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是鄭欽文

當地時間2024年1月24日，澳大利亞網球公開賽女單1/4決賽，鄭欽文獲勝。

鄭欽文，中國女子網球運動員，2002年10月8日出生于湖北省十堰市。2024年1月，獲得澳大利球公開賽女單亞軍，創造個人大滿貫最佳戰績；8月，在巴黎奧運會網球女單決賽中成為中國首位奧運網球單打冠軍。

9月23日至10月6日，2024年中國網球公開賽（以下簡稱中網）將在北京的國家網球中心舉行。作為全球四站之一的國際女子網球協會（以下簡稱WTA）1000強制賽，本屆中網的參賽名單包括11位大滿貫女單冠軍，賽事之精彩激烈可想而知。預售開票5天近2.6萬張門票的銷量，是2023年同期的近3倍。

海報上，鄭欽文的位置從2023年的右下角上升到了最突出的“C位”，許多觀眾正是為她而來。打完北美賽季的她已回到國內，除了中網，還將參加同為WTA1000級別的武漢網球公開賽以及WTA500級別的寧波站比賽。一方面，她將面對高漲的觀賽熱情、蜂擁而來的粉絲、遍布各處的海報；另一方面，她也要面對“搶分”壓力，為躋身今年的WTA年終總決賽“搶”到足夠的積分。這個任務并不容易。

這個夏天，鄭欽文帶著奧運金牌闖入大眾視野，成為超級新星。而現場見證她奪金，是《環球人物》記者在巴黎奧運會上最難忘的記憶之一。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逆襲呢？——在她第一場比賽后，混采區只有3名中國記者；到她參加決賽前，多名外國記者來向《環球人物》記者請教鄭欽文名字的中文發音，以及中文“加油”應該如何用英文表述；她奪冠后，新聞發布廳被各國記者擠得滿滿當當。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大滿貫賽場上。有球迷曬出2022年鄭欽文出場的美國網球公開賽（以下簡稱美網，四大滿貫賽事之一）現場，看臺上觀眾寥寥，幾乎沒人向鄭欽文索要簽名。而今年，即便鄭欽文和對手鏖戰到凌晨2點多，球迷的“加油”和尖叫聲依然響徹球場。

面對奪金后的“網球旋風”，鄭欽文保持著清醒。她認為自己仍要翻越很多高山才能成為最好的球員，網球在繼續，人生也在繼續，“如果想打好下一站比賽，我必須得忘掉它（奧運冠軍），重新開始”。

進攻，進攻！

網球到底是一項什么樣的運動？“男子網壇三巨頭”中的傳奇球員納達爾在自傳中這樣描述——

“當網球處于運動狀態時，它會以無窮變化的角度和速度、上旋或下旋、低彈跳或高彈跳向你逼近。這些區別或許只是微乎其微。而你身體的各個部位——肩膀、肘部、手腕、臀部、腳踝、膝蓋——每一次擊球都需要做出不同的動作。此外，還有許多其他因素需要考慮——天氣、球場表面以及對手。沒有兩個球會擁有相同的運動軌跡，因此也就沒有兩次相同的擊球。所以，每一次準備擊球時，你必須在電光石火的剎那間對球的軌跡和速度作出判斷與決策，考慮好以什么方式、何種力道及哪個位置把球給打回去。在比賽中你必須周而復始地進行這種嘗試，一局比賽可能要進行50次，20秒內可能就會發生15次，在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四個小時里持續不斷地爆發能量，而在此期間，你一直不停地奔跑，神經高度緊張。”

換言之，網球是如此特殊，它同時需要敏捷與耐力，也同時考驗智慧和意志。球員的技術與性格會鮮明地體現在他們的球風上——納達爾是防守反擊型，依靠體能優勢在底線調動對手，迫使其出現失誤，逐漸掌握比賽節奏；與他同期的另一位巨頭費德勒是全面型，能夠適應任何場地和形勢，靈活決定自己是發球上網還是底線相持。

鄭欽文則是典型的進攻型球員，她的殺手锏之一是強有力的發球。多名專業人士告訴《環球人物》記者，亞洲球員的力量往往遜于歐美球員，但鄭欽文的力量能夠與歐美球員相匹敵。

“她的球很快、很重，能給對手造成很大的威脅。”西南大學網球男隊主教練、原中國大學生網球國家隊主教練聶亞輝對《環球人物》記者分析，1.78米的身高和優秀的身體素質使得鄭欽文能打出時速接近190公里的發球，處于成年女子球員的頂尖水平。她的多數發球落點在球場外角，對手接球時被迫進行大幅度的跑動且難以找到理想的角度，因此受到壓制。

在網球中，對手未觸球、直接得分的發球叫做ACE球。鄭欽文的ACE球尤為突出。

本次美網官方數據顯示，鄭欽文以54記ACE球領跑，比她多打了兩場比賽的薩巴倫卡位列第二，共發出36記ACE球，其他球員的數據均在30記以下。這種斷層領先的ACE球往往會給對手帶來巨大的心理壓力，有助于鄭欽文之后的進攻。當然，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一旦鄭欽文發球不穩，就容易失去對比賽的控制力。

一盤網球比賽包括發球、接發球和相持階段，僅擁有力量不足以制勝。當雙方開始多拍相持，靈活的跑動和豐富的變化同樣重要。資深網球媒體人何松對《環球人物》記者解釋：“有時候你力量很大，但是角度沒有打開，或者總是打出同樣的落點、角度或線路，對手就能掌握你的比賽習慣。”

從2022年開始，鄭欽文逐漸改變一味猛攻的打法，也會嫻熟使用放小球技術——一種“以柔克剛”的進攻，球以較低的高度越過球網，飛行時間更短、落地彈跳高度更低，讓對手防不勝防。

聶亞輝說，鄭欽文并不是同齡中國小花里唯一的進攻型球員，但她的球風最為突出，這與個性也息息相關。“進攻型的打法勢必會帶來更多的失誤風險，對球員的心理素質要求很高。在類似破發點這樣的關鍵時刻，一旦你失誤，對手就會贏得比賽。這時候你還敢不敢堅持進攻，繼續給對手制造壓力？有的球員會選擇更保守的打法。”

是什么造就了鄭欽文的進攻性？自信、無畏、頑強，以及可能最重要的，對勝利的超凡渴望。這些特征在鄭欽文童年時就已顯現。父母為她規劃職業道路的同時其實考慮過上學等“后路”，她坦言不喜歡。早期教練之一余麗橋說，不到10歲的鄭欽文個頭不高又偏胖，年齡也小，無法看出太多天賦，“但那種渴望打球的激情是一般人沒有的”。后來鄭欽文到美國網球學校訓練，教練很快注意到她的兇猛火力，為她取名“Fire（火）”。

杭州亞運會和巴黎奧運會期間，24歲的上海網球隊球員肖霖昂擔任鄭欽文的陪練，他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鄭欽文的訓練堪稱苛刻。

“初次見面她就跟我說，訓練時要毫無保留地發揮，不要給她‘喂球’，一定要讓她打得‘不舒服’。”肖霖昂回憶，“一般網球運動員的技術訓練時間為2到3小時，但鄭欽文總會提出加練，即使團隊認為訓練已經足夠。她永遠不會自己主動結束訓練。”

自信直率

“當一切進展順利的時候，我就相信命運。當命運不站在我這邊（時），我就不相信它。”這是網上流傳度最高的“鄭欽文金句”之一，正如她的最新昵稱“Queen Wen（女王文）”，氣場十足。

巴黎奧運會期間，《環球人物》記者親身感受了她的發言魅力。與職業網球賽事的發布會模式不同，奧運會要求運動員賽后必須經過混采區，這就拉近了記者與運動員之間的距離。即使經過3個多小時的高溫苦戰，疲憊不堪的鄭欽文面對記者時依然禮貌而配合，對每一個問題的回答都真誠耐心、金句頻出。

最打動《環球人物》記者的，是她從第一次采訪起，就真誠表達著為國征戰的信念。
當地時間2024年7月31日，巴黎奧運會網球女單1/4決賽，鄭欽文在比賽中。

1/4決賽獲勝后，她激動落淚并坦言，如果是一場普通巡回賽，她在決勝盤1∶4落后的不利局面下會想放棄，但在奧運賽場，她沒有一秒鐘想到放棄：“雖然我很累，但是我還可以在賽場上為我的國家再打3個小時。”她的表現引發外媒強烈反響。

每屆奧運會都不缺少金牌加身的頂級運動員，但像鄭欽文這樣面對各國媒體包圍時表達和輸出能力優秀的運動員不算多。穩定的內核、坦率的野心、精準的表達、流利的英語……樁樁都是她的加分項。無數人好奇，是什么成就了落落大方、應對裕如的鄭欽文？

鄭欽文給出的答案是：一方面，網球賽事采訪密集，每次贏球后都要接受采訪，“自然而然就鍛煉出來了”；另一方面，網球是獨自上場的項目，輸了球怪不得別人，這讓她養成反思的習慣。至于英語，她在努力豐富英語詞匯量，“因為經紀人經常吐槽我英語詞匯量不夠”。

寥寥數語，道出天才源自汗水的樸素真相。童年的鄭欽文算不上外向小孩，反而不怎么愛說話。曾在北京執教鄭欽文的教練阿克特·侯賽因記得，鄭欽文剛來時不會說英語，需要依靠翻譯與教練溝通，她因此更加沉默，“很多中國孩子都有類似的問題”。正是在北京訓練的4年間，鄭欽文開始面對技術之外的必修課——大膽表達。

中國網壇的上一個媒體寵兒是李娜。在何松看來，李娜的特點是幽默，“鄭欽文則有一種直抒胸臆的放松，有什么就說什么”。

2023年亞運會賽后采訪，有記者問起鄭欽文與新教練費塞特的合作，她翻了個白眼：“他啊，他跟大坂（直美）去了。毀約很不道德，我不想提起他。”

經驗豐富的費塞特曾指導多名選手拿到大滿貫女單冠軍，但他與鄭欽文合作僅3個多月就單方面毀約。鄭欽文為此大哭一場，又用了小半年時間消化憤懣情緒，其間不得不獨自熬過一系列賽事。今年5月，她在WTA1000羅馬站中2∶0橫掃大坂直美，很多人稱之為“女王的復仇”。

當地時間2024年5月13日，WTA1000羅馬站，“復仇”成功的鄭欽文接受賽后采訪。

有時候，直率與大膽也會成為雙刃劍。今年7月的溫布爾登網球錦標賽（以下簡稱溫網，四大滿貫賽事之一），鄭欽文爆冷“一輪游”。她遭遇風暴般的嘲諷，被扣上“自大文”“水貨”的帽子，只因她在賽前說過：“我真的不在乎和誰打，因為只要你實力足夠強大，你跟誰打都能贏。”

嘲諷者選擇性地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話：“如果是個壞的（比賽）簽表，你輸了就代表你要把實力提高，這才是硬道理。”

這幾乎是信息時代的所有運動員都要面臨的考驗，鄭欽文知曉其中的邏輯，同樣的表現，“贏了是自信，輸了就是自大”。所以，外界的聲音并不那么重要，她仍然愿意在鏡頭前大方袒露野心：“只要野心不傷害到別人就好了。競技體育沒有野心，怎么去贏球？”

不懼“高山”

對普羅大眾來說，鄭欽文一戰成名是在巴黎奧運會；但對關注網球的球迷來說，這個時間其實更早。

那是2022年5月，法國網球公開賽（以下簡稱法網，四大滿貫賽事之一）女單第四輪比賽，首次征戰法網的鄭欽文對陣前法網冠軍斯瓦泰克。比賽開始，斯瓦泰克以快節奏的攻擊掌握了局面。0∶3落后的鄭欽文沉著應戰，先后化解5個盤點，將比分硬生生追到6∶6，進入“搶七大戰”。在決定一盤比賽勝負的第七局中，斯瓦泰克一度領先3分，鄭欽文再現逆轉，連下5分取得首盤勝利。

當地時間2022年5月30日，法網女單第四輪比賽，鄭欽文（左）對陣斯瓦泰克。

盡管最終未能戰勝斯瓦泰克，鄭欽文的表現依舊令人驚喜。當時有外媒這樣評價，“斯瓦泰克被鄭嚇出了一身冷汗”。何松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彼時的鄭欽文雖已實現世界排名的快速攀升，但也僅僅是從2018年的700名開外來到了百名以內。反觀斯瓦泰克，賽前一個多月，這位世界排名第一的“紅土女王”創造了31場連勝且一盤未失的驚人戰績。“鄭欽文打破了斯瓦泰克連勝20盤的紀錄，體現了她的實力。”何松說。

“大家畢竟都是人嘛，我也不是跟外星人打比賽。既然是人就肯定會有弱點，所以我需要做的就是打好自己的球，努力爭取每一分，然后看看會發生什么。”如今回看鄭欽文的賽前發言，似乎已經為兩年后的巴黎奧運會埋下伏筆——兩人第七次交手，鄭欽文終于在半決賽戰勝斯瓦泰克，為創造歷史鋪平了道路。

不懼強敵、平視世界，讓鄭欽文給國內外球迷留下深刻印象。多年觀察下來，何松也感覺到，首批走出國門的中國球員多少有些局促和緊繃，鄭欽文這一代則完全不同。“他們從小就接受職業化、國際化的訓練，有一種先天的自信。”

如果說實力是“平視”的根基，那么時代和環境則是“平視”的土壤。回顧自己的網球之路，鄭欽文常常談起2011年的法網決賽——李娜成為首位捧起大滿貫冠軍獎杯的亞洲球員。“是她給了我夢想，讓我知道一位亞洲球員、中國球員也可以贏得大滿貫。”

這之后，鄭欽文沿著前輩的足跡一路逐夢，從家鄉到武漢、北京，又從中國到全世界。

網球賽事極其密集，為了保持最佳狀態，一些選手會放棄沒有積分、獎金的奧運比賽，但鄭欽文在為國征戰這件事上沒有任何猶豫。巴黎奧運會結束后，她在大約兩周的時間里飛行了近3萬公里，剛在美國結束WTA1000辛辛那提站比賽，又專程飛回北京參加巴黎奧運會表彰大會，并在接受采訪時說出了備受好評的那句話：“年輕一代平視世界，代表了中國的進步。”

2024年8月20日，鄭欽文專程飛回北京參加巴黎奧運會表彰大會。（圖片來源：鄭欽文微博）

一同刷屏的，還有鄭欽文身穿中國代表團紅色禮服的照片。中國姑娘的面龐、小麥色的肌膚、線條分明的肌肉、1.78米的身高……紅色映襯下，那種自信、昂揚、富有力量感的美，在鏡頭前熠熠生輝。

北京時間9月4日，鄭欽文遺憾止步美網女單八強——“攔路虎”是26歲的白俄羅斯選手、賽會2號種子、最終奪得本次美網冠軍的薩巴倫卡。一年多里，鄭欽文與她3次交手，均落下風，包括去年的美網1/4決賽和今年的澳大利亞網球公開賽決賽。鄭欽文坦言：“她（薩巴倫卡）就是（我面前的）高山之一。”

美國網球教練克里斯·萊威特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分析說：“奧運金牌很重要，但網球運動員的職業成功仍以大滿貫冠軍和世界排名為重要指標，鄭欽文需要跟教練團隊一起制訂計劃，研究今后如何打敗薩巴倫卡這樣的對手。”

不過，鄭欽文畢竟只有21歲。對于她這次的美網表現，輿論普遍認為“未來可期”。在聶亞輝看來，年輕的鄭欽文在身體素質、技術能力等方面已經具備了沖擊更高世界排名的基礎，“她拿到大滿貫冠軍的時間不會太遠”。

值得注意的是，與薩巴倫卡一戰，鄭欽文的偶像費德勒也現身觀眾席。作為“男子網壇三巨頭”之一，費德勒是第一位贏得20個大滿貫單打冠軍的球員，巔峰時期連續237周穩坐世界第一。國際職業網球聯合會（ATP）主席安德烈亞·高登齊曾說，費德勒對網球的影響以及他為網球所留下的財富，怎么強調都不為過。“他將數以百萬計的狂熱粉絲帶入了這項運動，引領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新的增長時代。”

看臺內外，一位網壇傳奇人物見證了新一代網球健兒的風采。盡管在成績上，鄭欽文跟偶像還存在差距，但以前瞻性的眼光來看，她很有可能正在開啟屬于她的“增長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