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天命人”，踏上取經路

《黑神話：悟空》游戲畫面。

花果山，百猴嬉鬧，一只老猴子在講齊天大圣的故事——

當年，取得真經、封為“斗戰勝佛”的孫悟空辭了佛位，歡歡喜喜還鄉。沒承想，天庭派出二郎神率天兵天將再臨花果山，以屠戮花果山作為要挾，“請”回悟空。二人在云端斗法，天地為之震動。

可惜，悟空戰敗。其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化為六件靈物各自逃遁，隱匿世間。為尋回六根復活大圣，世代以來，無數猴子猴孫從花果山出發，歷經艱難險阻，挑戰妖王。

說故事的老猴子已經須發盡白，看著層層疊疊的山巒險路，吐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唉，我老了，走不完這四洲茫茫之地……”而他身后，一只年輕的猴子手持棍棒，躍躍欲試。老猴子轉過身，看向年輕的猴子猴孫們說：“但你們之中，庶幾會有天命所歸，將他遺下的靈物一一尋遍。”

這是游戲《黑神話：悟空》的開篇劇情。從故事設置上看，游戲是《西游記》的后傳，每個玩家都是“天命人”，要重走取經路，成為真正的大圣悟空。8月20日，這款游戲亮相即轟動。3天后，全平臺總銷量1000萬套，成了史上銷量最快達到1000萬套的動作冒險游戲之一。這意味著，全球有1000萬玩家成為“天命人”，向著茫茫四洲開啟冒險。

1000萬玩家是什么概念呢？有人開玩笑說：如果天庭真的派來10萬天兵天將，那他們每個人現在要負責打100只猴子。

要制作出這樣一款現象級的游戲作品，不僅需要絢麗的狂想，也需要精細的打磨。更何況，它還是國產首款3A游戲。3A，一般指三個“A lot of”，即投入大量資源、時間、資金。人們因此更加關心這個“悟空”的來歷。

全新的“悟空”

《黑神話：悟空》誕生在一家名叫游戲科學的公司，公司創始人是馮驥。至于誕生的時間點，廣為流傳的一個版本是：2018年的一個冬夜，剛趕回深圳工作室的馮驥在凌晨2點召集所有合伙人開會，在會議室的白板上寫下3條出路……聽到這個傳聞，馮驥笑了：“也許，大部分人希望有一個充滿儀式感的情節。”

游戲科學在杭州的辦公室。

“其實沒那么有戲劇性，那次會議也并不算是轉折。”馮驥說。換言之，“悟空”并非誕生在某一個瞬間，而是經過一段時間的孕育，破石出世。

早在2008年，馮驥就以主策劃的身份開發過一款西游題材的游戲《斗戰神》。2010年，這款產品首發，因“暗黑西游”的奇詭華麗名噪一時。但從“白骨夫人”篇章開始，游戲逐漸依賴氪金，這讓很多玩家表達不滿：“白骨之后，再無西游。”

對這款游戲的失敗，馮驥有不甘。2014年初，《斗戰神》團隊推出了一條具有自嘲性質的短片，馮驥在短片中出鏡：他蹲在破爛的廠房門前，手捧一碗泡面吃著，衣衫襤褸，而憤怒的玩家找上門來質問他，拳頭隨著質疑聲密密麻麻地落到他臉上，他被打得鼻青臉腫，儼然一副受氣包模樣。

這段視頻發布后，馮驥與其余6名參與《斗戰神》項目的同事離職。6月，游戲科學在深圳成立。《黑神話：悟空》的官方微博上寫著這樣一句話：這個世界，總有勇敢的生命，再次踏上取經之途。或許，從游戲科學成立起，馮驥一行人便注定會再次踏上“取經”路。

再次提到要做西游題材是在公司的一次聚餐上，他們激烈地討論想做的項目。“每個人都很興奮，有人想做科幻游戲，有人想做武士與槍炮的動作冒險游戲，直到聊到《西游記》時，所有人都沉默了。這可能就是我們大家的集體記憶和興奮點。”馮驥說。

許多人好奇，繼續做西游題材，“是一腔熱血還是理想主義？”馮驥說：“決定要做一款3A單機游戲，一定需要有熱愛去支撐，但很多時候，它也是對游戲市場和自身能力冷靜審視后的結果。”

2014年，馮驥察覺到中國手游市場正在迎來“井噴式”的發展。2016年，游戲科學做過一次市場調研，結果顯示全世界最大的游戲發行平臺Steam上有接近1/3的活躍用戶來自中國。市場大、用戶成熟，原創作品少，中國游戲市場可以說是“萬事俱備，只欠佳作”。當時，游戲科學推出《百將行》和《赤潮》兩款游戲，反響就很不錯。

2018年2月，游戲科學決定兵分兩路，一個小分隊繼續做手游，另一個小分隊著手推進單機游戲。經過調研，他們發現3個字命名的產品比較容易火，主角又是孫悟空，便給這個單機游戲項目命名為《黑神話：悟空》。

馮驥說：“踏上取經路，比抵達靈山更重要。”從那時起，這個規模不大的制作團隊開啟了制造一個全新“悟空”的冒險之旅。

“幸運的意外”

為了全身心投入制作，2018年冬天，單機游戲項目組從深圳搬到杭州市郊的一個新建的創業產業園。馮驥對這個新駐地很滿意，“節奏沒有深圳那么快，房價也不太高，大家能夠耐得住性子”。

2020年8月20日，經過一年多的蟄伏和醞釀，《黑神話：悟空》發布了第一條實機演示視頻。在馮驥的預期中，這條視頻能有50萬次播放量就很不錯了。

2020年8月20日，《黑神話：悟空》發布了首條實機演示視頻，引爆游戲圈。（視頻截圖）

沒想到，視頻發布后不久，播放量就超過預期100倍，達到5000萬次。視頻結尾，隨著游戲里的一位老者發出一聲哀鳴，屏幕上跳出8個大字：白骨之后，重走西游。

無數玩家感慨：“那群最想做西游的人回來了。”

那天，馮驥微信上的未讀消息怎么點也點不完，他給服務器連充3次錢，才穩住官網的訪問通道。談起這次爆紅，馮驥說：“完全是一個幸運的意外，不是我們的本意。”他的本意是招聘，視頻配的文案后面就附著一個招聘鏈接。用一條實機演示視頻來招聘，仿佛在向求職者傳達誠意：我們做得不錯，請考慮加入我們吧。

“我們那時真的是招不到人。”2018年，包括馮驥在內，《黑神話：悟空》項目的初始成員只有13人。到2019年，新加入10人。苦于人手不夠，他們一直想做的完整關卡“黑風山”沒辦法完成。

實機演示視頻爆火之后，招聘郵箱一天收到1萬多封郵件。人手有了，但馮驥逐漸生出焦慮和惶恐：“游戲里演示的關卡是‘黑風山’，在《西游記》原著里，這是第十一難，后面還有七十難。長路漫漫，我們現在只走了一點路。”

與此同時，不少玩家關心制作進度，靠著在導航軟件上查到的公司位置，便登門拜訪。公司門口常常聚集著一群人，干擾了工作進程。

馮驥反復在公司內部群聊中說一個詞——“降溫”。“我大學是學生物的，所以知道大腦受到如此強烈的刺激后還能迅速恢復平靜，恐怕只有天賦異稟的人才能做到。可能還需要兩三個月，甚至半年的時間，大家才能慢慢適應帶著如此高的期待做事。”

于是，游戲科學安裝了門禁系統，多了一道門簾。門口還立起一塊謝絕拜訪的牌子，上書：設計繁忙，研發緊張，非請勿入，多多見諒。此后，每年的8月20日，他們會上線《黑神話：悟空》的最新進度視頻，向翹首以盼的玩家們公布成果。

八十一難

2022年1月22日，游戲科學罕見地打破8月20日發布的規律，發了一條《階段進展》視頻。視頻的主角是一只貓，它是《黑神話：悟空》的動作捕捉（以下簡稱動捕）演員，游戲角色“虎先鋒”的動作和表情都要靠捕捉它的來完成。

馮驥透露，團隊在動捕方面花費巨大。“租一個棚，開一次機，成本就是二三十萬。”團隊一咬牙，決定自建動捕棚。“這樣起碼可以省下租棚的錢，也能為后面做一些技術積累。”

但他們很快就遇到了問題。最適合當動捕演員的是和人類一樣的雙足角色，但在中國神話里，大多數厲害的妖怪都是由動物修煉成人形的。那么，4條腿角色的動畫效果該怎么捕捉？他們在這只貓身上安上定位點，海量采集隨機數據，結合人工反饋，最終成功實現模擬任意4種哺乳動物的復雜行為。

然而，“四足動捕”呈現的游戲畫面讓人大跌眼鏡：乍一看，“虎先鋒”怎么這么溫柔地舔爪呢？細一看，它的嘴還沒對好位？再往下看，它身上的武器怎么飛走了？

“最讓你痛苦的不是遠方的高山，而是鞋里的沙子。沙子是無窮無盡的，但是你想走到那座山就得忍受這樣的過程。不就是要認清這件事嗎？”這是馮驥的心聲。“四足動捕”出現的問題，讓團隊認清了一件事，他們的“步子邁得太大了”。他們決定收回步子，還是讓動捕演員上陣。

2019年，殷凱在朋友的介紹下進入游戲科學從事動捕工作，他第一個角色是黑風山的黑熊精。在和《環球人物》記者的交流中，關于黑熊精的具體拍攝細節，殷凱已經記不清楚了，但從黑熊精開始，連續四五年，他幾乎每個月都需要從上海去趟杭州參與拍攝。“現在回想，也許黑熊精就是一次面試吧？”

殷凱5歲習武，從小練象形拳，后來進入上海體育大學表演系，練就了一身模擬動物的表演基本功。演過黑熊精之后，是火刀郎、老猴子，甚至還有三只手的、三條腿的各類妖怪。說到這里，殷凱對《環球人物》記者笑了，語氣中有一些自豪：“游戲里的角色，我至少出演了一半以上。”

為了演好“虎先鋒”，殷凱要趴在地上，四肢撐地。而且，動捕表演和影視表演不太一樣，影視表演可以隨時喊“cut（停）”，動捕表演為了保證傳感器捕捉的數據完整、流暢，則需要“一鏡到底”，非常耗費體力。殷凱說：“模擬貓科動物舔爪的小動作，就反復拍了七八遍。舔一面還是兩面、節奏是快還是慢、舔完擦不擦嘴以及擦幾下，這些細節一遍遍嘗試，直到滿意為止。”

重頭戲當然是表演孫悟空和“天命人”。在動作上，表演猴子是“兩足動捕”，難度不大，難點在于塑造性格，“因為悟空性格鮮明，而‘天命人’根本就沒有性格”。殷凱說：“‘天命人’除了有‘人性’與‘猴性’以外，不能擁有太多個性化特征，這樣才方便玩家代入。每個玩家玩的時候操作方式不一樣，遇到妖怪，有人喜歡閃避，有人喜歡硬扛。每位玩家都會創造更像自己的‘天命人’。”

殷凱為“天命人”角色做動作捕捉。

殷凱告訴《環球人物》記者，他自小學習猴棍，能將一套棍法耍得精妙，所以就把角色性格藏到猴棍里：“在打斗場景下，能體現角色性格的地方是準備動作和收招動作。同樣是猴子，孫悟空的收招動作是一個棍花，看似簡單，但既能體現他的棍法純熟，還能把他的帥氣值提一提。”這樣一套收招棍花動作，“天命人”是沒有的。

而且，殷凱在表演“天命人”的那段時間里，自始至終都沒有大的面部表情。這一點也和表演悟空時不一樣。

馮驥曾引用《西游記》第二回悟空與祖師的對話。悟空道：“這個卻難！卻難！”祖師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完成了動捕表演，八十一難算是又過了一難。馮驥意識到，“取經”這件事，“完成比完美重要”。

抵達靈山

2024年8月20日，《黑神話：悟空》正式發售，好評如潮。在《西游記》里，唐僧師徒西天取經，歷時14年；馮驥等人從2010年推出《斗戰神》到今年，也是14年。這一刻，他們終于抵達屬于他們的靈山。

與此同時，無數玩家成為“天命人”，踏上他們的“取經”路。一句話在玩家中間口口相傳：“從前，我在埃及當刺客，在異世界當獵魔人，當獵龍者，當騎士，什么都當了。現在我終于看到一絲希望，我能回自己國家的異世界當猴哥。”

殷凱也變成玩家之一，在這個“異世界”中體會“自己打自己”的奇妙。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的采訪前，他正在鏖戰“虎先鋒”。打完接受采訪，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跟《環球人物》記者吐槽：“我當時演得有多瀟灑，現在打得就有多狼狽。”

和無數玩家一樣，殷凱也強烈地體會到，這個“異世界”是多么的中國。游戲第二章開頭，他表演的“天命人”躺在黃沙地上奄奄一息，斷頭的靈吉菩薩手揮琴弦說書：“黃風嶺，八百里，曾是關外富饒地……幸得大圣借佛力，邪風一時偃旌旗……”

無數玩家在問：“我們自己的異世界，還有續集嗎？”

答案藏在《黑神話：悟空》的開發代號里：B1。Black Myth One，意為“黑神話系列的第一款作品”，而且游戲科學已經注冊了“黑神話姜子牙”“黑神話鐘馗”等商標。

路在腳下。8月23日晚上，馮驥在社交平臺發文：“路剛剛起行，今晚值得好好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