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全世界成長

當地時間2024年8月26日，美國紐約，2024美網女單首輪比賽中的鄭欽文。

這個9月，美國網球教練克里斯·萊威特在密切關注著美國網球公開賽（以下簡稱美網）的比賽進程，他記得鄭欽文在巴黎奧運會上的精彩表現——幾次挽救賽點，實現逆轉，最終問鼎冠軍。

女孩身上有他熟悉的西班牙訓練法的影子。西班牙是傳統網球強國，曾培養出包括納達爾在內的眾多網球大滿貫冠軍。自2006年起，克里斯·萊威特花費多年在西班牙走訪、調研，嘗試揭開西班牙網球成功的秘密。“出色的移動和步法、上佳的揮拍速度、從底線開始的持續的耐心，還有良好的防守、優秀的身體素質以及強大的拼搏意志，是西班牙訓練法的‘六大支柱’，欽文在這些方面表現都很出色。”克里斯·萊威特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美國網球教練克里斯·萊威特（左）花費數年探究西班牙網球成功的秘密。（受訪者供圖）

海外訓練有多重要？2019年底，鄭欽文國際女子網球協會（以下簡稱WTA）單打世界排名尚在600名開外，如今海外受訓不到5年，她的位次已經來到世界第七。

“一步險棋”

故事是從美國佛羅里達州的一個網球場上開始的。

那是2013年，11歲的鄭欽文在母親鄧芳的陪同下到國際管理集團（以下簡稱IMG）學院參加一個面向全球青少年網球選手的公開賽。

這所學院位于美國佛羅里達州中部城市布雷登頓，距離墨西哥灣不遠，依山傍海，氣候宜人。它被視作全球頂尖的體育特長學校之一，其背后的IMG代理著一批世界知名運動員和時尚偶像，網球名將塞雷娜·威廉姆斯、德約科維奇、大阪直美，以及中國人所熟知的網球運動員李娜、滑雪運動員蘇翊鳴等，都曾與其簽約。學院經常舉辦一些比賽，以提前鎖定有發展前途的新星。

鄭欽文就是這樣被注意到的。

IMG網球事業部副總裁馬里恩·巴爾對那天記憶猶新——明明都是第一次參加這種級別的比賽，鄭欽文卻和其他孩子不同，“一點也不緊張，所有教練都來跟我說：‘你一定要來看看，那個中國女孩真是太棒了！’”隨后，IMG果斷與鄭欽文簽約。

鄭欽文在IMG學院訓練了一段時間，那時，她的英語遠沒有現在流利，對教練的指令時常聽得一知半解。每天訓練開始前，教練對她說“熱身（warm up）！熱身（warm up）！”她聽成了“沃爾瑪（Walmart）”，“我以為教練說如果今天我表現好，就帶我去逛沃爾瑪，后來我納悶——怎么還不帶我去沃爾瑪？”日后在一次采訪中，鄭欽文笑著說起這段趣事。

美國運動品牌耐克也很快關注到這顆新星。2014年李娜退役后，耐克迫切需要為廣闊的中國網球市場尋找新代言人。在IMG的安排下，耐克團隊觀看了幾場鄭欽文的訓練和比賽后，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迅速簽下了還是初中生的鄭欽文。

“她在職業發展初期就有IMG這樣專業的體育經紀公司參與進來，幫她解決一些費用上的問題，或者承擔部分后勤上的支持，這對青少年網球選手來說是很重要的。有和沒有，可以說是天壤之別。”資深網球媒體人何松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一名頂尖網球運動員背后往往意味著巨額投入，參加國際比賽的差旅費用，教練、理療師、營養師等團隊成員的工資等，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同為中國女子網球運動員的朱琳一度有4年之久世界排名無法突破前100——在網球的世界里，世界排名100是一個生存分水嶺，只有排在100名之前，球員才可以基本實現收支平衡，靠比賽獎金養活自己和團隊。

朱琳回憶，最開始剛轉成人賽那幾年，出國都是自己和父親兩個人，“經費就一點，省一點就能多打一站。找各種打折機票，有時候轉機在機場的板凳上睡一晚。也不覺得苦，就覺得挺好，又省錢了，又能多打一場比賽”。

何松記得，簽約IMG之后，十幾歲的鄭欽文雖然已在不少國際賽事中嶄露頭角，但相比之下，其他兩名和她同齡的中國女子網球運動員——王曦雨、王欣瑜的表現更為出色，“體育比賽就是這樣，觀眾往往只關注最好的，所以那幾年大家對鄭欽文的關注度就低一點”。

為了變得更強，去海外接受更專業、更與國際接軌的訓練，成為鄭欽文一家必須要做的選擇。當然，那也意味著更高的花費、更陌生的環境和更多的不確定性。有媒體寫道：“即便對于鄭家來說，出國受訓仍然是一步險棋。”

那個時候，鄭欽文的父親鄭建坪已經賣掉了家里的房子，“因為他想傾盡一切，來圓我的網球夢。”鄭欽文在談及這段往事時說。所幸湖北省及武漢市體育部門早就關注到了這個網球好苗子，盡最大可能資助她到國外一邊學習、一邊訓練。

2019年，仍然是在母親的陪同下，鄭欽文前往海外受訓，母女倆的目的地是位于歐洲大陸西南部的西班牙。

巴塞羅那的紅土

鄭欽文和母親的落腳地是西班牙重要城市巴塞羅那，那是全球知名的網球之都。

克里斯·萊威特告訴《環球人物》記者，西班牙有一套絕佳的青少年國家級、國際級和職業巡回賽級別賽事體系，這些賽事非常有助于運動員在國際網球聯合會（ITF）的排名榜上從青少年階段順利過渡到職業階段。“球員在西班牙就可以參加全年的職業巡回賽。”

而且，西班牙還有一個優勢——交通便利。球員在其境內可以自駕、坐火車或短途飛行，全年的職業巡回賽基本都在距離巴塞羅那4—8小時的車程范圍內，參賽十分便捷。再加上巴塞羅那有直飛世界多國的航班，所以國際職業網球聯合會（ATP）或WTA的球員選擇長期住在巴塞羅那。

“巴塞羅那聚集了一大批出色的網球教練和球員。”克里斯·萊威特說，特別是對于亞洲球員來說，那里的適配度或許還要更高一些。

亞洲網球運動員的球路往往以平擊球為主，上旋球不多。而上旋球由于下降速度快且落地后反彈角度較小，能在球場上產生更多變化，增加對手壓力，與變化幅度小、節奏較快的平擊球相得益彰。“西班牙訓練法很好地改善了亞洲球員的步法和移動模式，教他們在比賽中發出更多上旋球，全面提升了他們的水平。”克里斯·萊威特解釋道。

為什么是西班牙？首先，這與西班牙獨特的紅土場地有關。西班牙氣候潮濕，巖石風化后形成質地松軟的紅土。紅土場的彈性本就高于硬地和草地，再加上網球因為潮濕也會沾上紅土，使得西班牙的球員必須要具備比在硬地和草地更快的揮拍速度，才能把變重的球回擊過網。

克里斯·萊威特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長期在這種環境下訓練的結果，就是培養出一批回球落點深、穿透力強、力量大、旋轉快的網球運動員。

不僅如此，由于紅土場彈性大，會降低比賽的節奏，讓比賽變得舒緩，因此球員們自打球之初就清楚地知道，在比賽中要有穩定性和耐心，選擇最佳戰術，利用各種組合球來得分，而不是每次擊球都試圖打出制勝分。

前男子網球運動員塞爾吉奧·卡薩爾曾奪得3次大滿貫雙打冠軍，他這樣描述在西班牙訓練的好處：“在這兒訓練會發生什么呢？天氣多風、陽光充足、氣候炎熱、球速慢，在這種狀態下訓練，你會變得更加強壯，你能獲得比賽所需的所有素質。”舉行法國網球公開賽（以下簡稱法網）的羅蘭·加洛斯球場就是典型的紅土場地，2024年以前，西班牙網球運動員納達爾在那里的總戰績是112勝3負，共計14次捧起法網冠軍獎杯，被稱為“紅土之王”。

2007年5月，納達爾在羅馬大師賽上奪得男子單打冠軍。在同樣是紅土場地的法網賽場，他留下了前無古人的14冠紀錄。

2020年新冠疫情發生后，不少球員選擇回國，但鄭欽文堅持留在西班牙繼續訓練。有4個月時間，鄭欽文所用的訓練場從每天早上7點開始實行管制，于是鄭欽文凌晨4點半就起床訓練，一直練到7點結束。

2020年8月，網球賽事恢復，年滿17歲的鄭欽文踏上了職業選手的征程，她的起點是世界排名第630位。此后一年多，鄭欽文密集參加了近30項比賽。為降低感染新冠病毒的風險，她和團隊總是開車出行，車程最遠的一次，僅在路上就花費了22個小時。

2021年，鄭欽文通過朋友聯系到西班牙網球教練佩雷·里巴。里巴曾是一名網球運動員，在役時單打世界排名最高為第六十五名、雙打世界排名最高為第八十一名。在長達16年的職業生涯中，他一共贏得了21個單打和雙打冠軍，一度是世界排名前100的網球運動員中最年輕的西班牙人。

當地時間2024年1月27日，澳大利亞墨爾本，鄭欽文備戰2024澳網女單決賽。這是鄭欽文與教練佩雷·里巴。

“我當教練，老實說，是因為在腦海里沒有停下來打網球的想法。如果我的身體狀況良好，我的夢想是繼續比賽。事情就這樣到來了——有一天我出了車禍，那時，成為教練是你能擁有的最接近職業網球的職業了，于是我開始做教練。我真的很享受，真的很喜歡它。我的激情始終來源于網球。”里巴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

和里巴第一次見面時，鄭欽文的狀態并不好。里巴回憶，那是鄭欽文來到歐洲的第三年，卻還沒形成一個穩定的訓練環境，“因為受傷，她已經很久沒參加過歐洲的錦標賽了，整個人看起來很失落”。

那時里巴還在負責其他運動員，兩人并未達成合作，直到幾個月后，里巴上一份合約結束，鄭欽文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教練，兩人終于成功攜手。

里巴在巴塞羅那擁有一家俱樂部，這為鄭欽文提供了穩定的訓練環境。每天清晨，里巴開車30分鐘到鄭欽文的公寓接上鄭欽文，再一起去球場開啟一天的訓練。她每天上午進行兩個小時網球訓練、一個小時體能訓練，下午再進行兩個小時網球訓練，從周一到周六，每天如此。

就像此前從十堰到武漢、再到北京、再赴美國佛羅里達州一樣，鄭欽文很快習慣了這樣的節奏。

“火箭少女”

跟著里巴訓練的第一個賽季，鄭欽文的成績就突飛猛進。

2022年1月，鄭欽文參加澳大利亞網球公開賽（以下簡稱澳網），職業生涯首次亮相大滿貫正賽就打進第二輪，并轟出8記ACE球；5月，首次參加法網的鄭欽文打進16強，成為繼鄭潔、李娜和張帥之后第四位闖入法網16強的“中國金花”。到2022年賽季末，鄭欽文的世界排名已上升至第二十五位，被外界稱為“火箭少女”。

里巴稱呼鄭欽文為“kid（孩子）”，美國《網球》雜志形容他們的關系“輕松而積極”。里巴不僅教給鄭欽文打網球的技術，也同她分享處世的智慧。

“我從我的教練那里學到很多——如果你是一個好人，你就更可能打好網球。”鄭欽文解釋道，“比如，如果你善于溝通，這會讓你在球場上更游刃有余。而當你變得更好的時候，你也總能交到朋友。我認為這對我很有幫助。”

不過，這對師徒的合作并非一帆風順。2023年，“火箭”有些失速，鄭欽文在澳網、法網均止步于第二輪，無奈與里巴終止了合同。

里巴在社交平臺上寫道：“這是非常緊張的兩年，從一開始到今天，我們總是盡力而為，攜手完成我們共同的旅程。我很榮幸能指導你，我為你感到驕傲，你是網球史上最敬業的球員之一。祝你一切順遂，孩子，我永遠站在你身邊。”

代替里巴的是比利時教練維姆·費賽特，可費賽特很快單方面毀約，轉而與復出的日本女子網球運動員大坂直美合作。2023年12月，里巴和鄭欽文重新攜手，“火箭”再度起飛，僅僅一個多月后，鄭欽文就殺入2024年澳網決賽。

2024年1月，斬獲澳網亞軍后，鄭欽文手持獎盤與團隊合影。左二為理療師沙迪，左三為教練佩雷·里巴，右三為經紀人席禮。（圖片來源：鄭欽文微博）

除教練外，團隊中其他成員也各司其職——

經紀人席禮，負責給鄭欽文提供良好的外部發展環境，為她安排好訓練和比賽，尋找商業贊助合同。鄭欽文在巴黎奧運會上奪冠后，第一時間為她遞上國旗的，正是觀眾席上的席禮。

理療師沙迪也是團隊中的重要成員。“運動員只有擁有好身體才能去競技，如果身上有疼痛，即使精神再強大，也不可能跟身體的疼痛去對抗。擁有好身體才能把最完美的自己給展現出來。”談及理療師的重要程度，鄭欽文這樣說道。

沙迪還充當了鄭欽文的“心靈按摩師”。今年美網期間，在一次賽前訓練中，因為對陪練的表現不滿，鄭欽文沒有控制好情緒，與對方溝通時聲音大了些。里巴制止她：“你不能在場上這樣大聲對別人說話，這是一個不好的習慣，你需要改正。”鄭欽文很不服氣：明明是他沒有做好，為什么要說我？如果他把那個球打好，不要失誤那么多，不就沒事了嗎？

爭執過后，鄭欽文走到場邊坐下，拿起毛巾掩面哭泣。沙迪走過去，蹲在她面前輕聲安慰，“不要讓任何東西影響你”。很快，鄭欽文調整好情緒，再次投入訓練。

體能教練的作用同樣不容小覷。男子網壇歷史上首位金滿貫（指網球選手在職業生涯中獲得所有四大滿貫賽事的冠軍和夏季奧運會網球項目的金牌）得主安德烈·阿加西是多汗體質，賽前數小時內需要大量飲水，他的體能教練吉爾因此發明了“吉爾水”——當中含有碳、電解質、鹽、維生素和一些秘密成分。“吉爾水”有多個版本，功效各不相同：粉色的是用于攝入能量的，紅色的是用來恢復體力的，棕色的則是用來補充營養的。

今年6月，鄭欽文換了新的體能師。她表示：“和新體能教練的合作收到了一定成效。從2022年開始，我已經很少在單場發出這么多ACE球，現在慢慢找回之前發球的感覺了。”

這些年來，鄭欽文在全世界征戰，正如她所說的：“我的勝利不是我個人的勝利，而是我整個團隊、整個家庭的勝利。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做不到這些。我覺得網球既是一項孤獨的個人運動，又是一項團體運動……一個好的團隊真的能給你帶來完全不一樣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