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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福田公墓從未像如今這么熱鬧過。國慶中秋假期期間,每天上百人前來祭奠吳石及其夫人王碧奎。兩人合葬的墓前,上百束鮮花層疊擺放,形成了一道高約一米的鮮花墻。
同樣的情況,還出現在北京西山國家森林公園內的無名英雄紀念廣場、福州螺洲鎮吳石故居、浙江鎮海中學朱楓故居……吳石和朱楓的名字此前鮮有人知,大眾對他們的經歷、對那段臺灣隱蔽戰線歷史并不熟悉。如今因為一部《沉默的榮耀》,無名英雄廣為人知。
《沉默的榮耀》是繼《潛伏》后,又一部爆款國產諜戰片。不同的是,相較于《潛伏》的強情節、快節奏、虛構為主,《沉默的榮耀》出彩之處不在“諜戰爽感”,而在于真實、強烈的情感共鳴。

1949年8月,本來要在福州迎接解放的吳石,突然被蔣介石任命為國民政府“國防參謀部”次長。為了獲得更多情報,他按照黨組織指示赴臺就職,其間與朱楓、陳寶倉和聶曦組成“東海四人小組”,暗中收集傳遞情報。1950年,當舟山群島因為他們送出的兵力部署圖而順利解放時,4人在臺北馬場町壯烈犧牲。
“一邊追劇一邊惡補歷史,一會兒熱血一會兒唏噓”“這是一部知道結局,仍要追下去的劇”……屏幕前的觀眾紛紛入戲,聽著“既如此,便如此”“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的臺詞瞬間淚目。
可見,《沉默的榮耀》是一部諜戰片,但絕不只是一部諜戰片。吳石等人究竟懷抱著怎樣的理想?隱蔽戰線的故事如何講出新意?今天的觀眾又為什么會如此投入這樣一個悲劇性故事?帶著這些問題,記者專訪了《沉默的榮耀》總編劇盧敏。
以下是盧敏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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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敏:1961年出生于四川,中國內地影視編劇。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專業畢業,曾任中央戲劇學院教授。編劇和策劃的電視劇有《曼谷雨季》《十天十夜》等,近期因編劇《沉默的榮耀》引發關注。
爆款是怎樣誕生的
關于《沉默的榮耀》,現在復盤起來,如果當時知道這個項目會一做7年,我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接手它的勇氣。
先說說劇本吧。2018年夏天,我在現在做這個劇本的影視公司做創意總監。有一天,他們拿了份故事大綱和人物小傳讓我看,講的是一個以朱楓為主角的故事。歷史上的朱楓,出生于商人世家,很年輕時就參加革命救亡運動,入黨后在香港金融系統工作,同時執行組織委派的秘密任務,生前最后一次行動,就是赴臺和吳石將軍聯絡,傳送情報。
以朱楓作為主視角,也很有特點,但和我設想的劇本結構方向和調性有較大距離,交流無果后,公司解除了和他們的創作合同。2018年秋天,我帶著新的編劇團從頭開始了劇本創作——我們選擇以吳石為第一主角。

歷史上的吳石,17歲加入福建北伐學生軍,后來考上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又去日本深造,成績優異,能文能武,同學都叫他“吳狀元”。回國后,他投身軍旅,參與策劃多場重大戰役。武漢會戰期間,蔣介石幾乎每周都要召見他一次,詢問日軍的情況和作戰策略。1949年8月,還任命他為“國防參謀部”次長。
可就是這樣一個位高權重、前途無量的人,放著優渥的日子不過,在島內“白色恐怖”的籠罩下加入隱蔽戰線,以身犯險,刀尖舔血。我很好奇,他到底為了什么?我相信觀眾也會對吳石的故事感興趣。
另一方面,從劇作架構層面來講,吳石身居高位,相比朱楓,從他出發更能深度串聯起各色人物。比如他的副官聶曦、同事陳寶倉、妻子王碧奎,包括保密局偵防組組長谷正文,等等。人物豐富飽滿,劇本才有的寫、有的看。

?2022年夏天,全部劇本完成,2023年上半年,劇本通過了有關部門的審查,公示備案。真正有把握,是在第一次看樣片的時候——雖然本子好,但拍得更好。我跟組100多天,眼見導演、演員等主創們齊心協力、集思廣益,為這部劇加了特別多的分。
《沉默的榮耀》里,朱楓被逮捕的時候,吳石在看布袋戲,臺上正唱《水漫金山》;吳石被捕后,在監獄里比劃的,也是布袋戲的手勢。這個元素是導演楊亞洲提出融進劇里的,我們編劇團特意到現場采風學習。作為閩南地區的非遺,貫穿全劇的布袋戲,是兩岸同根同源的見證。
劇里“淚點拉滿”的小錢妹妹跳海一段,是演員于和偉改出來的“神來一筆”。哥哥被特務殺害后,妹妹毅然決然投海,想從臺灣海峽游回大陸老家。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根本不可能。所以吳石眼睜睜看著她溺水,沖著還想開槍的士兵喊:“她只是想回家!”劇本原來寫的是小錢和母親去臺灣,生病的父親和妹妹留在漳州。于和偉提議父母留漳州,兄妹倆來臺灣,這樣一下就有了孩子想回家的意蘊。最終,這成了特別打動觀眾的一幕。

這一幕后面,緊跟著就是吳石走在游神隊伍里,脫帽痛哭的戲,他哭的是自己沒能護住他們,自己犧牲可以輕描淡寫化為一句“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但百姓的犧牲、小人物的悲劇命運讓他徹底失控。
我想,觀眾看懂了這段戲,也就看懂了吳石,看懂了《沉默的榮耀》。正如吳石在劇中反復說的那句臺詞:“一旦心中有了人民, 就再也無法泯滅了。”
光明的尾巴
完了劇本和拍攝,我還想說說大結局。
細心的觀眾可能注意到了,最后一集,審判庭上,吳石手書的絕筆詩不是歷史上那首。《冷月無聲:吳石傳》里,作者鄭立曾從吳石家人手中看到過他最后的手跡:“天意茫茫未可窺,悠悠世事更難知。平生殫力唯忠善,如此收場亦太悲。五十七年一夢中,聲名志業總成空。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對我翁。”字里行間是壯志未酬的遺憾、惋惜。
我們當時商量,這首詩調子太悲,放在劇情里,會把觀眾的情緒拖得很沉、很重。最后決定換成一副對聯:俯仰不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暗合吳石本人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一生。這種處理是一種藝術真實,類似的手法劇里還有很多。

·《沉默的榮耀》主創和吳石親屬合影。從右到左:盧敏、吳石親屬施維平、《冷月無聲:吳石傳》作者鄭立、總制片馬中駿、演員于和偉、演員吳越、制片人徐向北。(受訪者供圖)
你問情緒一定要往上走嗎?我想是的,昂揚一點,不是為了故意拔高、上價值,是想給觀眾一個光明的尾巴。中國傳統文化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悲劇的結局不能改變,但悲劇的調性可以是悲壯而不是悲傷,我們希望傳達給觀眾的是英雄主義的崇高和死得其所的坦然,所以設計了他們是微笑著走向刑場。
我對中國傳統文化情有獨鐘。大學讀的是四川大學中文系,那時候熱愛文學,是典型的文藝青年。1985年,我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戲劇與文學系,畢業后留校任教。在校期間,我寫過小說、散文、劇本,還有軍事方面的書籍,寫過三大戰役,寫過共和國開國將帥,下過連隊調研,坐過坦克,諜戰題材的電視劇寫過不下5部。
在中戲做老師時,我教《中國話劇》和《寫作》課程,后來戲文系設置《電視劇創作》課程,我又開始教電視劇寫作。我也就有幸成為很多優秀編劇的老師,像《士兵突擊》的編劇蘭曉龍、《繁花》的編劇秦雯、《雞毛飛上天》的編劇申捷。其實,那時我自己也才30出頭,能教給學生的東西很有限,能和這些優秀的學生同處一間教室,是我的榮幸。

寫給理想主義者的情書
說回《沉默的榮耀》。我們的編劇是個小團隊,除了我之外還有3位90后編劇。張玉1995年出生,參加了劇本的全過程創作,查閱大量史料和資料;王昊天畢業于北航,有軍事專業的基礎,劇中軍事方面的戲由他來寫和把握;劉菁蕓在展示親情關系、女性角色之間的細膩互動上,貢獻了很多現代性、年輕化的想法……沒有這些年輕編劇,《沉默的榮耀》可能也不會有這么多年輕觀眾。
我記得很清楚,2019年11月5日,我們編劇團隊去西山拜謁四烈士雕像。當時,我內心暗暗許愿,要讓更多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們中間有一稿的劇名就叫《你們的姓名無人知曉》。如今很多人知道了他們的故事,對我們創作者來說無比欣慰,英烈們的名字終于被億萬觀眾知曉了。

·2025年10月16日,盧敏前往北京福田公墓拜謁吳石將軍夫婦墓,并在吳石雕塑前獻花。(受訪者供圖)
《沉默的榮耀》是寫給理想主義者的情書。理想主義者,在傳統文化里有個詞叫“仁人志士”,這傳統從屈原開始,到杜甫、范仲淹、顧炎武,再到吳石他們,是一脈相承的,是連續不斷的。所以寫人物小傳時,我強調了吳石的理想主義。劇里有句臺詞,吳石說:“不是我背叛了黨國,是現在的黨國忘記了天下為公。”他們從來就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為了天下蒼生能有好日子過。
有人就要問了,理想主義者沒有好下場,吳石57歲犧牲,谷正文活到了97歲,生和死的意義何在?你要知道,歷史上的谷正文前后四任老婆和他離婚,所有子女最后都和他斷絕關系,為子孫后代所不齒,這樣的人生難道不悲哀嗎?拉開時間看,誰高尚,誰卑鄙,自有后人評說。
做完《沉默的榮耀》,我開始重新審視生與死的問題。到了這個歲數,我越來越覺得,人生看似是一篇草稿,你盡可以隨便下筆,到最后才會知道,人生的草稿就是定稿,沒有機會涂改重來。普通人或許無法做到吳石他們那樣,但如果忠于內心,忠于理想,不在地位高低,對社會的貢獻大于對社會的索取,就是有價值和成功的一生。

·北京西山國家森林公園內的無名英雄紀念廣場四烈士雕塑。(受訪者供圖)
責任編輯:余馳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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