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以前,茨姆的世界里只有家、村莊、村外的草原與湖泊、二十幾只牛羊和六匹馬,還有偶爾去的縣城。
她生活在香格里拉西北方向的納帕海景區。她十歲輟學,十五歲獲得第一份工作——抱著羊到村外的山坡上與游客合影。又兩年后,在父母的催促下,她與一個見過三次面的男孩結婚。
這樣的世界,在她現在看來,有些小,且不算有趣。
直到2011年,十八歲的她在山坡上遇到日本導演竹內亮的紀錄片劇組。她成了劇組見過的“最愛提問的被拍攝者”,她對城市充滿好奇,她沖著鏡頭問:天上有沒有飛機的路?上海最高的房子有多高?她的口頭禪是“不是吧”。劇組將她帶去上海游玩,她第一次離開香格里拉。在后來寄給劇組的感謝信中,她提到,自己有一個開客棧的夢想。
十年后,當竹內亮的劇組再訪納帕海時,茨姆的民宿剛剛開業,她顯得更明快、干練和篤定。茨姆從“抱羊女孩”變為“事業女性”,在互聯網上,兩個片段都讓她走紅。
但十年的變化并非一蹴而就,溫情與勵志以外,故事有更多層面。茨姆知道,自己生活在新與舊之間,有些她已奮力沖破,有些她仍未企及。
2011年,納帕海高坡上,茨姆抱小羊時的留影,現在貼在民宿的墻上。 受訪者供圖
牛,羊,馬
比起十三年前在鏡頭中的樣子,茨姆更白也更瘦些,普通話更流利,語速變得很快。她還是喜歡穿藏式服裝。
2024年5月下旬,當地旅游的平淡期,茨姆沒有那么忙碌。緊鄰納帕海的東北角,她管理著家里的十六間客房。
在這里,她是老板也是員工。她一天的開啟時間不定,主要取決于客人想幾點吃她煮的米線作為早餐。一上午,她要退房、查房、打掃房間,開車來回近一小時,去機場或高鐵站接送客人。下午是藏服攝影的高峰期,她負責幫客人化妝、搭配衣帽,然后繼續為新客接站、辦理入住。到了傍晚,則要開始準備客用晚餐。
民宿招不到長期的員工,“因為村子離縣城太遠,留不住人。”妹妹和丈夫可以幫忙,但很多客人是沖著她來的。正辦入住的客人打聽她在哪里,一下午,退房的兩撥客人都要和她合影。有些人專門等待她的空閑時間和她聊天。她熱情又感激地接待每一個人,常說“扎西德勒”,發微信時,每段話的結尾都會配上擁抱、微笑或是玫瑰花的表情。
完全稱不上閑適的生活,茨姆說,她已經記不清上一次去縣里逛街或是認真看一部電視劇是什么時候。但這也是她渴望的、在過去無法想象的生活。
最久遠的過去,她和姥姥姥爺、媽媽爸爸還有妹妹生活在一起。姥爺養了六匹馬,預備在若干年后換成錢,供她上中學和大學,他年輕時在外地當過兵,是家里最支持教育的人。
2003年,姥爺突發胃出血離世,家里頓時“亂了,窮了”。不久后,十歲、剛上四年級的茨姆輟學了。
頭幾年,她為家里背柴、做飯、擠牛奶,春秋季種田,夏天繼續放牧。村里有個馬場,她偶爾去給游客牽馬——自2000年啟動西部大開發后,涌入香格里拉的游客越來越多。
十五歲時,媽媽買回來一只小羊,在村外的山坡上,茨姆開始抱著羊與游客合影。那里是往來梅里雪山的岔路口,可以俯瞰整片納帕海草原,常有旅游大巴經過,但鮮有停下的。合一次影,每人收費五元。最多一次,她一天賺了六十元。
更多時候一無所獲。唯一熱鬧的季節是冬天,納帕海吸引來許多候鳥攝影愛好者。他們總是自言自語,晚上還得回縣城住,這附近有住的地方就好了。她把這些話記下。
剛離開學校時,茨姆沒有感到不平,因為“大家都這樣”。她是家中老大,妹妹比她小六歲。那時,村里流行老大當家的風俗,無論男女,長子們的第一要務是幫忙家事、奉養父母、照顧弟妹。左鄰右舍間,比她年長或與她年齡相仿的長子們,大多小學未畢業就輟學,“甚至有些從沒讀過書。”
漸漸認為不對勁,是在馬場牽馬時,她發覺自己聽不懂游客說的一些話,或見到一行字,即使都認識,也總不明白意思。相比之下,同在那兒牽馬的,“讀到六年級的人就都能理解。”
然而,沮喪之后,她無計可施。
她過著一種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她所在的村子離縣城有七八公里的山路,“感覺上卻有七八百公里遠。”她從未離開香格里拉,家里的電視機是用來探知外部世界的唯一通道。電視信號總是斷,父母就去院子里,把那衛星鍋轉呀轉的。但頻道還是一直減少,到最后,只剩下央視、云南衛視、湖南衛視等四五個頻道。她唯一記得住的電視劇是《還珠格格》。
每天早上七點,她會帶著青稞餅和水,抱著小羊爬上高坡,坐在石頭壘起的矮墻上,天快黑時才回家。周圍的牛、羊、馬永遠比人多。有時候她一天見不到一位游客,就繡十字繡打發時間。日復一日,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盡力完成,“但沒有太大意思。”怎么才可以有意思,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面前的納帕海開闊,能看見幾十公里外的云在下雨。風光隨季節變化。秋天,雨水豐盈,雪山融化,水漲起來成為一片湖泊,匯入長江支流。這也是納帕海的“海”字由來。而到春天,氣候干燥,水退了下去,露出草原與濕地。
茨姆和姥姥、媽媽在一起。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好奇的人
2010年,17歲的茨姆和21歲的洛桑結婚了,“一個親戚家的阿姨嫁到別的村,說那里有個小男孩,可以結婚。”婚前他們見過三次面。
洛桑是家里的老二,不當家,所以要“嫁”過來。洛桑是個好人,見人和氣,口頭禪是“好——好。”但是沒有愛情,茨姆說。她可以拒絕這段婚事,條件是必須自己再找一個立刻結婚,“我上哪兒去找?所以我不能說反對的話。”
她像接受輟學一樣接受婚姻的安排——她的姥姥、媽媽都在十幾歲時結婚,她的同齡人也是。而后,生養兩至四個孩子,做飯、洗衣服、擠牛奶、割青稞,千百年來,度過一樣的生活。作為長女、未來的當家人,她需要遵照這個模板。更主要的是,她“不知道還有別的可能。”
轉折發生在次年。
2011年的春夏之際,日本導演竹內亮的紀錄片劇組踏上了納帕海濕地。竹內亮與中國妻子新婚,“想探索中國的故事。”
按計劃,他們要拍攝住在縣城近郊的一位養馬人。拜訪養馬人前,竹內亮提議找一個制高點,拍下主持人阿部力俯瞰納帕海的表情。他們開車上山坡,無意間進入一道寫著“納帕海旅游景區”的石門,抱著羊、穿著藏服的茨姆就坐在門后。
阿部力提問了海拔與天氣,一開始,茨姆“不太愛說話”,普通話也生疏,問一句,答一句。劇組的人輪番與她合影,阿部力替她向游客招攬生意。
“外面來的人”,白一些、普通話標準一些——從前茨姆也試過和他們搭話,不過“一個團二十個人,問這個也不理我,問那個也不理我。”于是她習慣沉默。直到劇組的靠近,雙方越聊越多,涉及工作、旅途、各自的生活。
導演的本能發揮了作用,竹內亮決定將拍攝的主人公替換為茨姆。征得茨姆的同意后,第二天,劇組開始跟拍她的生活。大約是三四天后,在干涸的納帕海上,阿部力問茨姆,上海跟拉薩,更想去哪一個城市?茨姆毫不猶豫地說,上海。她回憶這個答案背后的邏輯:“拉薩雖然也遠,但作為藏族,一生肯定會去。”從精神和物理距離上來說,上海都要更遙遠、更珍貴。
而后,得知紀錄片的終點、長江的入??诙荚谏虾#哪窉伋隽艘贿B串問題:去上海要多久?上海最高的樓有多高?去上海的飛機能坐多少人?天上有飛機的路嗎?
攝像楊林至今記得當時的震撼,“通常都是我們拍攝者提出問題,被拍攝者總是在被動的狀態中。但茨姆總跟你提問題,她對未知的世界有非常強烈的好奇。”
被打動的還有阿部力和竹內亮。當天回酒店的車上,阿部力提出想帶茨姆去上海,竹內亮表示贊同,但楊林反對,“咱們是拍紀錄片的,不能介入、改變別人的命運……你帶她去上海,會改變她未來生活的走向。”
阿部力則堅定地說,和拍紀錄片沒有關系,茨姆已經成了朋友,只是幫一個朋友實現心愿,為什么不可以?
三人爭執不下,但一致同意,他們從茨姆身上體會到一種親近。他們之所以在這里,是因為他們也好奇茨姆的故事、長江沿岸的世界。這與茨姆的好奇是相似的。這和城鄉、階級、年齡、職業身份都沒有關系,有關的只是“不同”。因為想探尋彼此的“不同”,兩方好奇的人碰到了一起。
最終,楊林妥協了,“沉浸式地拍紀錄片,哪一部分是工作,哪一部分是生活,你其實很難劃分清楚。”
“不只是這樣”
去不去上海,茨姆家里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小舅跑來和姥姥說,過些時候你就哭吧,好好的女兒、女婿、外孫女都回不來了。”媽媽聽了也害怕,卻表現出一種賭命式的支持,“媽媽說,還是要去,如果把我在上海弄丟了,她也就跳江不回來了。”
起先,劇組只打算帶茨姆一人去,為讓她家人放心,就說帶著媽媽去,“他們依然怕村里人說閑話。”楊林說,最后劇組提議把爸爸也一塊兒帶去,“他們還是考慮了好多天,左右搖擺。”
等待十來天后,竹內亮通過香格里拉政府開出證明,“是合法拍攝的劇組。”茨姆終于找到楊林,說,她、媽媽、爸爸,決定無論如何要和劇組一起去趟上海。
之后的很多情境,在互聯網上廣泛傳播:劇組帶領茨姆一家游玩外灘、南京路、東方明珠塔等地標。在地鐵里、黃浦江邊、百層高樓上,茨姆總是興奮,不斷驚嘆。回到香格里拉后,她通過當地政府,給劇組寄出一封感謝信,寫道,上海之行“給我留下這輩子最美好的回憶。”
在上海,她第一次醉氧,第一次燙頭發,第一次去KTV,第一次買了一條她稱為“便服”的粉藍裙子;劇組給她買了個蛋糕,她過了人生中第一個生日。不過那天并非是她的出生日期,其實她不知道自己準確的出生日期,“誰也不知道。”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突然覺得“被打開了”。她說出一個非常具體的節點——入住上海的酒店時,她發現房間里帶衛生間。
十三年后,在她自己的民宿中,她努力解釋這種抽象的感覺:原來她根本不知道房間里可以有衛生間。所以,衛生間在這里并不只是衛生間,而是一個啟迪,她發現世上有許多“不只是這樣”的事物。早在去上海以前,她就模糊地規劃過開民宿,“大概就是能提供床位就好。”去了上海她才知道,除了床,還應有衛生間。
也是從那一刻起,她不想再抱羊了。“至少要繼續學習”,比方說,找一份能學到東西的工作。輟學的苦悶、被安排生活的不滿——所有的情緒都有了出口。
2022年,竹內亮重訪納帕海,茨姆已在經營自家民宿。 紀錄片截圖
十年
從上海分別后,大家默契地回到自己的生活。只有楊林與茨姆互留了聯系方式。之后的兩三年里,為其他拍攝工作,楊林又去過兩次香格里拉,兩次想看望茨姆。有一回,茨姆不在家,家里多了個據稱是她兒子的男孩。還有一回,他們家辦喪事,茨姆忙于接待、做飯。
看到茨姆仍在平靜度日,楊林放下心來。那以后,兩人幾乎不再聯系。
直到2021年,學習漢語、搬到中國近十年后,竹內亮決定重走長江。次年夏天,他和楊林再次來到茨姆家的庭院時,這里已然成了一家民宿。陳舊的院子被重新裝修,鋪了地磚,養了花,兩側搭出十六間客房。茨姆熟稔地接待客人,打點民宿各處,他們感到驚喜,她“成熟了,講話流利了,像個老板了。”
一切改變,始發于上海,又不止于上海。
從上?;氐较愀窭锢娜陜龋哪方舆B生下兩個孩子。2014年,村里的朋友叫她一起做向導。兩人在公路上招攬自駕的車,陪著去松贊林寺、普達措、納帕海等地方。這是第一份讓她享受的工作,她喜歡接觸人,尤其是外面的人,喜歡聽他們講故事。
又過一陣子,她去馬場幫忙牽馬,認識了一位昆明來的創業者,被其邀去獨克宗古城的一家小吃店上班。她是店里唯一的員工,常常早晨五點多出門,夜里十一點才回。
沒多久,老板離開香格里拉,小吃店也歇業了。正發愁要做回家庭婦女之際,一個熟客又找到她,說自己在古城開了民宿,缺人手。
她認為那是她生命中第三個關鍵時刻,頭兩個分別是認識竹內亮劇組和去上海——總之,她歡欣雀躍地走入這個時刻。一切從頭學起,鋪床、清潔客房、操作電腦。兩個月后,她升任店長,兼管前臺、客房、餐廳。
媽媽吵著要她辭職,“剛開始只有兩千塊的工資,又累。家里面的忙又一點幫不上。”過年,她為民宿的客人做年夜飯,不幫家里做,“回家就吃,吃了就睡覺,睡醒了又去上班。”這不符合本地對女性的要求,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學會了開車,花六千元買了輛接近報廢的二手車,“每天閉著眼睛開過去,太累了。”但是快樂。車總是熄火,得在路上攔人推車。但是快樂。冬天下雪,車打滑,上不了長坡,快到古城時,她要下車步行幾公里到店。但是快樂。
那是她“最充實、最有干勁”的一段時期。她喜歡做民宿——抱小羊、牽馬、做向導、打工,這些工作都是別人“給的”,不像做民宿,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只屬于她自己。她去做這件事,是因為她主動想去做。這點意義非凡。
兩年后,她自覺掌握了民宿的管理與運營方式,又見來納帕海的游客越來越多,家里兩個孩子都去上了寄宿學校……2019年,她想開一家自己的民宿。
她被建議:想要做事,就早點做,不要拖延。
她立馬動身籌錢。早期不敢把賬算得太清,“怕嚇到家里人,也嚇到自己。”毛估了要一百萬元。根據當地政策,一個戶口能貸款三十萬元,她動員家人一起貸。開始建設后,資金鏈斷了好幾次。她就找更多的親朋借款。洛桑的貨車、家里的兩頭牛也都賣了。為省錢,她和妹妹追瑪自學設計,自畫圖紙。
2021年年底,在上海之行的十年后,茨姆開出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民宿。英文名則是妹妹追瑪起的,Aurora(極光),原本只認為是個好意象。后來,她回看2011年的紀錄片,才發現,取景外灘時,這個單詞在樓宇間一掃而過。又一個遙相呼應的緣分。
臨近晚飯,茨姆將火爐生起。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新與舊之間
執著于開民宿,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使面對家人,茨姆也很少提及:她需要一份事業換取自由。
早在古城的民宿打工時,茨姆第一次注意到,有許多女性住客,休假的、辭職的、退休的,一個人背著一個包就來了。住兩天,再去梅里雪山轉山。她忍不住和她們交談,“我有點想象不出來,她們怎么可以一個人出來?”
自茨姆記事起,村里就有規矩,“結了婚的媳婦,不能一個人在外面過夜。”
今年5月,我在納帕海草原上找到四位已婚婦女,年齡分布為三十至六十多歲。大家都說,在當地農村,這樣的風俗是默認存在的,如有違背,父母不會支持,老公也會生氣。原因則很難總結,是對媳婦的保護也好,束縛也罷,“反正一直是這樣。”
34歲的卓瑪在草原上給游客牽馬。她只有過一次長途旅行,是和三四個好朋友一起去西雙版納,“和老公出去可以,和其他家人朋友出去也可以,如果老婆一個人出去,就有可能被說閑話。”
另一位四十歲出頭、負責給游客照相的婦女說,這兩年,村里自由戀愛的新媳婦或許可以不守這個規矩。她有個女兒,她不打算讓女兒受任何限制。但她自己這代人,及她的女性長輩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也將這樣過下去。
如果沒去古城打工,如果沒見到那些獨行的女住客,茨姆想,她大概也愿意“這樣過下去”。但現實正相反,從那時起,她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其實民宿里有員工宿舍,但是爸媽、丈夫都不許她住,要求她每晚回家。她只能每天通勤。很累,也有點傷心。也是從那時起,她會想象,一個人坐汽車、坐飛機、在陌生的城市閑逛、睡在陌生的房間,會是什么感覺?她認為那是一種“自我的完整”。
獨自遠行成了新的渴望,但她絕不貿然展露這種渴望,因為結局一定是“和家里吵架”“被村里人非議”。她不想讓家人為難,她要溫和地進取。
因此,在她的設想中,獲得自由的方式只有一個——村里默認的另一條規矩是,如果你是一位事業成功的女性,你可以自己去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這證明你成熟,有能力,可以只靠自己。”
多成功才算成功?茨姆也答不上來,沒有標準答案,甚至沒有前人做榜樣。對她個人而言,等她把民宿的分店開到拉薩去,可以算作成功。在她的想象中,屆時,家人、村里人都將認可她,她將有底氣,要求一點小小的“自由”。
然而,如果一個女性連獨身外出的權利都受限,她就很難擁有并經營好事業。茨姆表示贊同,“這就是不公平的。”但這就是她要走的路徑。
妹妹追瑪有不一樣的路。
追瑪比茨姆小六歲,卻像生活在另一個時代。父母默許她一直上學。她最終考上了昆明的大學,目前已畢業兩年,正在家備考公務員。從沒有人催她結婚,以后,她想自己去麗江或大理生活。她坦然地向家人說出這些,全家都支持。
姐妹倆說不清變化產生的原因,“或許是因為互聯網發達了,有新思想。也或許因為國家政策,明禁早婚……老人們的想法也在變。”可以明確的是,傳統正在割裂,而茨姆的生活恰好在新與舊之間。
追瑪感謝茨姆。小時候,姐姐把孩子輩要做的家務幾乎包圓了,所以她可以安心讀書。姐姐在古城打工,工資都拿來給她繳學費。古城的招工市場里,姐姐很吃香,“因為她是最老實的那個。”從不要求老板漲薪。她有時候甚至覺得姐姐“負責過頭”了,拿著微薄的薪水,一人管一家店,心甘情愿地“一個人被當成幾個人用。”
從上?;貋砗螅憬愦_實“想法多了點”。但也僅限于念叨房間里要配個衛生間,有機會要出去打工。姐姐很會藏事,高興的、不高興的,都自己消化掉。姐姐幾乎沒有和家人紅過臉。姐姐也從不和家里提要自由的心愿,至于她內心有多少渴望,沒人知道。姐姐總是沉穩、順服又隱忍。
強烈的情感只在不經意間透出。
2023年年底,竹內亮的朋友、紀錄片導演木蘭來拜訪茨姆。兩人逛草原,為避寒,鉆進一座無人看守的小屋烤火、聊天。茨姆突然說,自己的偶像是葉海洋,一個獨自走南闖北、單身生育三個孩子的網絡名人。
她很鄭重地告訴木蘭,“我最不要什么?我不要愛情。”木蘭問,那最想要的呢?她答,是“民宿”“成功”“事業”“自由”。
木蘭離開那天,茨姆執意替她搬行李箱。因為這支行李箱跨過大洲大洋,她想沾沾箱子的運氣,保佑自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2022年,茨姆與竹內亮在納帕海邊聊天。 紀錄片截圖
上海,東京,紐約
自由在靠近。這兩年,茨姆去了不少地方。2022年,竹內亮邀請她去南京做客。2023年年底,香格里拉開通了高鐵,她去了一趟昆明、一趟麗江。2024年四月,竹內亮的新紀錄片在日本公映,她前去助力。不過,這些行程都是由妹妹或媽媽陪著去的。在她的定義中,這不是完整的自由。
她對外界的好奇只增不減。楊林在加拿大,阿部力在日本,竹內亮在南京——過去她對這些國家與城市沒有地理概念,我們一起研究世界地圖,預判航線和可能的飛行時間,分析每個目的地的氣候條件。聊到興奮的時候,她像十三年前在紀錄片上那樣,哇一聲,說“不會吧”!
從香格里拉去日本,她暈車、暈機。到了東京,密密麻麻的新干線,她“看一眼就頭暈”。2011年去上海,地鐵里的人也多得讓她喘不過氣來。但兩趟她都玩得很開心。她說,其實她不喜歡城市生活,但是她要有選擇權。
未來,她還想去紐約找木蘭玩,“一個人去。”當然,按她目前的計劃,這一天還有些遙遠,“就像十多年前,我和家人說我想去上海,太不真實了。”但她信心滿滿。
5月底,竹內亮的新片在上海路演,邀請茨姆參加。這是她第二次去上海,去這座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城市”。為這次出行,她很莊重地帶了四套藏服,因為在當地的習慣中,服裝樣式要常換新,以示對人的尊重。
去上海,當然還是不能一個人去。她和表妹在昆明機場相會。表妹今年大四,原來是小語種專業,后來改學行政管理。表妹剛寫完畢業論文,準備把上海之行當做一次畢業旅行。
候機時,表妹給她示范印尼語,早安、午安、晚安分別怎么說。她聽得很認真。
她說,她最平靜、愉悅的時光是童年,姥爺當家的時候。每年夏天,她和姥姥、姥爺進山放牧。村里同齡的孩子也都去。晚上,所有人聚在一起烤火,茨姆喜歡唱歌。她許愿,長大后要考大學、當音樂家。姥爺離世,童年和這第一個愿望都破碎了。
極偶爾,她會想起姥爺養來供她上學的馬。是滇馬,毛撲撲,矮小但強健,適應香格里拉的高海拔,都是能走茶馬古道的好馬。她最喜歡一匹叫康巴的棕色母馬,它的額間有一點點白,前幾年老死了。其余的馬,在姥爺去世后,都因疏于管理而走散。無人知曉,它們是混入了別的馬群,還是走向了曠野的更深處。
(卓瑪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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