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11月,葛墨林在天津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攝)
楊振寧去世后的幾天里,葛墨林心情很沉重,一直不怎么說話。
這位87歲的理論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南開大學教授,在規范場論和量子群等領域作出了卓越貢獻,而他學術生涯的轉折點,清晰定格在與楊振寧初次見面的那一刻。此后近半個世紀,楊先生于他,是師,亦是友。
2024年秋,《環球人物》記者聯系到了葛墨林。得知要談楊振寧,他欣然應允:“我這一生之所以有發展,與楊先生的培養密不可分。可以說沒有楊先生,就沒有我的進步?!?/p>
從葛墨林的回憶中,可以窺見楊振寧這位科學巨匠對中國物理學的深沉托舉——他點亮了一盞燈,而后,燈盞長明。
以下是葛墨林的講述。
“看東西特別靈”
我年紀大了后,很少去外地,但每次見楊先生,印象都特別深。比如2023年,我去清華大學看望楊先生,那時他已是101歲高齡,行動慢了些,需要拄拐杖,右耳聽力也不太好,所以我們習慣坐在他的左邊。令我十分驚喜的是,他的思維依然十分敏捷。
席間我們不知怎么,聊起了中國科學院院士、2016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趙忠賢。楊先生跟趙忠賢很熟,我跟老趙也是老朋友了。楊先生問,趙忠賢現在怎么樣?我說,他身體不是太好,有時候還吃藥,他還年輕,比我小5歲。楊先生立刻說,不對,他比你小3歲。后來我一查,老趙果然比我小3歲。所以你看,他腦子特別清楚,反應特別快。
還有一個讓我印象特別深的細節是,楊先生做了一輩子學問,眼睛始終炯炯有神,看東西特別靈。那次見面,他笑著對我說:“我有信心活到102歲?!?/p>

葛墨林(右)與楊振寧(中)、翁帆交談。(受訪者供圖)
楊先生的長壽,與翁帆對他的照顧有密切關系。2003年楊師母杜致禮去世后,楊先生住到了清華大學為他準備的房子里。我在南開工作,放心不下,時常去看望他。楊先生不太會照顧自己,有一次,我一進門,看見楊先生穿著睡衣,臉色枯黃。一問才知道,楊先生參加了一個宴會,可能吃壞了東西,回來后一直拉肚子,還伴隨發燒。楊先生也不說,全靠自己在家吃藥,慢慢恢復。
翁帆在就不一樣了,她照顧楊先生很細致。冬天,楊先生一披衣服就要出門,翁帆會拉住他,幫他把圍巾系好。每次楊先生請我們吃飯,總是翁帆拿個小包去付錢,他們生活節儉樸素。
翁帆把楊先生照顧得很好,這是有目共睹的,難得的是,他們還能聊到一起。我這個人沒什么藝術素養,有一回,中華世紀壇舉辦一場法國藝術展覽,楊先生叫我一起去參觀。老實說,我看著那些畫,尤其是抽象派作品,感到一竅不通,可楊先生和翁帆兩人討論得興致勃勃,說這畫怎么看、好在哪兒,我在旁邊聽著,覺得挺有意思。
楊先生在日本有一位好朋友,也是位物理學家,他六十壽辰時,楊先生覺得自己應該到場祝賀,但楊先生年紀大了,不好坐飛機跑那么遠,于是讓翁帆代為前去。
早年間,這位物理學家發現了電磁波的一個物理現象,楊先生得知后很興奮,跑到日本去看他的實驗,兩人因此結識。后來楊先生推薦他角逐諾貝爾獎,雖然沒得成,但他特別感激楊先生。
楊先生看到年輕學者在學術上有新進展,就特別開心。
“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我與楊先生初次見面是在1977年。那時我在蘭州大學物理系工作,跟隨我的導師、理論物理學家段一士先生做“楊—米爾斯規范場論”相關研究。
那年楊先生回國講學、訪問,其間要去敦煌考察,途經蘭州。因為之前聽人介紹過我們的研究,楊先生提出想順訪蘭州大學,聽聽近幾年段先生課題組關于規范場研究的報告。
得知要向楊先生匯報工作,我非常興奮,我愛人秦世芬也很開心。她想為我找一身體面的衣服,但當時我的工資不高,經濟條件不太好,她翻箱倒柜好一通才找出一件皺巴巴的藍制服上衣,那是結婚時買的。她還特意用裝了開水的大茶缸,幫我把上衣熨得平平整整。不過她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條不打補丁的褲子。后來我就穿著一條打著小補丁的褲子參加了報告會。
報告很順利,楊先生對我們的工作很認可,評價道:“非常妙!不是一般的妙!”這些工作是以段先生為主開展的,但楊先生的肯定還是讓我備受鼓舞,多年后回想起來依然興奮。
楊先生對年輕人的鼓勵真誠而溫暖,對我之后的研究志趣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那之后,我便把主要精力集中到規范場理論的研究上來。
1980年1月,廣州粒子物理理論討論會召開,盛況空前,楊振寧先生、李政道先生都來了,段先生和我也參加了。會議進行到第二天或第三天的時候,我去和楊先生打了個招呼。我說:“楊先生,我是蘭州大學的葛……”記憶力超群的楊先生立刻說:“葛墨林!”
也是在這次會議期間,我偶然得知國內學者可以申請出國進修了??晌覍ο嚓P流程一無所知,又覺得這件事離自己有些遙遠,便暫時只當成一個念想放在心底。
見到楊先生后,楊先生問我工作上有什么想法,還有什么困難,我說,我也想出國,多了解一些國際物理研究的最新進展,提升自己的研究能力,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楊先生沒說話。會議結束前兩三天,晚上有個大派對,突然有3名華人物理學家來找我。他們說,楊先生說你要出國,我們來談談,看看你是否愿意過來。
我很意外,楊先生竟向他們推薦了我,這讓我非常感動,也讓我真切感受到楊先生對國內年輕科研人員的關心和提攜。
我選擇了美國華盛頓大學。會議閉幕后,我去找楊先生告別,感謝他對我的關心,并匯報自己出國進修的選擇,沒想到楊先生說:“你干脆來Stony Brook(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吧?!边@是楊先生自己所在的大學。
這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一生。后來,我就這次推薦問過楊先生三次?!皸钕壬敵跷叶紱Q定去華盛頓大學了,是什么促使您提出讓我去石溪?”楊先生說,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許這就是冥冥中的緣分吧。
“寧拙毋巧,寧樸毋華”
1980年秋天,我抵達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由此開啟了我新一階段的物理研究。
在石溪,我強烈地感受到,楊先生想盡辦法把我們這些國內的年輕學者拉到世界前沿。我前后去石溪訪問了7次,第一次是公費訪問,之后的6次都是楊先生出錢,所以我一天也不多待。
楊先生叮囑我,做研究最重要的是找準方向。怎么找?看國際最新研究動態,還要有自己的特色,結合這一領域的發展趨勢和個人特點去做。所以我做“楊—米爾斯規范場論”相關研究,這個方向比較適合我。20世紀80年代我們在美國一本期刊發表的文章,20多年后還有人引用。
1986年,南開大學數學所要成立理論物理研究室。這個研究室是楊先生一手推動創建的。理論物理跟數學的關系非常緊密,國際上幾乎所有數學研究機構都有理論物理研究室,所以數學家陳省身先生從1985年在南開籌建數學所開始,就邀請楊先生在所內辦一個理論物理研究室。
楊先生問我愿不愿意到那邊去做研究,我很高興能有這樣的機會,蘭州大學也很理解和支持我的選擇。1986年6月,楊先生和我陸續到了南開,開始正式籌建理論物理研究室。此后直到1995年,楊先生在中國的學術活動主要在南開進行,為這個研究室的發展、南開的發展、中國物理學的發展出了許多力。
楊先生建議我們做辮子群,這是數學中一個重要的代數結構,在拓撲學、物理學、幾何學等領域有重要應用。當時美國在該領域做得最好的學者叫考夫曼,楊先生就把他的講義寄給我,我們和學生一起學,那真是教學相長。

2007年12月,楊振寧在南開大學發表演講,受到師生熱烈歡迎。(視覺中國)
楊先生每年回南開一次,我跟他匯報工作:進展是什么,困難是什么。那時候楊先生就提醒我,要多關注“玻色—愛因斯坦凝聚”這個方向。我們研究室的學生孫昌璞便著重留意了這個領域,一路深耕下去,2009年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
這么做了一兩年,學生入門了。楊先生的一個指示,我到現在都記得非常清楚。他說,你看某個問題國際上誰做得最好,就把他請來作報告,和學生們討論。
但有時候國際大咖也不是那么好請,有的是楊先生親自請,有的則是我去邀請。楊先生叮囑我,有些學者他不便自己邀請——他要是出面,對方可能會誤以為是在施加壓力,反而適得其反;我以晚輩身份去邀請,效果反倒更好。像美國物理學家弗里曼·戴森,很倔的一位老人,我一請,他就來了。這些學者知道楊先生關注南開,慢慢地都匯集過來。我們每年舉行學術活動,有時來60人,有時來40人,規模最大的一次來了250人。就這樣,我們逐漸跟上了國際前沿,像孫昌璞,文章多得不得了——他畢業前甚至打壞了一臺電動打字機。
楊先生考慮得非常細致。舉行國際學術會議,錢從哪里來?楊先生說他來想辦法。那時他在香港中文大學擔任博文講座教授,從香港募捐來了很多東西,包括計算機、打印機等??紤]到外國學者愛喝咖啡,楊先生還專門給我們弄來了咖啡機。
這些學者的講課費也是楊先生從香港募捐來的。有一次我去機場接他,他遞給我一個包,里面是按照面值分好的一捆捆現金,他特地把這些錢換成20美元面值的,好用著方便。我特別感動。
博士論文答辯的方式也是楊先生出的主意。他說,你跟研究生討論,讓他自己估計自己的水平,在哪一級答辯。于是我們劃分了三個層級:第一級,世界上這一行的權威來給你主持答辯,你敢不敢;第二級,國外學者也有,國內學者也有——當時都是院士級的了,你同不同意;第三級,前兩檔你覺得自己都不行,只想畢業,也可以。
孫昌璞答辯前,我問,你敢選第一級嗎?他說敢。當時正好有個國際會議在南開舉行,我們邀請了好幾位頂尖學者參加他的答辯:答辯委員會主席是當時美國《數學物理雜志》主編比德恩哈姆,他是群論方面的國際權威;答辯委員會委員有菲爾茲獎得主沃恩·瓊斯、日本物理學家和達三樹等。孫昌璞面對這么多大咖,被問了個頭昏腦漲,一直在擦汗。不過最后大家一致通過,認為他寫的是一篇好的博士論文。
1991年、1992年、1993年這3年,我們研究室的孫昌璞等3位博士畢業生都去了石溪,在楊先生身邊工作了一年,費用均由楊先生出。這幾乎成了研究室的一個慣例。

2001年4月,楊振寧為葛墨林題寫的寄語。(受訪者供圖)
楊先生一直和我強調“寧拙毋巧”,就是開始笨點兒不要緊,不要投機取巧;“寧樸毋華”,就是要樸實,不要華麗。這兩句話成為我做學問的準則。
經過幾十年切實的工作,現在南開的理論物理研究室在量子可積系統、“楊—巴克斯特方程”、量子群等理論及其物理應用方面做出了不少成績。
“自然而然的事”
1989年底,我在石溪楊先生處訪問,從一位老友那里得知,李政道先生要于第二年在蘭州大學組織一次核物理方面的國際會議,需要一位得力的組織者。
原本組織者是我在蘭州大學的一名同學,但他正在美國伯克利工作,趕不回去,就想請我回蘭州大學代為組織。我征求楊先生的意見,希望可以早點結束在石溪的訪問,提前兩三天回國。楊先生聽后立即說:“不,你早一周回去,好好組織。”而且這一周的工資照發——那真是好多錢了,一個月5000美元,一周多少錢?
當時我們想邀請日本核物理學家有馬朗人參加。有馬朗人在石溪工作多年,與楊先生關系很好,所以我請楊先生出面,幫忙邀請對方。楊先生爽快地答應下來,說過幾天要參加有馬朗人的慶壽會,到時動員他參加。幾天后楊先生邀請有馬朗人時,正好我的朋友在旁聽到,通過電話告訴了我。雖然有馬朗人最后沒能參加會議,但楊先生積極促成的態度讓我們感動。
那次李先生在蘭州大學組織的國際會議取得了成功,李先生很高興,還請我吃飯表達謝意。
楊先生和李先生在支持祖國科技事業發展這件事上,態度和想法是高度一致的,他們很多時候都在默默地為對方做的事助力。
曾有一段時間,學界提名楊先生再次角逐諾貝爾獎的呼聲很高。1990年前后,楊先生一位瑞典的朋友去看他,我也在場,吃飯時這位朋友委婉地跟楊先生說:“你要是在政治上有所表示,對再次拿諾獎可能會有幫助?!睏钕壬⒓椿卮穑何也蛔鲞@個事情。
楊先生不止一次和我們講,他們那代人的經歷決定了他們必然懷有一顆愛國心,捍衛祖國的尊嚴和榮譽,為祖國科技發展貢獻力量更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有幸認識楊先生40余年,彈指一揮,我也是年過八旬的老人了。回看這些年的點點滴滴,楊先生的身影始終清晰。那些他教會我的、留給學界的,早已深深融入我做學問、做人的底色。
《環球人物》記者 劉舒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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