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國援助的人道主義物資運抵利比亞東部城市德爾納的消息傳來,艾哈邁德·蘇里曼的臉上浮現出久違的笑意。“我們利比亞人是個大家庭。在這場災難中,我在德爾納的家人和兄弟失去了生命和財產。希望我們能在這場悲劇后盡快康復。”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蘇里曼來中國留學已經兩年多了。9月10日,颶風“丹尼爾”襲擊了他的祖國。颶風引起的暴雨和洪水沖垮了德爾納河上游的兩座大壩,摧毀了這條河入海口的德爾納。在這座有“昔蘭尼加寶石”美稱的城市里,房屋、道路、樹木、草地被洪水抹去,許多人在睡夢中被沖走。在社交媒體上看到這些場景,蘇里曼非常難過。
正因為如此,他對中國人民伸出援手格外感動:“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上,我們緊密相依,面臨著各種挑戰。在此關頭,你們為幫助利比亞而做出的種種反應,都彰顯著我們是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地球村的伙伴。”
“這比死亡本身還要糟糕”
“我能活下來,真是一個奇跡。”電話里傳來胡薩姆·加維的聲音。聽得出,他依舊驚魂未定——洪災中,他至少有30個朋友、200多個熟人罹難。
31歲的胡薩姆在德爾納當會計師。9月11日凌晨2時許,睡夢中的他聽到外面有些不尋常的響動,起身睡眼惺忪地下樓檢查。他感到腳下有水在流。沒多想,他打開與弟弟易卜拉欣合住的房子前門。更多的水涌進來,把門從鉸鏈上拉下來。
兄弟倆跑到后門,看到了“可怕的、難以想象的場景,這比死亡本身還要糟糕”。胡薩姆說:“婦女和兒童的尸體從我們身邊漂過。汽車和整棟房屋都被卷入水中。有些尸體被水沖進了我們的房子。”
洪水也把胡薩姆兄弟沖到了更遠的地方。幾秒鐘內,原本手牽手的兄弟倆就被分開了足足150米。28歲的易卜拉欣眼尖,一把抓住仍拴在一根電線桿上的電纜,拉著它回到胡薩姆被困的地方。
沖毀城市的洪流,是在一天前從小雨開始的。23歲的醫科學生阿米娜·阿布賽斯是本地人。一開始,她一點都沒覺得可怕。父母因病去世后,她成了3個弟弟妹妹的監護人。雨點敲打著窗戶,她帶著弟弟妹妹們坐在海灘塔樓(海濱一棟7層建筑)底層的公寓里,玩游戲,刷手機。
雨越下越大,警報聲響起,他們無法入睡。阿米娜后來接受記者電話采訪時說:“災難是在凌晨兩點半發生的。噪聲越來越大。我弟弟說他看到水淹沒了街道。”隨著水位升高,鄰居們開始向樓上轉移。阿米娜抱著貓,帶著弟弟妹妹跑到3樓。“大家看著外面的漆黑一團,開始祈禱。然后水就到了3樓。”
“每個人都開始尖叫。我們又往上爬,到了5樓,最后到了7樓。”這時阿米娜慌了,“我把貓弄丟了,弟弟也失蹤了——幸好后來我找到了他。我意識到,待在7樓也不安全,必須上樓頂去。”
在樓頂他們看到,對面一棟3層樓的樓頂上有不少鄰居,其中有他們朋友一家。鄰居們在黑暗中揮舞著手機或手電筒。片刻之后,那棟樓轟然倒塌,手電、手機的光消失了。阿米娜說:“感覺就像地震。直到現在朋友一家還沒找到。他家的兒子在找他們。我告訴他,就在我眼前,他們的大樓倒塌在水中。”
阿米娜的叔叔一家住在附近。“我們最后一次通電話是晚上9點左右,他打電話來,想確認我們都沒事。從那以后,我們就沒有他的消息了。”叔叔家住的樓房倒塌了。
洪水退后,阿米娜帶著弟弟妹妹離開大樓,走了幾個小時才到達地勢較高處。一路上,她看到不少尸體,附近的街道也完全被沖毀了。她說:“就像地球裂開了一樣,街道變得空空蕩蕩。我想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們熟悉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現在它已經消失不見了。”
更令阿米娜悲傷的是,她最好的朋友艾莎沒能逃生。她的一個鄰居在丈夫、兒子面前滑倒,就此消失在洪水中。

洪災過后,救援隊在德爾納市展開救援工作。

洪水侵襲德爾納市,當地建筑嚴重受損。
“沒人再關注大壩的狀況”
世衛組織總干事譚德塞說:“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災難。”一位利比亞官員形容“仿佛世界末日來臨,這座城市的25%已經消失了”。受災死亡人數不斷上升,德爾納市市長蓋斯曾說,遇難者可能達1.8萬至2萬人。
《環球人物》記者問蘇里曼:“你覺得是什么造成了這場災難?”他說,除了大雨外,還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內戰,沒人再關注大壩的狀況”。聯合國世界氣象組織負責人說,如果早期預警和應急管理系統運行正常,這次災害造成的大部分死亡是可以避免的。由于飽受內部沖突困擾,利比亞氣象觀測網絡已被嚴重破壞,也沒有合適的極端天氣預警系統。結果洪水來了,沒有進行有效的人員疏散。
去年,利比亞研究人員發布報告,認為德爾納市地勢較低,面臨洪水威脅,呼吁立即采取措施,對水壩進行維護。研究人員警告:“暴雨的后果是災難性的。”但報告并未引起重視。事實上,近年來德爾納市幾乎沒有得到任何相關投資,垮塌的兩座大壩長時間沒有得到維護。利比亞總統委員會主席曼菲表示,該委員會已指示總檢察官就大壩垮塌一事進行調查。

利比亞總統委員會主席曼菲。
利比亞石油資源豐富,曾是北非生活水平最高的國家之一。然而,如今這里生活成本高昂,藥品供應短缺,基礎設施破敗。在德爾納這座擁有數萬人的城市,沒有一家正規醫院,只有一棟別墅被用作臨時醫院。
2011年卡扎菲政權倒臺后,利比亞長期陷入動蕩,國家四分五裂。得到聯合國承認的民族團結政府及支持它的武裝力量控制了西部部分地區,利比亞國民代表大會則與“國民軍”結盟,控制東部和中部地區。利比亞兩個政府并存的怪異格局,使其無暇顧及經濟和民生。德爾納等地區的基建基本處于荒廢狀態,很容易遭到自然災害的無情侵襲。
更糟糕的是,德爾納曾是極端組織控制的“三不管”地帶,2019年才被東部政權收復。
由于擔心得而復失,國民代表大會對當地建設并不熱衷,西部的民族團結政府也鞭長莫及。災害發生后,雙方都沒有及時進行救援。東部當局發布的資料和中央政府發布的資料完全不同。
氣候變遷讓極端天氣事件變得更頻繁、威力更強,但社會、政治與經濟因素“決定了哪些人承受最大風險”。英國開放大學環境系統講師梅本說,利比亞惡劣的政治環境,對協調救援行動、基礎設施維修等工作都形成挑戰。法新社在報道中承認,“利比亞分崩離析的政治局勢,使災情變得更加嚴重”。
“這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利比亞洪災損失如此慘重,根源在于當年美國武力干涉利比亞內政,強行推翻執政42年的卡扎菲政權。如果利比亞政權穩定,像以前那樣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在洪水面前一定不會如此束手無策,導致大量生命財產被洪水吞噬。這實在令人扼腕嘆息。”埃及《金字塔報》專欄作家賈巴拉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深有感觸。
蘇里曼也認為,這場災難既是天災,更是人禍。回憶起兒時在利比亞的生活,他用“美好”一詞來形容。“上午去學校上課,下午去清真寺,空閑時間和朋友們在街道和公園里踢足球,在這樣平和的環境中長大,我感到很幸福。”然而,美好的生活卻由于外部插足引發的動亂戛然而止。
由于石油資源豐富,控制利比亞對美西方來說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打著“反恐”和維護“人權”等旗號,武力推動政權更替,打破了這個國家的政治平衡,使其陷入長期動蕩。卡扎菲死后,潘多拉的盒子就此打開,利比亞陷入一場接一場的動蕩中。而美西方留下“一地雞毛”后,拍拍手走了,對當地的慘況不聞不問。根據聯合國2021年的資料顯示,600萬人口的利比亞,有約13.5萬人淪為難民,超過80萬人需要人道主義援助。
面對颶風“丹尼爾”引發的洪澇災害,救災任務仍很艱巨。9月23日,利比亞政府相關部門宣布,截至目前,利比亞東部洪災造成的登記在案的死亡人數為3845人。“有部分遇難者雖已被埋葬,但還沒有被納入公布的統計數據中,目前正努力在未來幾天內將這部分人數納入其中”。
目前,中國政府宣布向利比亞提供3000萬元人民幣的緊急人道主義援助,并根據利比亞的需求,提供帳篷、毛毯、急救包等急救物資。意大利、希臘、土耳其、沙特阿拉伯等國也向利比亞提供了多種類型的援助。但在利比亞政治分裂局面下,救災物資如何妥善分配也面臨挑戰。
利比亞國際關系專家阿馬利說,美國等西方國家不但令利比亞陷入內亂,這些年還持續破壞利比亞政治進程,是造成當前人道主義危機的重要因素。一位熟悉利比亞情況的媒體人士則感嘆:“他們走后,哪管洪水滔天!”
本刊駐埃及特派記者黃培昭
◎本刊記者馮璐
◎余奇瑤
專家點評
美西方對利比亞危機視而不見
中國社會科學院西亞非洲研究所副研究員王金巖
利比亞的獨立是在外力推動下實現的,而不是其國內民族國家發展成熟的必然結果。根據自然地勢劃分,利比亞由西部的黎波里塔尼亞、東部昔蘭尼加和南部費贊三地組成。由于歷史上外族統治者的分而治之政策,以及自然地理分隔,三地間自古就聯系不多,差異顯著。即使在國家獨立后,民眾也缺乏國家統一感和認同感,地區認同、部落認同等根深蒂固。
在卡扎菲統治利比亞的40余年間,為了鞏固統治,爭取位于中、西部的大部落的支持,對中、西部地區的基礎設施建設大力投入,但對東部地區的基礎設施較少修繕和新建。因此,東部地區的基礎設施老舊落后。而德爾納就位于東部沿海區域。
自2014年至今,利比亞仍處于兩個平行政府在東、西兩地并立對峙狀態。兩個政府都將主要精力放在爭奪國家的統治權而非地區治理上,因此,多年來并沒有對地區的基礎設施進行過維護和修繕,對本次坍塌大壩的運營方、水文專家等多方的安全提醒充耳不聞,置之不理,才釀成今日大禍。從外部原因看,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大國利用2011年利比亞內亂之機,對其進行武力干涉致其政權更迭。戰爭期間的武力干預已致利比亞境內大量基礎設施損毀,德爾納也在其中。
戰后,美西方參與的利比亞重建以參與其能源開發為主,希望分得巨大的利益蛋糕。但是,利比亞戰后國內極端分子肆虐,出于對美西方干預利比亞的不滿,將美西方駐利人員和機構作為襲擊的重要目標。2012年9月,美國駐班加西領事館和當地一處美國中央情報局站點遇襲,致包括美國駐利比亞大使在內4人死亡。自此,美國等西方多國撤出駐利人員和機構,對曾經承諾的幫助利比亞經濟重建、保護利比亞安全等承諾食言。此后,美西方對利比亞的安全危局、經濟困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阿拉伯多國發生政治變局,為極端分子提供可乘之機,“伊斯蘭國”極端組織在此背景下建立,并自2014年下半年起在利比亞境內迅速擴勢。該組織選取兩個政府都不關注的德爾納建立基地,并在短時間內將之打造為該組織“本土”以外最強大的分支。此后兩年內,以西方大國為主的多國無人機進入德爾納打擊極端組織,對德爾納的基礎設施造成進一步破壞。
利比亞陷入兩個政府并立以來,多個西方大國以及土耳其等地區強國將混亂中的利比亞作為博弈的棋子,在此進行代理人戰爭,致力于趁亂獲利,對利比亞的基礎設施建設等隱患不予關注,最終釀成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