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玲憶父親吳孟超：他是一名醫生 更是一名軍人

吳玲是中國肝臟外科的開拓者和主要創始人之一吳孟超院士的大女兒，今年已經73歲了。吳玲帶我們進了家門之后，首先給我們介紹的就是擺在地上的這些照片。

吳孟超院士去世馬上就三年了。

不過，吳玲告訴記者，家里的陳設沒有任何改變，和原來一模一樣，而她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整理父親的遺物。

吳孟超每年有一本日記

吳孟超生前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這個習慣養成和他的妻子吳佩煜有很大的關系。吳孟超始終一心撲在事業上，晚上基本是12點以后才能入睡。有時候，吳孟超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是妻子吳佩煜用日記本幫他寫下第二天的日常安排和待辦事項，并放在床頭。

2011年，吳佩煜因病去世，從那時起，吳孟超像妻子那樣，每天記錄下自己的工作安排，這似乎是一種懷念，也是一種習慣的延續。

記者：寫得很細致，從早上幾點起床，然后吃早餐吃的是什么，每天到醫院要做什么，今天的手術規劃是什么。

2022年8月31日，是吳孟超院士的百年誕辰，吳玲再次翻開了父親的日記本。

從發黃的牛皮紙小冊子，到精裝皮質封面的筆記本，大量日記內容首度公開，字里行間，吳孟超的身影也漸漸躍然紙上。

記者：95歲的時候，看看他年終的總結，全年共做了手術43臺。

在這些日記中有一頁最為特別，2019年3月15日，97歲的吳孟超在日記中記錄下一天的工作：

這一天他9點起床，下午做了一臺中肝葉3厘米切除手術，這頁的日記右上方標注著“手術一臺”，還用紅黑兩色的筆畫了圈，這一頁日記之所以特殊，那是因為這是他從醫76年以來，最后一次踏上手術臺這一片屬于他的“戰場”。

記者：最后一臺手術你還記得嗎？

吳玲：我從來沒看過他手術，我們不能去的，我看的那個采訪記錄里面有的。做好手術以后，他們醫院手術的長廊上有一排凳子，他就坐那，喝了一杯水，他跟周教授兩個人談了好多。

記者：就那個時候他也意識到可能是自己的職業生涯里的最后一臺手術了。

吳玲：最后一臺了，他知道最后一臺。

記者：會很留戀嗎？

吳玲：那肯定留戀，肯定很舍不得的。

記者：退出手術臺，退出了這樣醫療的前線，回家之后那他平時還做什么呢？

吳玲：他就沒回來，后來他就住在醫院里。

他是一名醫生

更是一名軍人

吳孟超家境清寒，5歲跟著父親來到馬來西亞生活，在當地中學畢業后抱著抗日救國的想法毅然回國，先后在同濟中學及同濟大學就讀，最終確立學醫報國的目標，進入第二軍醫大學長海醫院從事醫學界的“禁區”——肝膽外科。

1959年，吳孟超團隊創立肝臟"五葉四段"的經典解剖學理論，奠定了我國肝臟外科的理論基礎。1960年他主刀成功完成中國首例肝癌切除手術，發明"常溫下間隙肝門阻斷法"，開創我國肝臟外科手術止血方法先河。

他是一名醫生，更是一名軍人，自古勇士愛戰場，對他來說，手術臺是戰場，手術刀是武器，有他在，似乎就沒有打不贏的仗。

記者：因為在吳老生前采訪他的時候，我們的記者也問過他，就是說你的體力能不能支撐住，然后手會不會抖，然后吳老都說不會抖，我90多歲手也不抖。

吳玲：是，他做手術有這么個習慣，就是先要一定要看病歷，很仔細。

記者：他這么有經驗的這種醫生，還需要那么細致看病歷嗎？

吳玲：太仔細了，主管醫生站在邊上，他們都害怕，害怕給他看病歷，因為他這樣手指著，一行一行這樣看病歷。

吳孟超曾經說過，醫學是一門以心靈溫暖心靈的科學。他把患者當做生了病的親人，他自己則是一個不畏艱難的戰士，拼盡全力為患者贏取一線生機。

“我就是吳孟超，

有什么了不起的”

記者：因為我看到有一個例子，就是一個女孩子，她身體腫瘤很大。那個手術對你父親來講是有風險的。

吳玲：說實在，這些東西他還是為自己考慮少了，還是一句話，還是為病人著想。

2004年9月，82歲的吳孟超為湖北女孩王甜甜切除下摘除了9斤重、足球大小的血管瘤，這一手術持續了10個小時，手術期間，吳孟超一直站著、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沒上一次廁所。盡管在1963年，吳孟超就曾成功實施了世界上第一例中肝葉切除術，但40多年時間里，中肝葉切除一直是肝臟切除術的禁區。面對王甜甜，82歲的吳孟超沒有因年齡和聲望而退卻，五年后，王甜甜把自己的婚禮選在了吳孟超賦予她新生的這一天。

記者：對很多這種大醫生來講的話，很多人到了巔峰的時候，都是急流勇退，不會再選擇迎難而上。

吳玲：他不說了嗎，我就是吳孟超，有什么了不起的，意思就是說不要把我看太重，像我爸爸那一批人都是這樣的，都不考慮自己，都考慮病人。

吳孟超總是教育學生們，要求大家練好過硬的手指功夫，器械縫合固然很好，但咔嚓一聲，一千多塊錢就沒了。但吳孟超也有極其大方的時候，1996年他用自己的獎金和社會捐款500萬元成立了"吳孟超肝膽外科基金"，重點資助在肝膽領域取得杰出成績的醫療和科研人員。2006年，他把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獎勵等共計600萬元獎金全部用于醫院的基礎研究和人才培養。

記者：其實對你父親來講的話，在他人生的這樣一個職業旅程里面，后來獲得了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那應該是他人生最巔峰的時刻了吧？

吳玲：我們說實在，雖然非常重要，但是作為他本人來說，你沒有獎他也要做，他有獎也要做。

一雙手術專用的拖鞋

2011年，上海大世界吉尼斯總部正式致函，88歲的吳孟超在2010年一年內，主刀完成190臺肝腫瘤切除手術，創造了外科醫生年齡最大，仍堅持經常做手術的吉尼斯世界紀錄。這項紀錄之后，吳孟超又把傳奇延續了好多年，堅守一線，直至97歲才正式退休，成為世界上最高齡的外科手術操刀者。

記者：這是吳老那時候在手術室里面專門做的一雙拖鞋。右腳的這部分專門鏤空了，剪掉了。因為什么原因？

吳玲：他腳不是這樣的，長期手術就做成這樣了，就是腳指頭變形了。

記者：因為一臺手術一般要幾個小時做下來，要站立很長時間，這確實是對自己，不光醫術，還有體力的一種很大的考驗。

90歲高齡為女兒做手術

吳孟超一生無愧于自己的病人和醫學事業，但唯獨虧欠于自己的妻子和家庭。他的妻子吳佩煜時常抱怨他說，家就是旅館，回來歇歇罷了。每次聽到這句話，吳孟超都嘿嘿一笑。

2009年，吳玲因中風住院，那段時間，吳孟超老兩口下了班就去醫院看望吳玲。更不幸的是，在吳孟超90歲高齡的時候，二女兒吳珉，患上肝癌，而對于這臺手術，吳孟超決定自己來做。

記者：一般醫生是盡量不給自己的親屬做手術的。

吳玲：我覺得他可能是交給別人做可能不放心。

記者：父親那時候做這個手術，心里的壓力應該也很大。

那場煎熬的手術持續了六個小時，手術開始后，吳珉的腹腔被打開，肝上一共有17個轉移灶，要么將整個肝臟摘除，要么手動一點點地切除，這對于醫生的體力無疑是一種嚴峻考驗。

手術完畢后，吳孟超對在場同仁說了句“大家洗個澡去吃飯吧”，熟悉他的人明白，這意味著手術成功了。

吳玲：我妹妹的手術開得非常好，2012年開始開刀，腸道是腫瘤嗎，腸道切掉；肝臟，我爸和他幾個學生一起做的，都搞好了。一直到2022年，十年，一直到去世，全部都一點都沒有，最后她是死于肺部感染。

光榮退休后

晚年喜歡看動畫片

早在2019年1月，吳孟超積極響應國家院士制度改革光榮退休，為院士群體和科技界作出表率，雖然退休了，但只要組織需要，只要病人需要，我隨時可以進入戰位投入戰斗。可是隨著年紀增大，吳孟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從需要家人攙扶走路，到再也無法下床。

記者：那時候你去醫院照顧他嗎？

吳玲：我天天都去。

吳玲：他跟我不是最好，他跟那些護士可好了，我就給他弄一些水果，給他放一小盤，他就給這個護士吃給那個護士吃，都分掉，他自己吃一塊他就很開心。他一直到最后就不能寫日記了，而且也不上班了，他就不寫日記了。

吳玲：到最后，已經講不出話來了，都說不出來了。護士大聲給他讀報紙，他就聽著。他的愛好就是讀報紙、看電視。看什么電視呢，他喜歡看小朋友電視，動畫片。

2021年5月22日13點02分，吳孟超于上海去世，享年99歲。

有人統計過，吳孟超幫助過的病人超過1.6萬名，單是肝癌手術就進行過近萬臺，使我國的肝癌術后五年生存率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16%，上升到了如今的53.2%，許多人用“巨星隕落”四個字形容吳孟超的離去。

記者丨古兵 央視記者丨王殿甲 攝像丨王揚 王忠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