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
許慶瑞,1930年生,今年94歲。中國工程院院士,我國技術創新管理理論的重要開拓者。他長期從事管理科學與工程的教學、科研與工程實踐,最早提出“企業必須成為技術創新的主體”,推動成百上千的企業迅速成長。許慶瑞率先提出“技術創新的組合模式”“全面創新管理”等一個又一個富有中國特色的創新管理理論,為中國自主創新能力建設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
從小接觸企業
他提出“企業是科技創新的主體”
1982年11月,在一場學術會議上,兩撥人圍繞著“創新是誰的事”展開激烈爭論。一方是中國科學院當時的負責人團隊,另一方則是許慶瑞一人。
“科學院說innovation(創新)應該在科學院搞,我說不對,innovation要在企業里搞,innovation跟生產密切結合,不是我創造一個東西出來,而是我要制造一個東西,給老百姓好用,這個你放在科學院行嗎?實驗室里能出產品嗎?科學發明科學院在搞,生產企業在搞,兩頭連不起來的。”許慶瑞說。
許慶瑞從小就接觸企業,那時,它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叫“實業”。許慶瑞的祖父,曾是江蘇常州匯豐錢莊的經理,他鼓勵兒子許冠群實業救國。于是,許冠群帶著全家搬到上海,創辦新亞藥業——民族制藥工業最早誕生的企業之一。
許慶瑞回憶,新亞藥業創辦之初困難重重。抗戰前夕,面對日本和美國西藥的競爭,中國西藥業幾乎瀕臨破產,他父親甚至一度想要投江自盡。“新四軍沒有藥,都跑到租界里來,我父親就把西藥拿過去。結果日本人知道了,把他們弄到日本憲兵隊去了,幸虧那個隊長跟我父親的一個朋友是同班同學,要不都死在日本人手里了。”
許慶瑞表示,他父親創辦的藥廠研發了兩種藥物,在解放前很有名氣,一種治胃病,一種治梅毒。也許,這便是許慶瑞執著于創新的源頭。
△許慶瑞中學時照片
結合美蘇模式發展中國的管理科學
培養學生要追求“頂天立地”
1947年,許慶瑞從上海南洋模范中學考入交通大學的工業管理工程系,接受美國式的管理學教育。四年學業期滿后,他進入中國人民大學深造,學習蘇聯式的管理學理念。
許慶瑞表示,“美國是完全靠資本上來的,蘇聯人則是從馬克思主義《資本論》出發,強調勞動創造世界的觀念,這跟美國的觀念截然不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教育體系。我們這一代人就是兩面都看了,因此視野比較全面。”
多年之后,許慶瑞意識到,無論是美國還是蘇聯的工業管理經驗,中國的工業管理還得立足于中國的實際情況。切身的體會也為他后來培養學生“頂天立地”的研究方法埋下了種子。
△年輕時拉小提琴的許慶瑞
盡管歷經時代變遷,許慶瑞始終未放松對專業的思考和研究。從留校任教到調任鄭州,再到臨安勞動,上世紀70年代浙大復課后,許慶瑞和同事共同籌建了浙江大學管理系。1980年,浙大當時的上級單位中國科學院計劃派遣一批學者赴美進修,在看到選派名單后,許慶瑞急了。
許慶瑞說:“當時科學院分配了40個名額都是技術領域的,我們就向科學院院長提出質疑,說為什么我們管理不派人去?”
爭取到的唯一一個管理學名額,落到了英語底子好的許慶瑞頭上。50歲的他,首次踏出國門,分別在麻省理工學院和斯坦福大學進行了深造。
△1981—1982年,許慶瑞訪問美國麻省理工學院。
許慶瑞表示,他發現僅依靠生產管理是不夠的,沒有新東西出來,老生產老東西是行不通的。“innovation這個詞,意味著生產技術準備,要準備產生新產品,我就提出了技術創新的概念。生產力是重復的,已經有現成的方案,照搬就行了。但創新需要走新路子,前面是一片荒野,路怎么走,要去闖出來。”
許慶瑞比較了美國和蘇聯的管理科學,并結合中國的實際情況,發展了適合中國的管理科學。
△1982年,許慶瑞訪問美國斯坦福大學。
回國后,許慶瑞在浙江大學繼續教學工作,他的學生——浙江大學社會科學學部主任吳曉波回憶稱,做許慶瑞的弟子,“太苦”,這是很多學生當年的感受。
吳曉波說:“我們好幾個一起讀的博士生中途都退學了,他是不怒自威,談事情的時候你會感覺到一種壓力,他要求很高,這也是一種很好的壓力。”許慶瑞表示:“不吃點苦,學不到真本事。你想馬馬虎虎?學不到東西!”
許慶瑞說,他要求學生追求“頂天”,“天”就是學科的高峰,不到高山之巔,就看不到大海。要達到學科的頂峰,才能擁有全局視野。同時,他也強調“立地”,“立地”就是要立足實際,不能專門看外國東西,要立足于本國實際,把本國的企業改造出來。
△1983年,許慶瑞為研究生授課:研究與發展管理。
長期蹲點企業調研
成百上千企業嘗到創新的甜頭
1988年,在許慶瑞提出“技術創新”這個看法六年之后,原國家經貿委首次將這個詞納入政策文件當中。當年,國家指定了五家企業進行試點“技術創新”,許慶瑞選擇了當時實力最薄弱的唯一一家民營企業——海爾,去長期蹲點調研。
△許慶瑞于1986年出版的《研究與發展管理》、1990年出版的《技術創新管理》是國內科技管理與創新領域最早的教材。
原海爾冰箱廠的退休職工楊曉玲,當年是車間班組的負責人,雖然多年未與許慶瑞再接觸過,但還記得許慶瑞說話的腔調。
“姑娘,你在做的是什么東西?你這個東西是什么用處?”楊曉玲回憶說,許慶瑞會仔細詢問每個小零件的用途和功能。在聽取解釋后,他還會細致地提問,“你們每天運轉用的這個量”或者是“這個備件你們怎么管理”。楊曉玲稱,許院士曾先后到她的班組調研了四五次,每次都穿著工裝,扎在工人堆里。
許慶瑞表示:“真實情況誰在掌握呢?是工人最掌握。我帶著學生住在工人宿舍,穿上工人的衣服,先到基層與工人一起勞動三個禮拜,這樣才能跟工人有共同語言,他們才愿意把心里話告訴你。所以我們當時掌握的情況連工廠廠長都不知道。如果穿著西裝去工廠看,根本得不到實話。”
△2007年,許慶瑞(前排左二)率團隊多次赴青島海爾調研。
吳曉波有個本事,搞研究時,說一套嚴謹專業的學術話語;搞調研時,又是另一套“土”得掉渣的群眾語言。他表示,這都是早年跟隨老師練出來的。即使現在,他去企業調研時仍按老師說的,“三個地方必須看”。
“首先是車間現場,在生產線能夠了解到具體情況;其次是倉庫,倉庫是判斷一家企業好壞的關鍵。因為企業的進銷存都在倉庫中;最后要看廁所,企業管理得怎么樣,要從細節上去看,就看廁所做得怎么樣。”
1996年,國家經貿委印發了《“九五”全國技術創新綱要》,提出“以企業為主體創新”的方針政策。這一年,距離許慶瑞與科學院的那場爭論,已過去14年。
就在這“頂天立地”的過程中,許慶瑞進一步提出了全面創新的理論。他表示,創新不僅限于技術層面,還包括工人操作和管理方面的創新。如果管理落后,生產根本管理不住。
△全面創新管理——理論與實踐(許慶瑞,2007年)
在許慶瑞蹲點海爾內部調研的十多年間,這家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冰箱廠,逐漸發展成為創新型的領頭羊。經許慶瑞之手的成百上千家企業也都嘗到創新的甜頭。
“現在已進入創新引領的時代,創新的位置更加突出。原本創新是我們國內的事情,現在我們要靠創新來打破封鎖。有些人認為innovation就是制造出新東西,但實際上,innovation是一套基礎工作,是一個基本功。”許慶瑞強調。
許慶瑞認為,面對外界的封鎖,我們更不能封閉。他經常訂閱國際期刊,關注海外動態。他說,“頂天”是手段,“立地”是目標,最終是要解決中國面臨的實際問題。
△2008年,許慶瑞(中)與即將畢業的研究生在一起。
“‘頂天立地’是為了創造解決我們中國自己問題的道路。讀書是一個方面,生活的經歷同樣關鍵,社會體驗決定了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許慶瑞回憶當年在國外完成學業后,曾有外國人希望他留下,“我說不行,我要回去,要回報我的祖國。假設我們這些人都不回來,國家怎么發展起來?國家要靠一代一代人把它托起來。”
與夫人相濡以沫70余載
堅持創作致力于傳承創新理論
如今,許慶瑞的眾多學生已經成為中國管理學領域的中流砥柱。在外界,很多人叫許慶瑞“老師”,而在家里,許慶瑞對夫人沈守勤的稱呼,也是“老師”。
許慶瑞與夫人相識于大學時代,小提琴是他們的“紅娘”。70多年來,夫婦二人從未有過爭執。老兩口都愛好古典音樂,許慶瑞喜歡給沈老師演奏小提琴,沈守勤也喜歡聽許老師的琴聲。
“有空去聽一聽交響樂,對人有很大的動力。光靠念書和工作是不夠的,還是要有一種精神上的力量,文學藝術跟管理學一樣,能夠賦予人生命力。要去吸收這些文學藝術作品,這也是人類的精華。”許慶瑞說。
△2023年,許慶瑞與夫人沈守勤合影(兩位都年過九旬)。
雖然已過鮐背之年,許慶瑞依然堅持每天在電腦前坐一坐,敲打新作。他說,要把這一套創新理論怎么來的,寫一個系列,留給后人。“創新引領,創造中國更好的未來。”
記者手記:
我是記者朱敏。一踏進許先生的家門,一陣小提琴曲就鉆進耳朵,一張琴弓,四根琴弦,沒有點兒新意,哪能變幻出如此的婉轉悠揚?!
許院士每天堅持準點看新聞,他說,只有不停地學習,不斷地接觸新事物,才能跟上時代。說到動情處,先生會輕輕地拉起夫人的手。坐在一旁的夫人也不說話,只是微笑著注視著先生。采訪間歇,兩位年過九旬的老人,起身活動,互相攙著看外面成蔭的綠樹。窗外那一輪太陽,每一天,都是嶄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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