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說,解讀他生命的密碼是殘疾和愛情。
“殘疾即殘缺、限制、阻障……是屬物的,是現(xiàn)實。愛情屬靈,是夢想,是對美滿的祈盼,是無邊無限的,尤其是沖破邊與限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
1988年,在癱瘓了十幾年后,史鐵生遇到了陳希米。他在《扶輪問路》里說,自己在那一年“搖進了愛情,并且至今沒再搖出來”。
1991年8月,史鐵生和陳希米在家中。(肖全/攝 視覺中國)
陳希米有一條腿略有殘疾,需要拄拐,但行動靈活。他們組成了被史鐵生戲稱為“只有一條好腿”的家庭。就用這“一條腿”,陳希米撐起了這個家。史鐵生的朋友陳徒手回憶,陳希米的出現(xiàn),讓史家原本沉悶的家庭氛圍徹底改變,此后,“溫馨”和“歡快”成了史家的主題色塊。
有朋友跟史鐵生說:“鐵生,你真是好命,沒有希米,你早死了?!笔疯F生表示絕對同意。
婚后的史鐵生也變了,變得越來越淡定、從容和寬宏,思想也變得深邃而空靈。
1989年史鐵生和陳希米結(jié)婚后,他們將各自的童年照片拼在一起。(博集天卷供圖)
就像朋友李子壯說的,原因無外乎“那些難辦的事情、激烈的語言、擾人心神的俗務(wù),陳希米統(tǒng)統(tǒng)幫他包辦‘代勞’了”。她幫史鐵生挑書,給史鐵生寫的東西提意見,跟史鐵生討論生死。只要史鐵生一個眼神,她馬上知道他什么意思。
史鐵生說:“她是順水漂來的孩子,但不是我撈起了她,是她撈起了我;不是用手,是用她一心一意的眼神,或是滿心燦爛的歡笑……”
他寫給陳希米的詩,一詠三嘆:
希米,希米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
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
聽那光陰恒久
在也無終,行也無極
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
無論當代年輕人是不是信奉“愛情降級”,面對這樣美好的愛情,都是會感動的。
2013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和博集天卷出版了《讓“死”活下去》。圖為2024年再版版本。(博集天卷供圖)
以下深情的文字,就摘自陳希米在史鐵生去世后所著、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和博集天卷出版的《讓“死”活下去》——
(一)
我在下班路上接到你給我的最后一個電話。五點半我們還在家,你說:“今天全賴我?!蔽抑?,你是指上午透析前我們?yōu)樽o腰粘鉤設(shè)計是否合理的爭執(zhí),你的壞脾氣又上來了?;蛟S是因為這個導(dǎo)致了出血。都叫了救護車,我仍然沒有感覺,還在猶豫去不去,我想這么冷的天去醫(yī)院,別得不償失給你弄出感冒。
在醫(yī)院,知道了是顱內(nèi)大面積出血,我沒有聽立哲的話做開顱手術(shù),很快就決定放棄。我冷靜得出奇,史嵐也沒有絲毫的不理解,我們非常一致。
在你進了手術(shù)室等待做器官移植之后——事實上,已經(jīng)意味著永遠沒有了你。我居然還可以跟別人大聲說話——幾個月之后,我很難做到,就是必須,之后生理上非常難受。
那一天是最后一天,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你不再管我,自己走了。
你做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天離開;嘎巴死;順利捐獻器官——幾乎不可思議,凌鋒大夫夸贊的角膜和心臟不能用,卻用上了肝臟(多虧任老師治好了你的肝臟?。?。之后第四天是你的六十歲生日,我們跟你聚會,試圖使你“卷土重來”。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一丁點都不知道,忙碌了幾天,不睡覺也不困,甚至也不那么痛苦。
下雪了,今天是周四,透析的日子,這么多年我們都是一、三、五,剛改成二、四、六,還不習(xí)慣呢。老田會來接你,想到老田接你,我心里踏實。真的,多虧有了老田,真是幫了我們大忙,對,還有老蔡、律師,就是你說的那“三座大山”,可以依靠的大山,真的,我有時真想依賴他們。雪很好看,你一定又想到院子里去拍照。我的車改三輪之后安全多了,不怕下雪,還是你說得對,這車是真該買。我會當心,一到社里就會給你短信。
你在哪兒?
我們說過無數(shù)次的死,終于來了?我終于走進了你死了的日子?
別人都說,你死了。
上帝忙完,創(chuàng)造了世界,就到了第七天。
到第七天,我第一次有夢,并且夢見了你。
你說你沒生病,是騙他們的,你說,咱倆把他們都騙了。你是說你沒死?你騙他們的,我也知道你沒死?咱倆一起騙的他們?
咱們倆,怎么會分開?當然不會是真的。你老研究死,你不過是想看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你就開了個玩笑?不管怎么樣,我總是知道的,你騙人,我肯定會發(fā)現(xiàn),我不發(fā)現(xiàn)你也會告訴我。所以,是我們倆一起騙了大伙。
這個夢什么意思?或許,真是一場騙局,我是在夢里做夢?只要醒來,就沒事了?
我們一見面,就迅速地去了外婆橋,那橋很高,好像從來沒有這么高。真的去了。你是想要告訴我,我們今后就在外婆橋上見?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想怎樣?我就天天盼著去外婆橋,天天盼著再醒來。在夢里,沒有時間,千年也是瞬間,對嗎?
可是,瞬間也是千年啊。
邢儀記得你的話:我們等著吧,等我們走到那兒,就會知道那邊是什么,反正不是無,放心吧,沒有“沒有”的地方。我一聽就知道她一個字也沒記錯,是你說的。
陳雷拿來好多好多紙,燒了好久好久,一定要把它們燒“沒”。讓它們“沒有”,才能去“沒有”的地方。他迷信。你不回來,我只能跟著他們燒,我什么感覺也沒有。你有嗎?
選骨灰盒,他們七嘴八舌的。他們有很多建議。
我不認真聽,扭頭就要問你,才知道,與你已經(jīng)無關(guān)。
你死了,是真的。
何東說,走在街上,看見一個人,仿佛是你,就追上去……
我也走在街上,對自己說,不會的,真的不會,他哪兒都不在,他不可能出現(xiàn),再像他的人也不會是他。他死了,世界上確實有死這回事,這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懷疑,我知道。但我還是想,他在哪兒,我活在的這個世界,是哪兒。我不理解這件事。每天,我都要反復(fù)告訴自己,真的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在這個世界上無比正常。特別是聽到別人的死,證明了確實有死這樣的事。既然這樣,他也會遭遇這樣的事。這符合邏輯。
我在經(jīng)歷你的死,是真的,可一點都沒法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明明你在,我天天都和你說話,每時每刻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不在身邊,不在家,不在街上。但是你在的!要不然什么是我呢?我的整個身心都充滿了你,你不可能不在。但是你在哪兒?!
(二)
每天,在路上,在路上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人會插進來,沒有人會打攪我們,我慢慢地開,我不著急去上班,不著急去任何地方,你似乎就在我上面,一直陪我……
我一個人在街上。
小莊往南,有一條新路,我們倆曾經(jīng)走過……我看見你穿著那件藍色沖鋒服,開著電動輪椅在前面,一個藍色的影子,一直在前面,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就是永遠,永遠都不等我,不和我在一起。
街上幾乎沒有人,只有凜冽的風(fēng)。
我一個人在街上,不知道過了多久……
是啊,不知道過了多久,你自己一個人,搖著那輛手搖輪椅不知道走了多遠,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天都快黑了,撞見了下班回家的劉瑞虎,他驚異地向你喊:鐵生你知道你跑到什么地方了嗎?!
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搖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世界……
2013年《讓“死”活下去》出版時,配圖使用了史鐵生拍攝的家門口的樹。(博集天卷供圖)
從此我就將一個人,一個人決定一切,一個人做一切。你即使看見聽見,也決不說一個字。你死了,就是決定永遠袖手旁觀。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死?死了都是這樣?每個人都必將要離開自己所愛的人?徹底離開,永遠離開?!你們死去的人,會看見我們在世上的身影嗎?會知道我們想念你們嗎?會很著急要聯(lián)絡(luò)我們嗎?你說過,你要給我發(fā)信號的,會盡一切力量去做,讓我感知??墒俏覜]有收到信息!
我像一個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壇。我沒有別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做些什么才能與你相關(guān)。雖然地壇不再荒蕪,不再寧靜,可那些大樹還在,那些曾經(jīng)長久地陪伴過你的大樹還在,在初春的陽光里,安靜從容。我仿佛看見你的身影,你開著電動輪椅一個人遠遠跑在前面,悠然得意,一會兒又迅速地轉(zhuǎn)回來,告訴落在后面的我們,哪里又添了籬墻,哪里又鋪了磚路……
想象我們倆的墓,樸素得找不見,又典雅得難忘。那是我們永遠在一起的象征。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也想。
現(xiàn)在我被思念籠罩,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又到哪里去找你?!我到了地壇,卻分明感到你不在!
不,我們說好的,我們不要墓地。你說過的,你說,只要想到你,無論在何處,就都是你的墓地,你就在那兒,在每一處,在我們想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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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