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嬅,無聲世界的“調音師”

她曾是臺灣金融業女高管,10年前移居北京,后創辦咖啡屋,為聽障人士培訓工作技能和自立人格
2021-11-25 16:08:34來源:環球人物網-環球人物雜志作者:陳霖

2021年9月中秋節前夕,李紹嬅帶領聽障西點師制作禮盒。她的一天是這樣開啟的:早上7點半送女兒上學,后乘地鐵趕到位于北京海淀北郊的咖啡屋上班。(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李紹嬅,高雄人,畢業于臺灣大學財務金融系、臺灣中山大學財務管理研究所,曾是財務分析師,2011年移居北京,后創辦彩虹天使咖啡屋,專注聽障公益,引發關注。
 
  不同于大多數面包房、餐廳,彩虹天使咖啡屋的后廚是完全透明的。這是李紹嬅的主意。10年前,曾是臺灣金融業高管的她和丈夫移居北京,當了全職媽媽,參與女兒學校的“雷鋒日”活動時,了解到聾兒,開始教他們制作點心,2017年開了這家咖啡屋。如今,咖啡屋不僅存活下來,還開了一家分店,聽障西點師能獨立烘焙、接待客人、與商場開早會、協調店內事務……后廚由透明玻璃圍起來,這有兩個寓意:讓顧客看到點心制作的全過程;讓聽障西點師被“看見”。不久前,央視《面對面》播出對李紹嬅的專訪,她因這段經歷和臺灣母親的身份圈粉,受到廣泛關注。
 
  長期以來,許多人認為聽障人士與普通人的差別只是聽不到。其實,更本質的差異在于:他們因失去語言能力難以理解普通人的世界,某種程度上失去“社會能力”。那么,為什么我們該了解這些更深層次、更微妙的故事?這位臺灣母親又如何改變著他們?
 
  整個9月,記者多次來到彩虹天使咖啡屋開在北京海淀區、朝陽區的兩個店面,發現李紹嬅有一種試錯的勇氣:讓一些曾脫離社會的人從犯錯中學習那些本不應缺席的人生功課。可以說,對這群聽障人士而言,李紹嬅是他們無聲世界里的“調音師”。
 
  讓我們從“臺灣媽媽”李紹嬅的視角,進入聽障人士的世界。
 
  被“雷鋒日”作業所改變
 
  2016年,李紹嬅女兒所在的學校布置了一項“雷鋒日”作業,讓母親帶孩子一起做公益。李紹嬅來到一家位于海淀區的聽力語言康復中心做志愿者,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各個年齡層的聽障人士。那時,她正負責導演一部話劇,坐在臺下的有許多聽障兒童。
 
  聽障小朋友聽不見,但看得好認真!認真到什么地步呢?當時那個話劇講大灰狼吃掉小羊的故事。演完后,一個聽障小孩沖上臺,給那個飾演大灰狼的男孩一拳。原來,他完全沉進了劇情,覺得這個大灰狼真的好壞,怎么可以欺負小羊?!
 
  那時候,我很受觸動,決定做點什么。我想到教他們做點心。聽障人士尤其是小朋友對抽象的東西沒有概念,我告訴他們具體的事情,比如做點心,他們就很有興致。我花了很多時間教他們基本動作,比如手心向下,因為拿搟面杖就得把手心朝下。
 
  但很快我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他們。比如我有點微表情,一名聽障孩子就跑出去哭。我嚇壞了,他們遭遇過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能讓他們有安全感?
 
  我想到了家訪。2017年1月,我帶著兩個女兒,租了一輛車,開了7個小時到小超(化名)家里。小超是個大男孩,他媽媽年紀和我差不多,卻顯得特別蒼老,我喊她姐姐。這個姐姐懷孕后還在一家工作環境有污染的工廠上班,胎兒受到影響,小超出生后就有聽力問題。親戚和鄰居在背后耳語:“這是上輩子造的孽。”小超媽媽就一直活在自責里。裝人工耳蝸要十幾萬元,農村家庭負擔不起。小超長大找對象,對方家里嫌棄他,擔心小孩遺傳耳聾。這個怎么會遺傳嘛!但家人不懂,又沒法解釋。他變得很自卑、很敏感。
 
  那時,我問小超媽媽:“可以捐錢給他嗎?”她超有骨氣,說:“李老師,我只希望他有一份工作,能養活自己。”我覺得這個姐姐承擔太多了,想分擔點什么,決定在康復中心開一間點心教室,教授成年聽障人士烘培技能。
 
  我們烤出了手工餅干后,我帶著女兒和志愿者上街推銷點心,一份20元,可都沒賣出去。路人很不客氣:“聾兒做的,不干凈吧?”“做公益不是該捐款嗎?為什么要賣東西?騙人的吧?”回店里,我坐到角落里發愁,一位西點師哭著跑出去。原來,敏感的他看到我的表情,以為做錯事惹我生氣了。為了不讓大家難過,每次回來我就笑著比劃說:“全賣光了!”其實是我自己掏錢買下來送給朋友了。
 
  2017年底,臺資企業協會知道了咖啡屋,打算找我們訂些中秋禮盒,試吃時一個人“嗯”一聲不說話了。另一個人說:“我覺得齁(臺灣腔),是不是要改進一下?”但他們還是訂了60盒。中秋晚會后,我發現大多數人沒有把禮盒帶回家。我很難過,知道這叫“憐憫”,是走不長久的。我們一定要做得更好。
 
  我回臺灣取經,學會了如何制作當時風靡臺灣的堅果塔。當時,有人勸我走“愛心路線”,就是拿聽障西點師當招牌,從網上批發蛋撻液、塔皮,一烤就好了,比較簡單。可是我選擇了另一條路:賣手藝。我們慢慢努力,堅果塔做得越來越熟練,上淘寶買來包裝袋,親手包裝,放進微店賣。等了一兩個月,終于有了點生意,還有人輾轉打聽:“這是從哪里買的?”
 
  這就是我想要的:人家追著你的手藝來的,而不是因為那是聽障人士做的。后來陸續有臺資企業、大陸企業下愛心訂單,我就寫了“兩岸天使企業”名錄,掛在店門口,感謝他們的愛心。
 

左圖:李紹嬅的兩個女兒也是咖啡屋的志愿者。
右圖:李紹嬅向記者介紹咖啡屋。
 
  幫助這些被耽誤了的“孩子”
 
  9月的一天,記者見到這樣一幕:30歲的阿龍(化名)站在李紹嬅面前,雙手合十,向她不斷彎腰點頭。阿龍在道歉。李紹嬅的眼眶紅紅的,說不出話。
 
  這天,阿龍刑滿釋放。數個月前,他在社區偷了一輛電動車。當時警察找到李紹嬅,她很激動,搖著頭:“不可能!他很乖的,不會做這種事!”直到看了監控,李紹嬅不說話了。
 
  阿龍生在農村,小時候發燒,醫生不小心給他注射了過量的慶大霉素,致聾了。因家里條件不好,他到18歲才戴上助聽器,后來在康復中心認識了李紹嬅,還加入咖啡屋,很勤奮,曾是店里的主力。阿龍被帶走,咖啡屋也陷入巨大危機。李紹嬅更是切膚體會到,“重建聽障人士的社會能力”有多困難,又有多重要。
 
  我喜歡喊這些聽障西點師“孩子”,不管他們幾歲了。因為在我眼中,他們就是我的孩子。
 
  2018年8月,因通州城市規劃,康復中心搬遷。我決定開一家真正的咖啡屋,接受來自市場的考驗。我在康復中心培訓過40多名聽障學員,最后只有3個“孩子”陪我“創業”。當時有朋友說,只有3個人來,好可惜。可我說,只有3個人,所以很珍貴啊!阿龍就是其中之一。我選在海淀的一個農莊,租下附近民房作為大家的免費宿舍,他們每月工資3000元。
 
  然而,獨立開店比想象中難。一次,廚房烤餅干,冒起滾滾濃煙。原來,西點師給安全閥貼上了膠條,烤箱一直運作,差點燒起來。農莊負責人著急得跳腳。我問:“你們為什么這樣?”他們比劃著:“安全閥一直跳起來,好怕做不完,只好把它壓住。”
 
  大多數人都知道,安全閥跳起來可以自動斷電,能防火,是常見的保護措施。可以前在康復中心,有工作人員處理這些細節,他們沒親自經歷過,完全沒概念。那陣子,我每天都擔心咖啡屋會燒起來。


聽障西點師正在制作西點。后廚由透明玻璃圍起來,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工作的場景。(本刊記者 陳霖/ 攝)
 
  培訓他們做點心真的很困難。食譜上寫“加鹽5克”,他們無法理解什么是“加”,也不曉得什么是鹽和糖。食譜上寫2.5克,可烤出來后發現,怎么這么咸?原來他們沒有小數點的概念,以為是25克。后來,我用不同顏色的瓶子來裝鹽和糖,還修改配方,盡量讓原料的重量都是整數。之后受疫情影響,農莊經營遇到困難,后來很幸運得以遷到中關村創客小鎮。這期間,阿龍一直很刻苦,很快成了主力。
 
  阿龍犯了事,我和他媽媽非常困惑:“你有免費的房子住,每月有工資,為什么要做這種事呢?”阿龍比劃著:“我就想借來騎一下,在農村大家也會互相借。”
 
  那時,我意識到,他好像沒有“產權”“財產”這種概念。但阿龍犯了錯,就該得到教訓。那之后,住戶對咖啡屋很忌憚,擔心治安,對我們不那么熱情了。我很痛苦,不想承認發生過這件事。畢竟培養一名聽障西點師太不容易了!很多人說:“李紹嬅你就不該給他們自由。他們一旦有自由,就會犯錯!”
 
  我想啊想,卻想不通。普通人也會犯錯啊,我們自己的小孩也會犯錯啊。
 
  大多聽障人士認知能力正常,有的人觀察、共情能力比一般人強,可長期失去聽力后,溝通能力降低,失去許多理解社會的機會。具體來說,一旦家長發現小孩出現聽力障礙,有的會讓他們學手語,之后學文化課和生活常識,有的讓小孩戴助聽器或人工耳蝸,花錢上康復中心學發音。可一些家庭買不起助聽設備,又沒有學手語的意識,像阿龍成年后才戴上助聽器,前面十幾年沒有人耳提面命地教他,他就容易犯錯。他們接受三觀教育的機會真的太少了。
 
  我告訴自己,讓“孩子們”真正融入社會一定很難,但如果把他關著、管著,他們沒了自由,就很難學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對完整人格非常關鍵。
 
  當時阿龍出了事,其他西點師很難過。阿龍出獄后,他們捶他手臂,說他不爭氣。通過這件事,阿龍和其他人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何為是非,這不也是一種學習嗎?而且其他西點師做得很好,為什么要因為一個人的行為對所有人失去信心?我想通了。我要告訴大家,讓聽障人融入社會真的非常難,但是可以做到的。如今咖啡屋有考評體系,新人從培訓生、西點師、培訓組長到店長,每個環節都要和外界溝通。咖啡屋就是在幫助“被耽誤了”的人。
 
  金領“殺無赦”的蛻變
 
  李紹嬅上了央視后,許多金融界的朋友開玩笑對她說:“我要找你要簽名!”其實,他們更加驚訝的是李紹嬅的轉變:“這還是那個‘殺無赦’嗎?”
 
  臺灣大學財務金融系是臺灣最出名的金融系所,培養出很多國際金融人才。李紹嬅本科就畢業于那個系所。進入職場后,她考到了特許財務分析師(CFA)執照,迄今全臺只有不到500人持有這個執照,是金融界衡量專業能力的指標。過去10多年,李紹嬅從“金領”、家庭主婦,再到聽障人士的“媽媽”,性格和人生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進入職場第二年,我就連跳三階,成了經理,還拿到配股,相當于公司股東。我蠻能干的,公司很重視我。那些年,我做得風生水起,每天踩高跟鞋,“咚咚咚”,出差住高檔酒店,辦事雷厲風行。
 
  一個學妹辦事效率低,我二話沒說就fire(解雇)掉她。我覺得這顯得我鐵面無私,非常專業。同事說我是“殺無赦”,對自己的學妹都不留情面。我就是很tough(不好相處)的人。金融高管是沒有淚腺的,競爭很激烈,哪有時間動感情?我當時認為,如果你流淚了或者表現出不舍,別人就會覺得你是弱者。
 
  后來我和先生決定到北京發展。我們商量好,他先穩定工作,我來照顧兩個女兒,等家庭穩定了再出來闖。剛到北京,我很不習慣。我口音重,容易被認出來是臺灣人,買菜很難砍價。我坐出租車,司機師傅說話超快:“進輔路嗎?”什么是輔路?我不懂,只好問。司機師傅生氣又著急,沖我喊。我就很委屈,我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對我這么兇,哈哈!其實他也很無奈,覺得我長得和大家一樣,為什么會聽不懂?
 
  我漸漸適應北京的生活了。做咖啡屋要置辦東西、買食材,可家里只有先生在工作,為了保證我做公益不影響家庭,我就縮減開銷。我以前蠻臭美的,買耳環要買1000多塊錢的,現在就買40塊的,也不買包包和鞋子,能省出不少錢。咖啡屋面臨被拆風險時,我回臺灣見到金融界老朋友,他們看到我掉眼淚很驚訝,也很講義氣,馬上取錢捐給咖啡屋。
 
  開咖啡屋也改變了我的兩個女兒。無論去家訪、培訓,我一直帶著她們。我覺得現在的小孩太關注自己了。如果我不喊她們出來,她們就在家里看電視、刷手機、玩iPad。我希望有一群朋友能分散她們對自己的“過分關注”,讓她們學會融入。現在她們常來咖啡屋,有時我正煩惱要怎么和聽障西點師溝通,一扭頭,發現女兒已經在和他們玩剪刀石頭布了。
 
  這里我要說說云峰。他20歲了,以前在康復中心很愛畫畫,后來支付不起費用,被帶回老家。可老家沒有美術課,他不能學畫畫,就自我放棄,每天打游戲。

左上圖:李紹嬅將云峰畫的蝴蝶印在包裝盒上。左下圖:店里的暢銷品堅果塔。
右圖:2021年9月,云峰送給李紹嬅一幅新的《蛻變》,主色調從棕色變為亮色。李紹嬅說,顏色的改變說明他來越開朗了。(本刊記者 陳霖/攝)
 
  一年前,我把云峰接回來。我印象很深,他的眼睛沒有光了,人也鈍了,不是之前那個才子了。他買了只貓,我說不能養,貓毛進了廚房會有食品安全隱患。云峰大發脾氣:“為什么要奪走我的貓?!”我和他商量:“我來買你的點心,你拿這個錢去買顏料。可如果養貓,貓毛跑進點心里,就沒人買你的點心了,你也就不能畫畫了。云峰,你相信我。”那之后,他漸漸打開心扉,很刻苦,成了咖啡屋的骨干。
 
  前陣子,他畫了一幅畫送給我,中間有只大蝴蝶,四周有幾只小蝴蝶。他說,我是這只大蝴蝶,帶著西點師這些小蝴蝶。他管那幅畫叫《蛻變》。回看這些年,蛻變的不僅是他們,還有我,不是嗎?李紹嬅口述,本刊記者陳霖采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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