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掠奪鳥糞談起的美國海外擴張

談到美國的對外擴張，就不能不從我們今日早已遺忘的一種農業肥料——鳥糞說起。

搶奪鳥糞及島嶼

北美殖民者早期的農耕技術是極粗獷的。農民刀耕火種，瘋狂榨取完土地的肥力后，便遷徙到另一塊土地上。經過100多年的涸澤而漁，東部老殖民地的肥力和產出大幅下降——如有“糧倉”之稱的紐約金尼塞谷地，玉米畝產量1845年下降為1775年的26%。

開拓者向美西海岸迅速擴張，在肥沃的處女地上建立起無數新農場，優質和便宜的西部農產品“卷”得東部農場主不得不改變傳統的農耕方式，一方面是調整產業結構避免正面競爭——如西部種玉米，東南就種棉花；另一方面，則更加注重施肥和育種。

1824年，著名的農業雜志《美國農民》向農場主推薦了一種新型肥料——來自南美國家秘魯的鳥糞。1838年，英國農民率先試用后覺得效果甚好，立刻以2400英鎊的價格從秘魯政府購買了6年的鳥糞開采和出口專營權。

沾滿鳥糞的巖石。署名/Kelly，來源/圖蟲創意

作為當時的農業大國，1840年美國農業人口高達89%，棉花出口更是占到了美國出口貿易的58%，農業興衰關乎國運——所以美國對鳥糞的關注更甚于諸列強。1844-1851年，美國共進口了6.6萬噸鳥糞，爆棚的需求把鳥糞從最初的49美元/噸哄抬到79美元/噸。

足夠大的經濟利益誘使美國的商人和冒險家，紛紛前往加勒比海和南美太平洋沿岸尋找傳說中的“鳥糞島”。

1851年，紐約商人阿爾弗雷德·本森雇傭船長詹姆斯·朱厄特前往秘魯沿岸的拉波斯島開采鳥糞。1854年，波士頓商人謝爾頓偷偷爬上加勒比海國家委內瑞拉附近的阿韋斯島，在5個月內開采了1萬噸鳥糞……這種侵權行徑曝光后，立即遭到了秘魯和委內瑞拉的抗訴和抵制。

兩個美商因此蒙受了損失，本森虧了10.5萬美元，謝爾頓在島上的生產設備被委內瑞拉軍艦查抄損失34.1萬美元。兩人因此在紐約州參議員威廉·亨利·西沃德、國務卿威廉·馬西等人的撐腰下，向國會索賠，一時鬧得沸沸揚揚，成為當時的政治焦點。

1856年4月16日，西沃德打著“為民請命”的虎皮大旗，提出參議院第15號議案，建議制定《鳥糞島法》。4個月后，國會正式表決通過該法案。

法案要義如下：

一、美國公民發現的儲藏有鳥糞資源且不在其他國家司法管轄之下的島嶼，可被視為“從屬于”美國。

二、島嶼的發現者擁有對鳥糞資源的專屬權，但這些鳥糞只能供美國公民使用。

三、這些島嶼上的鳥糞輸入美國，按照國內海岸貿易法規管理。

四、在島上的鳥糞開采完后，美國無義務維持對島嶼的占有。

五、總統授權陸海軍保護島嶼的發現者及其委派人。

六、在島嶼及毗連水域的犯罪被視為公海犯罪。

簡而言之，就是美國只要鳥糞（為此不惜訴諸武力），但不負其他責任和義務。

《鳥糞島法》通過后，美國商人在政府提供軍事和司法保護的背書之下，就開始滿世界尋找島嶼開采鳥糞，到1884年被美國國務院認證“從屬于”自己的鳥糞島已達66個，主要位于加勒比海和太平洋。

但此時，鳥糞貿易的饕餮盛宴已進入尾聲，隨著混合肥料和化肥的發明，到1898年后美國海關就再也沒有進口鳥糞的記錄。

鳥糞既已退場，那么鳥糞島是不是也該從美國的“屬地”清單中拿掉了呢？

當然不會。美國發現一些鳥糞島具有極其重要的戰略價值。如中途島，原以發現者布魯克斯船長命名，美國于1867年占領該島。但后來，美國海軍和商船隊發現該島位于美西海岸前往北太平洋的航線中段，是補充燃煤的理想中繼站，故改名“中途島”，成為美國在太平洋擴張的重要跳板。后來，這些島礁被視為美國在西南太平洋的“前哨”。二戰中美軍依靠這些島嶼成功實施“跳島戰術”，1942年的美日中途島海戰更是成為整個太平洋戰場的轉折點。二戰后，一些鳥糞島仍被用作海軍基地、空軍基地、核武器試驗場、生物武器試驗場、化學武器儲存和銷毀場所、衛星測控基地以及宇宙航空器返回艙回收地、美國導彈防御系統試驗場等。

《鳥糞島法》原本為攫取“無主之島”上的資源而設，但它依據的是美國國內法，對島嶼的主權歸屬并無決定權，隨著美國逐漸完成工業化，對遠東的商貿不斷增加，這些島嶼也逐漸改換角色，在“海權論”的加持下，成為美國向遠東商業擴張的戰略中繼鏈條。在1869年橫貫北美大陸的太平洋鐵路建成后，“康涅狄格、羅德島、馬薩諸塞的鉆孔機和金屬薄板以及其他美國產品可能在30天（而非幾個月）內運抵中國；作為交換，中國的茶葉和豐富的絲綢則被運回新奧爾良和查爾斯頓……再有30天就可以運到費城、紐約和波士頓”。

太平洋鐵路。來源/紀錄片《金色道釘》截圖

美國充分認識到了遠東地區蘊含的無限商機。

但作為后起的帝國，它雖然靠《鳥糞島法》在太平洋上建立起了一條海上商道，但在西北太平洋卻沒有一個可供艦隊和商船隊落腳的根據地——如英國占據了香港和新加坡，法國占領了印度支那，德國強租了膠州灣，沙俄強占了旅順口，就連日本也強占了臺灣和澎湖列島。

所以美國要想沖出加勒比海、走向太平洋，首先要面對的就是手中有如古巴、菲律賓等很多好地方的老牌殖民帝國——西班牙。古巴物產豐富，菲律賓則守著東亞市場的門戶，島嶼眾多，具有重要的商業和戰略價值。日暮西山的西班牙懷璧其罪。

強買古巴被拒

南北戰爭后，美國進入了高速發展期，實力增長很快。此時美國的工業生產位居世界第一，全球工業產品有一半出自美國的工廠，海外貿易量巨大。而為了維護海上商路，美國海軍的軍費也從19世紀80-90年代初的1000多萬美元，增加到1897年的3940萬美元——開戰前，美國海軍已擁有6艘戰列艦、18艘巡洋艦和34艘鋼制炮艦。

作為美國海軍戰略思想的“教父”，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提出了海權論，強調了國家對海洋的控制，分析了海外殖民地、海外貿易、海軍三者的緊密關系，同時也強調了在戰爭中消滅敵方艦隊，封鎖海上航線，以奪取制海權的重要性。而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正是這一理論的忠實擁躉，他稱馬漢的書是“我所知道的這類著作中講得最透徹、最有教益的大作”。

馬漢認為美國首先應向南控制加勒比海，然后稱霸拉丁美洲，繼而向西進入太平洋。

加勒比海的爭奪重點是西屬古巴。古巴島是加勒比海第一大島，北距美國佛羅里達州僅90海里。與波多黎各島共同扼住美國從墨西哥灣進入加勒比海的門戶。

南北戰爭后，美國在古巴大量投資，規模超過了古巴宗主國西班牙。而古巴還是美國的糖罐，90%以上的蔗糖都銷往美國。

美國政治家和資本家，從來不掩飾自己對古巴的覬覦。第六任總統約翰·昆西·亞當斯在當國務卿時就聲稱：“將古巴并入我們的聯邦共和國勢在必行，就像成熟的蘋果一定要落到地上一樣，古巴也總有一天要落到我們的手里！”華爾街名流庫代爾則說：“每當我想到古巴作為一個州成為我們大家庭中的一員，我簡直是饞涎欲滴。”

1853年，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皮爾斯就指令美國駐西班牙大使洽商以1.3億美元“購買”古巴，被西班牙拒絕。

但西班牙自身在古巴的統治并不穩定。1868年至1878年古巴人民發動了獨立戰爭，1895年政治家何賽·馬蒂等人再度掀起獨立戰爭。這場獨立運動迅速波及多個西班牙殖民地，1896年菲律賓也爆發了反殖民的武裝起義。

古巴獨立運動期間，古巴起義士兵在營地烤豬作晚餐。

美國則借機利用自己的輿論機器大造戰爭輿論，同時積極推進武裝干涉古巴和菲律賓的戰爭計劃。

1897年6月2日，美國總統威廉·麥金萊指示國務卿謝爾曼照會西班牙，抗議西班牙總督列維爾在古巴實行恐怖的集中營暴行。

西班牙被迫召回列維爾，并宣布給予古巴和波多黎各自治權。但美國聲稱這是偽自治，參議員米爾聲稱：“如果西班牙拒絕給古巴自治的權利，那時美國總統就可以宣布派遣自己的軍隊前往古巴。”1898年1月，美國《先鋒報》發表評論：“假若以后美國的利益遇到了危險，就必須派軍艦加以保護。”正當輿論造勢之際，1898年1月25日，一艘老舊的美國鐵甲艦“緬因”號，以保護僑民和商業利益為由，駛入古巴首都哈瓦那港。2月15日，“緬因”號突發爆炸沉沒，350多名船員中有266人喪生，這就是著名的“緬因號事件”。

在古巴哈瓦那港口被炸毀的“緬因號”殘骸。

相對美國，弱勢的西班牙頓感不妙，當即提出與美國共同組織調查委員會，調查爆炸原因，以求不落口實。但美國拒不同意，堅稱“緬因”號是被西班牙水雷擊沉——十多年后“緬因”號殘骸被打撈出水，事實證實了西班牙方面的調查結果，即“緬因”號的沉沒是由于內部存煤自燃引發火藥庫爆炸而造成的。

2月25日，時任海軍部副部長西奧多·羅斯福下令亞洲艦隊司令官喬治·杜威，秘密準備出兵菲律賓。

喬治· 杜威

3月29日（即美國公布“緬因”號沉沒原因調查報告次日），美國向西班牙發出最后通牒——盡管西班牙幾乎全部答應了美國的要求，美國仍于4月25日正式向西班牙宣戰。

雖然已成為世界頭號工業國，但19世紀末的美國軍力尚不強大，海軍也就只能在太平洋上與日本相對抗。所以對于美西爭端，列強的態度至關重要。

英國此時正在非洲與法、意、德等國爭奪殖民地，同時與俄國在中亞和遠東也有齟齬。為拉攏美國，英國立即發出聲援，聲稱一旦發生戰爭“英國將在24小時之內站到美國一邊”；殖民大臣張伯倫則對美駐英大使約翰·海承諾：“假若我們再有機會和你們并肩作戰，那我是很高興的。”

而同屬歐洲大陸國家的法國和奧匈帝國，則同情西班牙——法國在西班牙有巨大的投資和貿易利益。奧皇則與西班牙王室有親戚關系，被視為“西班牙陛下最親近、最自然的保護者”。但法國正與英國爭霸非洲，奧匈帝國則被國內民族矛盾和巴爾干危機攪得頭疼腦熱，所以兩國都騰不出手來幫助西班牙。

德國同為新興工業強國，與美國在列強生態鏈上處于競爭關系，因此德皇威廉二世積極聲援西班牙。在訪問俄國時，大力慫恿表兄弟沙皇尼古拉二世與他一道對美國進行經濟抵制，但沙俄外交大臣維特斷然予以拒絕。德皇不愿意單獨為西班牙與美國開戰，遂轉而請求羅馬教皇出面調停，要求西班牙把古巴讓與美國，以換取美國放棄戰爭——但西班牙卻無法接受這一屈辱的和約。

于是，戰爭終于無可避免。

發動美西戰爭

這場戰爭分為兩大戰場、四個戰役。

1898年4月23日（即西班牙拒絕最后通牒的前一天），美國炮艦“納什維爾”號就已在加勒比海捕獲了西班牙商船“布埃納文圖拉”號，戰爭大幕正式拉開。

4月29日，西班牙海軍上將帕斯庫亞爾·塞維拉率4艘巡洋艦和3艘魚雷艇組成的大西洋艦隊，從非洲佛得角出發，駛向北美參戰，此后19天中便毫無音訊。美國人對該艦隊憂心忡忡，擔心它偷襲美國在北大西洋和加勒比海上的商船，以及濱海港口。但塞維拉居然率艦隊于5月19日一頭扎進古巴的圣地亞哥港，抵港后竟不主動出擊，而是守在港內不動。

美國海軍大喜過望，當即調集優勢艦隊封堵西班牙艦隊于圣地亞哥港。鑒于西班牙人龜縮不出港，美國人遂在港口航道沉船封閉該港。苦熬至7月3日，西班牙艦隊冒險突圍，經4小時激戰，西班牙艦隊全軍覆沒，陣亡323人、被俘1750人，美國方面僅1死1傷。

被封鎖在圣地亞哥港的西班牙艦隊。來源/紀錄片《世界歷史》截圖

消滅西班牙海軍后，美國完全控制了加勒比海的制海權。

接下來是圣地亞哥防御戰。

西班牙在圣地亞哥有1.3萬守軍，美軍則登陸了1.5萬人的軍隊。古巴起義軍積極支持美軍，先協助美軍登陸，后又引導美軍搶占圣地亞哥外圍戰略要地。7月16日美軍占領圣地亞哥——但美軍占領該城后，卻背信棄義不許古巴起義軍入城，單獨接受了西班牙守軍的投降。

而在亞洲方面，4月27日，美國亞洲艦隊在海軍準將杜威的率領下，從中國大鵬灣啟航。4月30日午夜，杜威艦隊從南航道突入菲律賓的馬尼拉灣，雖遭到西班牙人的炮擊，但無一命中。5月1日凌晨，杜威艦隊突至馬尼拉灣西班牙遠東艦隊錨地，雙方于5時15分展開海戰。杜威艦隊實力為4艘巡洋艦、2艘炮艦、1艘緝私船，西班牙艦隊則為蒙托約海軍少將所率的6艘老式巡洋艦和3艘炮艦。

戰至中午12時30分，西班牙艦隊被殲滅，戰死381人。而美國海軍僅有1名肥胖的工程師因中暑而亡。

解決西班牙艦隊后，杜威率軍包圍馬尼拉，與菲律賓起義軍首領埃米略·阿吉納爾多議定：菲律賓起義軍協助美軍進攻馬尼拉，勝利后美國保證菲律賓的獨立。

7月25日，由韋斯利·梅里特將軍率領的美國援軍抵達馬尼拉，美軍總數上升至10700人。8月13日，美軍發動總攻，于當日占領馬尼拉。

美軍占領馬尼拉。來源/紀錄片《世界歷史》截圖

這場實力懸殊的戰斗一結束，美國人便故技重施，不顧與阿吉納爾多的協議，再次要求菲律賓起義軍撤至郊區。阿吉納爾多眼見受騙，遂于1899年1月20日在馬尼拉西北20英里處的馬洛洛斯開會，宣布成立菲律賓共和國——但隨即被美國占領軍鎮壓，阿吉納爾多被俘變節。菲律賓從此變成美國的殖民地。

1898年10月1日，美、西在法國的調停下在巴黎召開和會，兩國于12月10日簽署巴黎和約——西班牙放棄在古巴的一切權利，由美國占領該島；西班牙將波多黎各、關島和菲律賓群島轉讓給美國；為顧及西班牙人的“面子”，美國作價2000萬美元“購買”了菲律賓群島。而菲律賓后來獨立建國，則是另一個故事。

和約簽署后土地轉讓示意圖。來源/紀錄片《世界歷史》截圖

美西戰爭被視為美國從大陸轉向海外擴張的肇始。美西戰爭爆發后，夏威夷作為中轉補給基地的優勢更加明顯地顯現出來。有美國報紙叫囂：“要想在菲律賓土地上插上美國國旗，首先必須在夏威夷群島上插美國國旗。”1900年夏威夷被吞并后正式成為美國領土。

美國總統麥金萊在芝加哥的一次演講中說：

“天定命運已經降臨到我們美國人頭上，誰能轉移他？誰能阻止他？人類的行動已經被上帝計劃和設計好，美國人民不可能打斷它。”

散發著濃濃種族主義味道的“天定命運”說法，認為美國是優勢民族，美國的領土擴張是挽救其他劣等民族的使命，是“造福”人類。

威廉·麥金萊（左）與西奧多·羅斯福（右）。

之后，美國在海外的長期駐軍逐漸遍布半個地球。古巴的關塔那摩、波多黎各、巴拿馬運河、珍珠港、馬尼拉都曾經或仍然設有美軍機構。二戰后，美國成為超級大國，其擴張早已從領土占有向全球商業帝國轉變，其擴張目標從軍事、政治、經濟到意識形態再到社會文化，在全世界無孔不入，堂而皇之地以“美國優先”的全球霸權凌駕于別國主權之上。

參考文獻：

鄭安光：《〈鳥糞島法〉與美國海洋領土的擴張》，《世界歷史》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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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義勇：《美國外交中的“擴張”與“帝國主義”話語（1898-1914）》，《世界歷史》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