演陳麗君雙雙上榜,分別獲得“精品劇目”和“優秀演員”獎。接下來,它將陸續亮相兩大高水平盛會——中國戲劇節和中國藝術節。
《我的大觀園》劇終時分,金陵十二釵唱道:“皚皚積雪下,草木待發芽。等到雪融化,青春又芳華。”這是劇中人物的命運隱喻,也是青春越劇的真實寫照:時代潮流奔涌,觀眾代際嬗變,但傳統藝術的根脈總能孕育新芽,與每一代青春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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