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31日,史鐵生在北京病逝。這是史鐵生生前照片。(武仲林/攝 中國新聞圖片網)
世間友情有千萬種模樣,從不拘于一種格式,也難以用任何標準去衡量。
鐵生與他的朋友們,則是這些年在社交媒體上相當熱門的一種友情模樣。比如,地壇公園里那兩棵樹上掛的認養人牌子——“鐵生的朋友余華”和“余華的朋友鐵生”,就無數次在我們的手機上刷過屏。
史鐵生曾說:“我這一生,最能引以為傲的絕不是我寫出過什么作品,而是我有很多真正的朋友。”他身困于輪椅,卻寫出了廣闊人間,那輛輪椅便成了一塊磁鐵,吸引無數朋友走進他。在不同的場合,總有人自然而然地走上前,為他推輪椅、抬輪椅,陪他說話。
當《環球人物》記者與史鐵生的朋友們聊過之后,才真正體會到友誼兩個字的重量:一個是“友誼的醫院”,一個是“和摯友的友誼”。
“余華與鐵生”
2025年春天,因為發現地壇公園那兩棵樹的認養時間快到期了,全網開始溫馨提醒:“余華老師該續費了。”
雖然后來余華澄清,那其實是大眾以他們兩人的名義認養的,但“余華與鐵生”這五個字依然再次擊中許多人的心。正如一個網友所說,“余華與鐵生,讓我看到了友誼最好的樣子”。
余華與鐵生,始于文學,成于共鳴。
1991年,《我與地壇》轟動文壇時,史鐵生住在雍和宮大街26號。鄰居老太太至今還記得,這小小的空間里總是高朋滿座,記者、編輯、文學家、舊日同學,甚至慕名而來的探訪者,能把小屋擠得滿滿當當。史鐵生只好在涂著棗紅色油漆的斑駁門板貼上“謝絕打擾”的告示,叮囑父親遇到陌生人就說自己出遠門了。如果有朋友來了,史鐵生會敲敲窗戶,給父親一個放人進門的暗號。
彼時,余華正在北京東四環外的魯迅文學院學習。每次進城,余華若路過雍和宮,就會拐到26號看望“鐵生大哥”。他們聊寫作、聊哲學。有一次,史鐵生說,為什么藥片必須從瓶子里取出才能服用,如果人類最初并非如此思維,而是設想不用打開瓶蓋,藥片就能自行從瓶中出來,那么現在可能就不是這樣的了。余華聽后感嘆:“鐵生不會魔術,但是他的思想會魔術。”
他們也聊體育。自稱“第二喜歡足球,第三喜歡文學,第一喜歡田徑”的史鐵生自從坐上輪椅,家人連“跑”“跳”這類字眼都小心翼翼規避。而在余華這些朋友面前,他卻可以坦然“脫敏”——有一回,余華和劉震云等人帶上史鐵生去沈陽參加活動,幾個人把他扛上火車,到了當地還和學生們踢足球賽,余華安排史鐵生當守門員,據此“警告”年輕力壯的對手們:“他很可能被你們踢死!”
史鐵生在一邊笑得前仰后合,“我是最差的,卻是最快樂的守門員”。踢完球,為了犒勞肚子,余華等人去菜地里摘黃瓜。余華遞給史鐵生幾根,他咬下一口,笑著說:“我這輩子沒有吃過這么新鮮的黃瓜。”
2025年5月27日,廣西桂林,余華在第二屆漓江文學獎現場為讀者簽名。(視覺中國)
在余華等人的陪伴下,史鐵生的足跡超出了雍和宮大街26號和地壇公園,他去大連看海,回陜北看記憶中的清平灣,與這個世界保持著鮮活的聯系。
史鐵生去世多年后,在余華的簽書會上,有人拿著《我與地壇》請余華簽名。他先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愣了一下:“這是鐵生的書啊?”他劃掉“余華”,又鄭重地寫下“鐵生”二字。
“再試著活一活”
《我與地壇》中,有一個長跑家李燕琨,今年他75歲了。《環球人物》記者約他見面時,幸好沒有“邊跑邊說”,光是“邊走邊說”,竟然也有些追不上他的步伐。
2025年9月15日,史鐵生好友李燕琨在北京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楊皓/攝)
1974年初冬,李燕琨在街道工廠的金漆彩畫組第一次見到史鐵生。因兩家離得近,李燕琨經常幫助鐵生家里做些事,比如購物、照顧日常起居等。那時的他們過著不富足的日子,也各有心結,每當煩悶時,史鐵生會帶本書去地壇公園,李燕琨就在公園里練長跑。
史鐵生說李燕琨是“最有天賦的長跑家”。早年因一些事,李燕琨很長時間找不到工作,便把所有熱情都傾注到長跑上。《我與地壇》里寫道:“那時他總來這園子里跑,我用手表為他計時。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記下一個時間。每次他要環繞這園子跑二十圈,大約兩萬米。”
李燕琨還會參加每年正月初三的北京環城賽跑,從1974年到1978年從未間斷。每到這天,史鐵生就搖著他的輪椅車,從北新橋經過東單,再到距離終點不遠的天安門東,靜靜地等著李燕琨。
常年堅持,讓李燕琨的成績達到專業水平:第一年跑了第十五名,第二年第四名,第三年第七名,第四年第三名,第五年更是拿到第一名。可他的照片沒能如愿出現在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他覺得憋屈,就去地壇的荒原上叫罵解氣,史鐵生陪在一旁,也跟著罵。兩人待到天黑才各自回家,臨別前總不忘叮囑對方:“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
1976年1月的一天,李燕琨問:“鐵生,你看我將來會有出息嗎?”史鐵生停下手里的事情,想了想,用他特有的語氣和聲音說:“干嘛將來呀?我看你現在就特有出息。”話音剛落,李燕琨騰地站了起來,走出小屋,蹬上三輪車去金魚胡同拉紙板。那天北風凜冽,李燕琨卻沒覺得冷。“我的整個身心在那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愉快。”也是從那天起,李燕琨不再覺得自己“沒出息”。
與史鐵生相識的30多年,李燕琨始終細致照料這位老友。史鐵生想去哪里,李燕琨騎上自行車,一手扶自行車把,一手推著輪椅,在大街上風馳電掣。1991年,史鐵生和妻子陳希米搬到水碓子后,住在望京的李燕琨依然常去看望他。史鐵生每周要去醫院做三次透析,當時的出租車不愿意接送輪椅人士,陳希米會先給李燕琨打電話,他從家里坐著出租車來接史鐵生,再前往醫院。李燕琨也常帶著自己做的飯菜,“鐵生最愛吃丸子湯,湯里必須要有香菜。還愛吃餡餅”。
史鐵生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對李燕琨說過:“那時你對我的鼓勵特別大,你在那種情況下還堅持跑步。”李燕琨這才知道,當年史鐵生內心困頓,慢慢尋找到地壇這個荒原,卻無意中遇見他這個無措的靈魂,結果兩個靈魂互相看著對方,給自己鼓勁,雙雙走到了生命的新起點上。
“第五章獻給你”
1964年8月29日,是清華附中新生注冊的日子,13歲的史鐵生與孫立哲一同成為初一新生。孫立哲的父親是清華大學電機系教授,母親也在清華工作,他從小在清華校園長大。兩人不同班,因同在無線電興趣小組熟絡起來。這段始于青春的情誼,從此貫穿了彼此的大半個人生。
1969年1月13日,兩人一同去延安插隊,住在延川縣清平川的關家莊,吃住都在一起。孫立哲跟著史鐵生學會了針灸,后來成了當地的“赤腳醫生”,給老鄉們治病。
1971年,史鐵生腰疼加重,回北京治病,怎想這一去就再也沒能站起來。孫立哲聽說后,和同學們一起捐款,給他買了他人生中第一輛輪椅。史鐵生深受感動,在文中寫道:“這輪椅其實是二十位母親的心。”這輛輪椅陪了他許多年,跟著他去街道工廠干活,去地壇讀書,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到城郊的曠野上看日落星出……
1995年9月28日,史鐵生在北京和朋友聊天。(黑明/攝 視覺中國)
命運似乎總愛捉弄這對好友。史鐵生回京七年后,孫立哲因患肝壞死也回到北京,在史鐵生家住了一年多。他們在大一點的房間住,史鐵生的父親和妹妹睡小屋。“我和鐵生一個殘,一個病,晚飯后躺在床上天南地北地聊,從小到大,一生的故事和體驗從頭數來,無所不談。”
那段日子里,史鐵生以孫立哲父母為原型寫了《法學教授及其夫人》,1978年發表。后來他寫《病隙碎筆》,送給孫立哲那本的扉頁上,用大字寫著:“立哲,第五章獻給你。”孫立哲翻開書一看,這一章專門探討生命的意義,好多話都精準回應了自己當年的困惑。
住在史家,孫立哲的心情逐漸開朗,1979年考上首都醫科大學外科研究生,還在史鐵生的促成下與一個女生談了戀愛,女友日后成了愛妻。1981年,孫立哲出國留學,但大洋的距離也未隔斷兩人的友誼。
1997年,孫立哲曾帶著史鐵生夫婦和幾個老同學去美國游玩,一群人開著大型房車從洛杉磯出發,邊走邊聊,橫跨十幾個州,最后抵達紐約,玩得不亦樂乎。對身體日漸衰弱的史鐵生來說,這無疑是一段珍貴又難忘的經歷。孫立哲的女兒很喜歡史鐵生,總圍著輪椅轉。史鐵生屬虎,小女孩叫他“老虎叔叔”,長大后還成了他的讀者。
“從困境中找出生命的精彩,是史鐵生教給我的。”孫立哲說,“是他讓我明白,人生的本質是和困境周旋,最終的成功是對未來的眺望,對信仰的眺望。”
李燕琨也常說,慶幸在自己最難的時候遇見史鐵生。“如果有來生,我會對他說,鐵生,當年若不是遇見你,我的生命或許會是另一個樣子。我們的相識,讓我最終能夠戰勝自己的很多弱點,謝謝你!”
今年是史鐵生離開朋友們的第十五年。最近,社交媒體上有一段“女學生帶腦癱同學勇闖北京”的視頻——在天安門廣場上,身為陌生人的年輕男孩們抬起了輪椅,只為讓腦癱男孩看見升旗儀式;女學生又專門帶著腦癱同學去了地壇公園,在史鐵生曾無數次靜坐、思考的土地上并肩坐著。這段旅程,多像鐵生與朋友們的故事在年輕的生命里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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