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舉手，說出問題，他們都會攻擊我。僅僅因為我在報告中提到對質量的擔憂，薪水就被扣了。”鏡頭前的約翰·巴尼特，濃密棕發有些花白，目光犀利，聲音渾厚而又平靜。巴尼特曾在波音工廠從事質檢工作。在2022年網飛紀錄片《一落千丈：波音大調查》中，他和多位波音員工一起出面揭露公司在質量控制方面的漏洞。他在2016年和2019年也揭發過這個問題，被稱為波音“吹哨人”。

　　不久前，他又出現在美國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的法庭上，就生產波音787飛機的工廠存在的問題作證。但這一次，他想說的話沒有說完。

　　以生命“吹哨”

　　2024年3月9日，本應出席法庭聆訊的巴尼特，被發現死于一輛車內。他頭部中槍，驗尸官稱他“飲彈自盡”。對警方的“自殺”結論，巴尼特的律師表示“難以置信”：“巴尼特精神很好，一直期待著把這一人生階段拋諸腦后，繼續前進。沒人相信他會自殺。”他弟弟說，巴尼特希望自己在法庭上的努力，能最終改變波音公司的企業文化。

　　3月15日，一名叫詹妮弗的女子透露，她問過巴尼特是否擔心安全問題。巴尼特說：“我不害怕，但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我肯定不是自殺的。”她的母親和巴尼特的母親是好友，兩人也因此很熟。“巴尼特不會自殺，因為他熱愛家庭和生活。”

　　巴尼特的家人表示：“由于波音公司惡劣的工作環境，他患有創傷后應激障礙和焦慮癥，我們認為這導致了他的死亡。”巴尼特生前也說過，自己從波音退休后健康不佳，精神受到傷害。

　　除了為飛機質量問題發聲，巴尼特在網上很低調，極少透露個人信息。人們知道的是他去世時62歲，人生一半時間獻給了波音公司。

　　1985年，巴尼特進入波音公司。2010年，他出任北查爾斯頓飛機制造廠的質量經理。這家工廠是制造波音787“夢想飛機”的兩家工廠之一。波音787有8、9、10等多款型號，被稱為“最高效的遠程家族”。2011年9月，波音787投入使用。很快，“夢想飛機”就出了質量問題。

　　2013年1月16日，全日空一架飛機因電池故障等緊急迫降。該型電池與波音787使用的相同。當月，全日空、日航的波音787在10天內發生6次問題，一次故障造成飛機轉場迫降，多人在撤離時受輕傷。當年7月，埃塞俄比亞航空一架波音787在停機坪起火；2015年6月，墨西哥航空的波音787貨艙在飛行中起火；2016年，新加坡酷航的波音787降落前，右翼發動機起火，被迫關閉……

　　2017年，美國聯邦航空局確認，波音飛機生產中至少有53處零件安裝不合格。美國空軍停止接收波音生產的KC—46空中加油機。

　　就在這一年，巴尼特“因健康原因”提前退休。他和其他“吹哨人”一起將波音公司告上法庭，稱波音在被他們指出質量問題后，對他們進行報復。他說，自己曾發現一名高級經理從廢品箱中拿出一根有凹痕的液壓管，裝進波音787飛機的中央系統，還告訴自己“別擔心這個”。自己向上司匯報，上司只讓他完成相關文書，沒著手解決。

　　當過波音質檢員的梅斯特說：“我在新飛機上發現過廢棄軟管、螺母等異物，一些同事還在機尾的水平穩定器齒輪附近發現過梯子和燈，這些東西可能卡住齒輪。”這些東西本該在檢查中被發現和清理，卻被“遺忘”了。次年，梅斯特被解雇。

　　同樣曾擔任質量經理的基欽斯說，她指出問題后，上司會公開批評她。2016年她離開波音，并以性別歧視為由起訴了波音，但并未被受理。

　　這一時期的“吹哨”聲多被“消音”，直到波音飛機連續出事故：2018年，印尼獅航610航班失事，189人遇難；2019年埃塞俄比亞航空302航班墜毀，157人全部遇難；2019年挪威航空的波音787飛機因引擎問題在空中散落金屬碎片……

　　巴尼特再度“吹哨”。他說，自己作為波音公司質量經理，是飛機質量控制的“最后一道防線”，但從查爾斯頓工廠下線的飛機，沒有一架“我能簽字保證它是適合飛行的”。他稱自己曾在波音787飛機上發現足以造成災難的金屬碎片。這些碎片十分鋒利，卻出現在飛機控制系統線路上方。如果它們在飛行過程中刺穿電線，后果不堪設想。

　　巴尼特稱，自己曾向監管機構進行檢舉，并多次勸說上司將這些金屬碎片清除。但公司沒有改正錯誤，反將他調到另一個部門。他還發現，波音787飛機上約有1/4的氧氣系統存在嚴重問題，氧氣瓶沒被正確安裝。波音公司還存在員工過勞、維護飛機不恰當等問題。

　　缺失的螺栓

　　《紐約時報》曾就巴尼特的說法進行調查，隨后稱其企業文化為“重視生產速度而非質量”。但波音飛機工廠相關負責人扎巴克很強硬。他說，《紐約時報》的報道對其項目和團隊的描述“不準確”。他夸口“質量是我們的基石”，說波音工廠“只生產最高質量的飛機”。

　　但現實很“骨感”。2024年1月至3月，波音飛機已出現13起飛行安全事件，出故障的包括發動機、空調、機翼、輪胎等，連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的專機都出問題了。今年1月，阿拉斯加航空一架波音737 Max 9飛機起飛后，一扇艙門在6000多米的高空脫落。調查顯示，脫落的艙門少了4個關鍵螺栓。華盛頓州的工廠維修這架飛機時沒重裝螺栓。波音一位高管稱，他們沒找到“艙門螺栓”相關文件。經6周審查，美國聯邦監管機構發現，波音公司在制造過程、零件處理和儲存以及產品控制方面都存在問題。由于波音遲遲不提供相關文件，美國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至今弄不清誰該為螺栓丟失負責。美國聯邦航空局則在審查后表示，波音內部對經該局授權進行監管的員工存在打擊報復行為，包括調崗、限制其未來發展、無視其意見等。有評論稱，對得到官方授權進行監管的員工，波音公司尚且如此，更何況對巴尼特等自發“吹哨人”。

　　3月20日，巴尼特的律師公開了起訴書副本，內容包括波音公司多年來報復巴尼特的細節。文件顯示，巴尼特投訴波音公司的違規行為后，長期遭受騷擾、羞辱和高管的蔑視。

　　“吹哨人”之死，加上依舊頻發的事故，使波音公司終于坐不住了。波音公司日前宣布，總裁兼CEO戴夫·卡爾霍恩將在今年年底辭職。卡爾霍恩表示，“飛門”事件是波音的“分水嶺”，公司必須以“謙遜、透明的態度”來面對問題。

　　波音董事會主席拉里·凱爾納也宣布不打算爭取連任。高通公司前CEO、波音公司董事史蒂夫·莫倫科普夫被選為獨立董事長，領導董事會挑選波音下一任CEO。波音商用飛機總裁兼CEO斯坦·迪爾將退休。這一輪人事大變動，是波音持續多時的動蕩的最新一章。

　　波音做錯了什么

　　錢峰（清華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研究員、太和智庫高級研究員）

　　對那些關注波音公司的人而言，問題不在于波音是否會改組高管團隊，卡爾霍恩等人是否會辭職，而是這一切何時發生。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次改組和高管辭職都來得有點晚了。

　　波音做錯了什么？首先，為降低成本，提高效率，打造龐大的產業帝國，它過度依賴外包和海外生產。外包策略雖然加快了開發速度，但也擴大了監管范圍，增加了風險，因為最終產品的好壞取決于“最差的供應商”。其次，波音高層利用對美國政界和航空界的影響力，逃避了政府和第三方的有效監督，在飛機的質量和安全問題上敷衍了事。第三，波音在面對空客的競爭壓力時，急于推出新飛機以爭奪市場份額，卻沒充分考慮飛機的安全性和可靠性。

　　波音的問題是此前數十年盈利至上的結果，是盈利能力高于安全性的結果。波音公司的管理層原本由工程師組成，但隨著空客等競爭對手出現，波音逐漸從“工程師公司”變成了“會計師公司”，越來越偏執于“精益管理”理念，強調擴大外包，減少程序，精減員工，目的都是提高盈利能力和股價。但在航空運輸中，最重要的除了安全、安全還是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