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漢姆林頓在陽朔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
伊恩·漢姆林頓，1970年生于英國，兩歲時隨家人搬到南非生活。2001年來到中國，定居廣西陽朔，已參與修繕中國古民居超20所。
金秋10月，《環球人物》記者來到廣西桂林市陽朔縣，走過金黃的稻田，聞著一路桂花香，就到了白沙鎮舊縣村。靜謐的村莊依山而建，連排的老建筑散發著古樸厚重的氣息。
不過，“傳統村落”并不傳統，精美的歷史建筑里是極具現代感的咖啡屋、西餐廳、酒吧……還有一家名為“秘密花園”的民宿。這里是南非建筑設計師伊恩·漢姆林頓的“中國夢”開始的地方。
從2001年來廣西至今，漢姆林頓已參與修繕古民居超過20所，被廣西壯族自治區政府授予“金繡球友誼獎”。他早已融入中式田園生活，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瘋子鷹”。
這一天，跟著“瘋子鷹”，《環球人物》記者再一次走進了中國古建筑，體驗了一把中國鄉村生活。
“生活就像河流”
“早上好啊！”上午9點，記者剛趕到，一聲洪亮的打招呼聲就從背后傳來。記者轉身抬頭，一個金發碧眼的“老外”正趴在三層樓高的房梁鋼架上做工，仿佛一個蜘蛛俠。這里是白沙鎮遇龍堡村，漢姆林頓正在修繕古宅。
正所謂“蓋房容易修房難”。老房子地勢較低，在過去漲水時被河水浸泡，年久失修，充滿安全隱患。作為總設計師和“包工頭”的漢姆林頓親自上陣，帶領工人給整棟樓加裝了鋼柱，再根據老房子的原樣貌進行改造。“要維持老房子的樣貌，又要滿足現代人居住的要求，講究多得很。”參與修繕的村民笑著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故事還要從2001年說起。那一年，在中國當導游的漢姆林頓第一次來到陽朔。在一次騎行時，他無意間“闖”入了舊縣村。在這座靜謐的小村莊里，群山下的建筑群飛檐翹角，青磚灰瓦，美得令人失語。這是漢姆林頓第一次見到此前只出現在建筑教科書中的中國傳統南方四合院。彼時的舊縣村，許多中青年外出謀生，老房子大多閑置凋敝。漢姆林頓走到一處，撥開荒草，看見廢棄的中式庭院時，腦海里只蹦出一個詞——秘密花園。
“我在南非時，經常看一本叫《秘密花園》的書，那是3個孩子被花園治愈并成長的故事。”一個大膽的想法油然而生——他要租下這座老宅。“這么美的古建筑應該被重視，我要證明老房子也非常有價值。”
當時中文不熟練的漢姆林頓找到中國朋友威廉幫忙，讓他去和房東談租賃。然而老屋已有租約，漢姆林頓只得遺憾離開。數年后，漢姆林頓仍不死心，再次找到房東，但事情進展得還是不順利。“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學好中文。”2008年，聽說有個常居桂林的“老鄉”開了一家中文培訓班，漢姆林頓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再次歸來已是2009年，那時漢姆林頓已經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應一位法國友人之邀，他前往舊縣村幫助建造“鄉村莊園”。也是在這期間，漢姆林頓逐漸與當地人熟悉，并獲得了當地政府的幫助。這一次，他終于租下這座四合院，租期20年。
漢姆林頓開始對這座四合院進行修繕。他遵從“修舊如舊”的原則，將泥巴糊在破舊的墻面上，用古木補破損的房梁。與此同時，漢姆林頓希望能盡量滿足現代人居住的需求。為改善老房子采光問題，他等比例擴大了窗戶；為改善排污問題，他租地造化糞池……
2011年，帶著“希望更多人被中國古民居治愈”的美好心愿，漢姆林頓的“秘密花園”民宿正式開業。他仍清晰地記得，2012年春節，有外地客人預訂了6間客房，入住后他們激動地說，“謝謝你讓我們在他鄉找到了久違的老家的感覺”。
漢姆林頓經營的特色民宿“秘密花園”。（祝佳祺/攝）
“當時很多人不理解，我一個沒錢的老外為什么非要花錢租一個沒人要的老房子。他們都覺得我瘋了，又因為我的英文名伊恩發音很像漢語的‘鷹’，于是都叫我‘瘋子鷹’。”漢姆林頓爽朗地笑道，“我從小就活潑不安分，很喜歡大家這么稱呼我，說明我這個人做事不一般！”
漢姆林頓的“中國夢”就此翻開了新篇章。此后，他一直在陽朔鄉間從事古建筑修繕工作，既為自租的房子修繕，也為他人修繕做工。回望這一路，漢姆林頓說：“生活就像河流，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到哪里。我過去從未想過會在中國農村做這么多事，緣分太奇妙了！”
“我慢慢變得沉穩了”
上午10點，漢姆林頓停下手里的活，正打算休息一會。他吃了兩口早上帶去工地的蒸地瓜，就聽到門外有人喊“瘋子”。漢姆林頓應了聲，出門一看，原來是前來商量修繕技術問題的村民。對于身為建筑師的漢姆林頓，這一幕時常發生。
漢姆林頓從小就喜歡藝術和建筑。1970年，他出生于英國。兩歲那年，他父親所在的石油公司亟須發展南非業務，小漢姆林頓隨家人搬到了南非徳班，開啟了新的生活。
從5歲上小學到17歲中學畢業，聰明的漢姆林頓一直是整個年級中年齡最小的學生。“在南非，我們上中學時就要做好職業規劃。”藝術是漢姆林頓最擅長的科目，于是他憧憬著能成為一名畫家。但身邊的親友師長卻有不同的看法：“他們覺得我數學等科目也很好，學畫畫似乎太可惜了，應該學建筑。”
就這樣，漢姆林頓和建筑結下了不解之緣。在大學學建筑學時，漢姆林頓選了一門“中國建筑風水文化”。他在課本上看到了北京四合院的圖片，第一次對中國傳統建筑產生了好奇。“南非部分地域氣候和中國接近，所以四合院同樣適合南非的天氣，不過南非沒有這樣的建筑。所以我當時就想，如果能住在這樣的房子里，該有多開心啊！”漢姆林頓回憶。
大學畢業后，漢姆林頓在南非當了3年建筑師。然而，整天對著電腦的工作并非他所愿，熱愛自由的漢姆林頓又開啟了一段四處旅行的日子。在這個過程中，他認識了一個供職于旅游公司的朋友。2000年初，這家公司打算在中國發展業務，漢姆林頓義無反顧地報了名。于是，他來到中國，成了一名導游。
回憶起那個年代世界對中國的認識，漢姆林頓有些生氣：“當時很多人都不了解中國。他們跟我說，中國人沒有文化、沒有禮貌。我到中國后發現，這完全是謠傳。”
在一次次對古民居的修繕中，漢姆林頓被中國文化所折服。他感嘆于中國古建筑所蘊含的智慧：“這種磚瓦結構的房子既冬暖夏涼，又能讓人感受到大自然，比很多現代房子住著更舒服。”他還從中學習了許多有趣的中國習俗。“中國兄弟告訴我，大門不能對著樓梯，我想這其中有古人的智慧。”
漢姆林頓自己也成長了，他說：“我以前沒什么耐心，但長期和陽朔山水為伴，無論修房子還是做別的，我慢慢變得沉穩了。”
為了修繕古民居，漢姆林頓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從設計到實操，他都親力親為，高處跌落摔傷也偶有發生。“我父母總覺得我沒錢又辛苦，很擔心我，之前也一直反對。但后來，我母親來到陽朔，親眼看見這些建筑的美，感受到村民的熱情，感動得哭了，不停地說‘真好’。”漢姆林頓笑著對記者說，“我一直樂在其中，一點都不覺得辛苦。”
漢姆林頓在工地上做工，修繕古民居。
漢姆林頓在工地上做工，修繕古民居。
“中國是適合干事業的地方”
采訪那天上午11點半，我們打算從工地回“秘密花園”。原本和《環球人物》記者約好到目的地碰頭，但電動三輪車剛騎出巷子口，漢姆林頓拐了個彎又回來了。“我知道一條風景很好的小路，帶你們體驗一下！”
騎電動三輪車的漢姆林頓。
三輪車一路穿過鄉村小道，視野陡然開闊，映入眼簾的是造型奇特的喀斯特青山、寬闊的遇龍河、豐收的田野。
村民：“瘋子！”漢姆林頓：“恰崩呀！”（當地方言，意為吃午飯呀）村民：“瘋子，晚上一起喝酒。”
河上的筏工、勞作的農民、乘涼的大伯、騎車的大娘、村口的大哥……陽光傾瀉在大地上，秋日涼風迎面而來，漫山遍野飄蕩著漢姆林頓和村民熱情的問候。
“我很喜歡中國鄉村，南非沒有這樣的山，也沒有這樣的兄弟姐妹。”漢姆林頓邊騎行邊聊，“大家有什么都想著我，我前兩天還去參加村里兄弟的喜宴喝酒。”
愛人者，人恒愛之。在村支書和鄉親們的幫助下，漢姆林頓的事業越做越大。甚至在柳州市三江侗族自治縣的程陽八寨景區，他也干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侗族的木結構房子沒有一個釘子，但很堅固美觀，他們搬家的時候甚至能把木料一根根拆開帶走。”幾年前，聽說擁有數百年歷史的侗族木樓要被廢棄，漢姆林頓的朋友主動聯系了他，兩人合伙租下房子修繕。如今，由侗族木樓修繕而成的民宿已對外營業。
“中國是適合干事業的地方。”曾在英國和南非都從事過建筑設計工作的漢姆林頓體會頗深，“在外國做建筑限制很多，很無聊，但在中國，我可以盡情發揮，自己設計、自己裝修，特別開心。”
漢姆林頓說：“在中國，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外國人，大家從沒有因為我長得不一樣就排斥我。中國整體經濟形勢也好，我永遠不怕找不到活干。”令漢姆林頓更驚喜的是，他沒想到自己也能參加村里的集體會議，參與商量村務。“村里旅游怎么做，宣傳怎么搞，大家都會商量，這些年村里確實發展得越來越好，人氣越來越高，之前跑到外省打工的年輕人回來了，不被重視的老房子如今都成了‘香餑餑’。國外許多鄉村都沒有這樣的凝聚力。”
“我曾跟當地政府反映客源不夠，政府就不停地幫忙宣傳，介紹客人，這在國外難以想象。在英國，我幾乎不認識什么公務員，辦事都要排隊，很麻煩。但在中國，你甚至可以和政府的人像朋友一樣相處。”漢姆林頓說。
漢姆林頓并非國外友人樂在中國農村的個例。事實上，他的那輛三輪車就是曾在陽朔鄉村居住的荷蘭朋友的饋贈。“在中國總有很多機會。外國人在這里可以當老師、戶外導游、酒吧樂隊駐唱、攀巖教練……我有很多外國朋友都在陽朔邊工作邊享受生活。”漢姆林頓說。
《環球人物》記者到“秘密花園”時正好趕上飯點，中外游客絡繹不絕，或參觀或休憩。“外國人喜歡的旅游是深入體驗當地特色，住當地老房子，和當地人交流，吃當地特色菜。‘秘密花園’的許多客人跟我說，自己住在這里的兩三天是整個旅途中最開心的回憶。”
在中國20多年，漢姆林頓笑稱自己早已是舊縣村人。“我從沒覺得孤獨，鄉親們知道我一個人生活，經常給我送吃的。”他感慨，“這樣的體驗，在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都很難獲得。中國人會站在大局角度考慮問題，這種令人驕傲的集體歸屬感是中國文化獨有的魅力。”
在被問到未來計劃時，漢姆林頓毫不猶豫地說：“我很喜歡中國農村，這里有我的兄弟姐妹，我將一直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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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razy Eagle" from South Africa: Restoring Ancient Houses in Yangsh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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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蔡曉慧漢姆林頓,修繕,老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