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曾韻正式成為柏林愛終身圓號首席,適逢樂團演出“柴五”,曾韻完美演出第二樂章著名的圓號獨奏,火遍社交媒體。(02:32)
曾韻剛以柏林愛樂圓號首席身份結束上海之行,一個多月后,他將重返上海,舉辦圓號獨奏音樂會。
2026年1月2日在上海交響音樂廳,曾韻將和發小、鋼琴家韋子健同臺,獻上一場以圓號為主角的新年音樂會,用金色號角召喚新年憧憬。
音樂會的曲目相當有新年畫面感,均由曾韻本人操刀改編。他的獨奏會總是充滿歡笑,他“現掛”模式的即興主持,將為音樂會增添更多節日氣氛。
今年6月,經過不到一年的試用期,曾韻正式成為柏林愛樂終身圓號首席。在這個頂流天團任職,他不敢說自己到了職業天花板,“永遠能發現不足,希望一直保持開放學習心態。”
古典音樂之外,這個26歲的陽光男孩十分接地氣,喜歡聽《帝女花》,還是郭德綱的鐵粉,每天晚上都要聽他的相聲入睡。

曾韻接受記者采訪
【對話】
去了柏林之后,鄉愁反而更濃烈
澎湃新聞:第一次以柏林愛樂圓號首席身份來上海演出,什么感受?
曾韻:所有同事都在說,觀眾的素質直線飆升。以前總會有意外情況,比如手機掉地上,掉得還挺有節奏感,還有咳嗽聲剛好和演出節奏重合。有同事20年前第一次來上海,觀眾席還有塑料袋之類的雜音。這次明顯不一樣,秩序好太多了。
音樂家能感受到這些聲音,突然冒出奇怪的聲音,容易打亂節奏,甚至會被嚇到。不過也能理解,一千多位觀眾,難免有人生病、身體不舒服,頂著烈日或雨天來聽音樂會,偶爾有狀況也正常。柏林其實也一樣,也會有類似情況。
這次來上海時間很緊。第一場演出當天上午,我幫同事找洗衣店,跑到海潮路,淺walk了一下。路上還鬧了笑話,芬蘭同事看到車牌“滬A”,誤以為是“IP A”(注:一種啤酒),我連忙解釋中文左邊表意、右邊表音,三點水的字都跟水有關。芬蘭人聰明又好奇,聽得很認真。
澎湃新聞:元旦這場圓號獨奏音樂會,所有曲目都是你操刀改編的?
曾韻:大家都在過元旦,肯定要選好聽的,但好聽的旋律對演奏技巧的要求更高。上海觀眾很“刁鉆”,不只想聽熱鬧,還想聽深度,畢竟很多人花一兩個小時趕來音樂廳,不會想“傻樂”一趟。所以,曲目既要好聽,又得有內涵。
上半場是西方經典。普羅科菲耶夫《羅密歐與朱麗葉組曲》的改編有過先例,中提琴、長號都改過,圓號為什么不能改呢;還有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歌劇《葉甫根尼·奧涅金》選段、芭蕾舞劇《胡桃夾子》選段;維瓦爾第《D小調協奏曲“威尼斯”》是我從他的三個不同歌劇里摳出來的,很多花腔和抒情部分。
下半場是中西結合。小時候我常跟爸爸去吹堂會,會有《春節序曲》《賽馬》《春江花月夜》這種熱鬧的曲子,還有圣-桑《酒神之舞》。“細糠”聽多了也會累,大家也想聽點輕松的。
我以前只聽交響樂,對中國傳統藝術不了解。去了柏林后,鄉愁反而更濃烈,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有一次,冬天天氣不好,心情郁悶,突然聽到有人街頭彈琵琶,我一下子被打動了,聽進去了。從那以后,我經常聽中國傳統音樂,連洗澡都會放,比如粵劇《帝女花》,還有西河大鼓、京劇、川劇,天天聽郭德綱的相聲睡覺。
澎湃新聞:改編的過程順利嗎,持續了多久?
曾韻:很痛苦。我很討厭坐在電腦前打譜,眼睛累。有時候腦子里蹦出好點子,轉頭就忘了。有時候半夜編了一個賊牛逼的結尾,第二天一看很失望,重新寫。
還好是改編,我還是不要添油加醋,作曲家怎么寫我怎么抄,省了不少工作量,要是原創真的扛不住。曲目還沒完全定稿,我和韋子健是老搭檔,隨時寫、隨時改就行。
每個人都可以嘗試作曲,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當好作曲家,還是有“壁”的。作曲太難了,我現在特別理解為什么作曲家明知掉頭發也要熬夜工作——靈感來了停不下來,怕睡了就忘了,非常辛苦,他們值得被寫進音樂史。
柏林愛樂光環下,心里也會打鼓
澎湃新聞:你以前覺得柏林愛樂遙不可及,親密接觸后有什么新感觸?
曾韻:我第一次去柏林愛樂幫忙,是演肖斯塔科維奇《第四交響曲》,提前半年就買好總譜,天天晚上跟看小說一樣翻一遍。無形之中,柏林愛樂的光環給了我蠻大壓力。
我在去年9月入職。小時候聽了太多柏林愛樂的錄音錄像,卡拉揚、阿巴多、西蒙·拉特,全是大佬,史詩級的存在。現在自己站在臺上,忍不住想“我配在這里吹嗎?”“我有和這些史詩級的名字相近的才能嗎?”演之前,我的心里會打鼓,會質疑自己。
團里很多大活、都是大曲,馬勒《第八交響曲》《第九交響曲》、理查·施特勞斯《阿爾卑斯山交響曲》、瓦格納《萊茵河的黃金》……我會有點恍惚,甚至覺得肖斯塔科維奇《第五交響曲》都變成“小作品”了。
現在,我的心態平和了一些,但還是要有度,不能自負。
澎湃新聞:你是會主動給自己施壓的人。
曾韻:我不希望在舞臺上留下不好的印象,有時候會過度準備。
溫泉老師和我講過一位澳洲圓號演奏家的故事。有一次來中國,他生病了,狀態極差,但演完大家都覺得“天神下凡”。現場總有瑕疵,但只要自己標準足夠高,哪怕往下掉一點,也不會太差。歸根結底,還是要準備好,要珍惜舞臺。中國現在的音樂廳很多,但如果在一個地方演砸了,可能就再也沒機會了。
柏林愛樂圓號聲部也常在舞臺上犯錯,比如吹錯音、進錯拍,笑一笑就過去了。大家對犯錯的態度很中肯。這回在上海,貝斯首席對我說:你吹得太好了,但我現在等著你犯第一個錯,說明你是一個人。他寧愿看到一個人為了音樂表達而犯錯,也不想看到一個不敢冒險的無聊演奏者,不然演出就沒張力了。
澎湃新聞:進入柏林愛樂,你覺得自己到職業天花板了嗎?
曾韻:不敢說天花板,天花板也會掉下來,也要經常維修。
首先這是一份工作,我付出勞動、收獲回報,能維持生活,同時給我帶來歸屬感和榮譽感,圓了我的夢想。但我永遠能發現不足,哪怕是街頭音樂家,身上也有我沒有的閃光點。我希望自己能一直保持開放的學習心態。
澎湃新聞:你心里有沒有瞄準一個人,希望自己成為他那樣?
曾韻:小時候崇拜很多人,現在沒有。我更愿意相信,大家都是普通人。我也從不叫別人天才,覺得會傷害人,會否定背后的付出——天分再高,也得努力。就像從父母那里繼承了房子,還是得用心維護和打理,不能把才能當成不用努力的遺產。
澎湃新聞:師哥梅第揚會比你更松弛一些嗎?
曾韻:他絕對是我的榜樣!他是第一個加入柏林愛樂的中國人,相當于中國“門面”,是成就,也是負擔。很多同事有中國或亞裔配偶,但在工作中親密接觸的第一位中國同事是梅第揚。我去樂團后大家挺認可,他的功勞很大,大家對中國人印象很好。
他比我大四屆。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我從小崇拜他,“梅第揚”三個字在我心里是鑲金邊的,金光閃閃。我們第一次一起拉樂隊是在附中校慶,沒想到后來能在柏林愛樂共事。
我們常約飯,他是湖南人,我是四川人,口味相近,必須吃辣。他和太太做飯都很棒,我吃過一次番茄火鍋,他們自己炒的底料,太香了。
怎么放松自我?聽郭德綱相聲!
澎湃新聞:去年夏天,你參加了拜羅伊特音樂節,應該也是第一位在拜羅伊特節日樂團當首席的中國人。
曾韻:他們有一套嚴苛、完善的選人系統。第一年是試用期,投票通過才有資格請大家吃一頓飯,算是“自己人”了。任期沒有明確規定,但圓號聲部有個規矩,兩年沒參加會被踢出序列,得重新走試用期。
拜羅伊特音樂節每年都會演全套瓦格納“指環”和《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唐豪瑟》《帕西法爾》《漂泊的荷蘭人》,一共8套作品。我參演了瓦格納《萊茵河的黃金》《眾神的黃昏》和《唐豪瑟》《漂泊的荷蘭人》。
普通樂池是個“坑”,拜羅伊特的樂池有臺階,不同聲部分層而坐,還搭了一個棚子。這種設計看著像有缺陷,其實特別精妙——瓦格納需要厚重的銅管的金屬音,但又不能蓋過弦樂,在這里就算銅管吹得再響,也能清晰聽到弦樂,所以拜羅伊特的錄音里,銅管聲音很緊、很有張力,又不會掩蓋其他聲部,平衡感特別考究,畢竟是瓦格納自己設計的。
拜羅伊特有古老奢華的歌劇院,但瓦格納不愿在那里演歌劇,覺得觀眾會光顧著看墻壁,忽略歌劇本身。所以他自己設計了劇院。
澎湃新聞:深度體驗后,你覺得柏林是一座怎樣氣質的城市?
曾韻:特別多元。我住的地方很安靜,但坐兩站地鐵就完全是另一種樣子。柏林的歷史很特別,西德歲月靜好,東德更酷。我住在西邊,因為上班近。想切換生活節奏的話,坐兩站地鐵就行。這里的人都很自我,在街上做什么都沒人管,不會有人拿手機拍,大家都只顧著做自己的事,蠻好玩的。
澎湃新聞:工作之外,你會如何放松自我?
曾韻:我最近開始打羽毛球,但打得不好。成都有幾個有好友,天天訓練我,有一次打了一個小時,我一個球沒接到,樂在其中。吹圓號需要肺活量,必須鍛煉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我天天晚上聽郭德綱的相聲。他的相聲我都熟,今天早上還聽了《文武雙全》,最喜歡聽《西征夢》。相聲最后的貫口就像交響曲里收尾的coda, 尤其“去你的吧”,特別精彩。相聲和古典音樂也有相通之處,有墊活、有過渡、有爆梗,有時觀眾爆笑不一定是最后一刻“去你的吧”,而是中間某一刻,音樂也不一定非要到最后或最高音才出彩,中間的張力更有味道。這些給了我很多靈感。
澎湃新聞:你在小紅書有賬號,會在上面潛水嗎?
曾韻:經常潛水,沒有小號,偶爾手滑會不小心點贊。我和大家交流不多,因為不想破壞樂迷朋友自己的交流氛圍,就像學生聚餐突然進來一個老師,會讓大家不自在。
在上海第一場演出完,有一大堆觀眾等在門口,有同事在前面簽名,我從旁邊溜出去,被幾個樂迷認出來,悄悄簽完離開。他們也不是追星,就是想收集簽名嘛,能為大家服務我挺自豪的。我沒有什么“偶像包袱”,一切如常照舊。
責任編輯:高瑋怡圓號,曾韻,柏林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