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難死里逃生30年后，他拄拐上兩會

王嘉鵬拿到的“人生劇本”，寫滿意外和驚喜。

3月初，王嘉鵬從江蘇常熟到北京參加全國兩會，照例帶上了他的兩位“好朋友”。

履職人大代表的5年中，在這兩位“好朋友”的見證下，他提交了1份議案和11份建議，還與其他代表聯名提出了30多條建議。尤為特別的是，他每年的建議中，至少有一份與殘疾人群體相關。

而他對《環球人物》記者反復提到的所謂的“好朋友”，則是兩根拐杖。

江蘇代表團的小組討論現場，要不是椅子邊上的一副拐杖，很難想象，今年42歲的王嘉鵬，在30年前經歷過空難的慘烈和雙下肢截癱的痛楚。

·2023年兩會上的王嘉鵬。

把身體50%的重量架在拐杖上，王嘉鵬一路從北京的康復中心，走進挪威北歐紅十字世界聯合學院（UWC）。之后，他又將夢想的種子帶回國內，在常熟創辦了中國內地唯一一所世界聯合學院。

2018年，王嘉鵬當選全國人大代表，開啟了“拐杖英雄”的兩會之路。

“你們根本不明白那種痛！”

細看王嘉鵬的那雙手，常年握拐磨出的血泡，干癟后留下死皮，層層疊疊堆在一起，變成黃褐色的老繭，又硬又糙。

當記者問到目前身體還有什么殘存“記憶”時，他指向那雙肌肉嚴重萎縮變形的小腿，“走多了，還會膝蓋積水”。

這些如今看來“不值一提的小傷”背后，記錄著他當年從空難死里逃生，以及那段康復訓練中每天如“刀尖上滾過”的日子。

1993年，從寧夏銀川飛往北京的客機，起飛攀升不到100米便急速下墜。過程不到1分鐘，卻徹底改變了年僅12歲的王嘉鵬此后的人生。

眼前的五彩斑斕，瞬間“失焦”為黑白色。

脊柱爆裂性骨折，雙下肢截癱，屬于一個少年最釋放天性的5年，王嘉鵬是在北京康復醫院里度過的。

不想就此被“困”在輪椅上，一整年時間，他一直躺在床上練墊上運動，努力恢復肌肉和神經自身功能。

由媽媽按住他那雙已經萎縮的雙腿，他依靠腹部力量，做仰臥起坐；然后再努力掰開雙腿，做劈腿、叉腿訓練。然后，他嘗試自主抬腿，一點一點地，最后居然達到了90度。

練站是下一步，痛苦加倍。王嘉鵬覺得自己像沒有了骨頭，根本站不起來，腰疼得他天天哭，怕媽媽傷心，就只能憋著不出聲，讓淚水無聲地流。

站起來了還要走路，他在步行器上拖著雙腿一“走”就是兩年。

有一次，他實在受不了，對旁邊一直鼓勵自己的媽媽發了脾氣：“你們根本不明白殘疾人的痛苦！”

當第一次扶著墻站起來，晃悠悠地往前蹭出一步后，他抱住媽媽大聲痛哭。空難兩年后邁出的這一步，消弭了母子倆心底所有的委屈和不甘。

·王嘉鵬和媽媽。

“恢復身體和重回社會，哪個更難？”王嘉鵬的答案是后者。

小小年紀的王嘉鵬，自尊心極強。每天晚上，媽媽推上輪椅帶他去租住的小屋吃飯。有時一出醫院大門，正趕上對面的小學放學，他丟下一句話，“媽，推我回去”，兩人就快速撤回醫院里，誰也不說話，一等就是40分鐘。直到學生全部走完，他才垂著腦袋，滑上輪椅再出門。

這種在同齡孩子面前的脆弱和自卑，一度是他難以邁過去的坎。

有段時間醫院床位安排不開，王嘉鵬被轉到癌癥病房暫住。“一年的時間里，病房里最初結識的病友全都‘沒了’。”在那里，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羨慕”他，至少還活著。

活著就得有目標。他決定，不管春夏秋冬，定好鬧鐘，跟太陽賽跑。每天，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灑進康復中心的院子里時，他已經穿戴整齊，開始鍛煉和學習。

·王嘉鵬在康復醫院學習。

晚上病房熄燈后，手術室旁的過道里燈還亮著。他便滑著輪椅，找個安靜的地方，耳機一戴，一頭扎進書本里。

那里沒有傷痛，沒有命運的不公，一股力量蓄勢待發。

1998年，挪威UWC在中國大陸首次招生，并為殘障學生提供全額獎學金。王嘉鵬以優異的成績通過考試，成為中國大陸第一位進入這所學院的學生。

“中國英雄”

“Mark，下周是滑雪周，你要跟我們一起參加嗎？”在挪威讀書時，校長有次在課間問王嘉鵬。

他下意識想拒絕，但又覺得沒有嘗試，就不能跟自己說“不”。沒想到，那次滑雪經歷，“敲”開了他生命中的另一扇門。

坐在專門為殘疾人設計的滑板上，一躍而下，耳邊的風聲呼嘯而過，雪板下揚起陣陣雪霧，高山速降的過程幾近貼地飛行，王嘉鵬說，那一刻，他“比正常人還自由”。

從在國內康復中心學游泳起，他就發現了自己因禍得福的一個優勢——臂力驚人。

長期拄拐練出的肌肉臂，讓他一口氣可以做上百個引體向上。滑雪恰好就需要這種臂力。很快，他成為團隊中滑得最快的一個，“快到教練都跟不上”。

從第一次接觸滑雪，到在國際殘疾人滑雪比賽中拿下兩枚金牌，王嘉鵬只訓練了兩周時間。一同比賽的老將們知道后，都大喊“不可思議”。

·1999年，王嘉鵬拿到國際殘疾人滑雪比賽金牌。

后來，挪威宋雅王后到學校訪問，還提出要見識下這兩枚傳奇的金牌。

宋雅王后稱得上王嘉鵬的“貴人”。當初UWC在中國大陸招生的建議，就是宋雅王后提出的。王嘉鵬成為幸運兒到達挪威后，多次受到宋雅王后的接見。

·王嘉鵬和挪威王后（中）等人合影。

此后，王嘉鵬立志要幫助更多殘障人士走出陰霾，看到人生的千百種可能。

1999年，學校放假期間，王嘉鵬回國參加在北京舉辦的長城杯世界殘疾人馬拉松。這次，他不僅自己要挑戰，還要“組團挑戰”。

得知此前在康復中心的很多朋友依然不敢走出醫院這個“避風港”，王嘉鵬找到主辦方，希望幫大家一起報名。5公里的“迷你馬拉松”看上去普通，卻幫助20多位病友成功擺脫了內心的枷鎖。

“對于殘疾朋友們來說，體育運動不僅是挑戰自我，更是融入社會、找回自信的一種方式。”王嘉鵬說。

在挪威學習工作的12年中，他為中挪兩國交流做了許多貢獻，被授予奧斯陸市“榮譽市民”，也是挪威前首相邦德維克口中的“挪中兩國友好使者”。他的事跡在挪威家喻戶曉，成為人們眼中的“中國英雄”。

同時，他的自傳體小說《撐起生命的藍天》在挪威和中國出版，同名電視劇在央視播出。挪威歌劇《不落的太陽》也是以他為原型創作，并在世界各地公演。

2008年，王嘉鵬擔任北京奧運火炬手傳遞圣火。隨后，他一手拄拐一手擎著奧運火炬的青銅像，在挪威東阿喀達省利勒桑德市政府廣場上豎起。

·王嘉鵬擔任2008年北京奧運會火炬手。

“12歲之前，我肯定沒想過會經歷空難，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出國，更沒想過拿滑雪金牌，成為一個故事主角。”王嘉鵬拿到的“人生劇本”，寫滿意外和驚喜。

心系“8500萬”

當年從挪威UWC畢業時，王嘉鵬心中就有一個夢想。

“我跟校長說，中國擁有全世界1/5的人口，如果學院在中國大陸都沒有一個校區，就算不上世界聯合學院。”

拄著兩根拐杖，提上兩個箱子，揣起兜里的200美元，王嘉鵬開啟了另一個尋夢之旅。

15年時間，幾經波折。

2015年9月，UWC常熟校區在昆承湖畔落成，成為中國內地唯一一所、全世界第十五所世界聯合學院。

當第一批來自54個國家的孩子們走進這所學校時，王嘉鵬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孩子們拿著錄取通知書來到這里，對中國充滿好奇。他們不僅學習中文，還熱愛著這片土地。”

王嘉鵬介紹，過去8年多的時間里，UWC常熟校區作為一個非營利組織，培養了來自124個國家的2000多名學生，其中也有殘障學生。

為解決一些來自經濟困難家庭學生的學費壓力，他發動世界聯合學院的校友和愛心人士進行捐贈，為貧困和殘障學生提供助學金。

王嘉鵬在2018年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并于今年1月獲得連任。5年中，教育和殘疾人保障，始終是他最關注的議題。

“這兩個領域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希望通過我的努力，更多人能享受到教育和康復醫療帶來的福利。”王嘉鵬說。

2020年的兩會上，王嘉鵬聯合幾位代表，提交了《關于將〈無障礙環境建設法〉列入2021年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計劃的建議》，受到全國人大社會建設委員會的高度重視。兩年后，他們又在兩會上將這份建議以議案的形式提出。

2022年10月，該議案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一審。目前，草案正在向社會進行公示。

他說，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履職人大代表的這幾年中，推動無障礙設施環境建設領域的第一部法律落地。

·王嘉鵬參加2023年全國兩會。

今年兩會上，王嘉鵬依然帶著他的關鍵數字——“8500萬”。“中國有8500萬殘疾人，加上他們的家人，覆蓋的群體可以達到2—3億。”

為他們發聲，路雖遠，行則將至。(作者：陳佳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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