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向吉姆·羅杰斯的電子郵箱發送采訪邀請后，沒想到，不到10分鐘就收到了他痛快的答復：“當然可以。我是中國迷！采訪隨時都可以進行，我也有微信、軟視（Zoom）等其他通信軟件，你只要告訴我時間和方式就好。”
于是，幾天后，有著銀白頭發、穿著粉色襯衫搭配黑色西裝的羅杰斯準時出現在屏幕另一端。“你們好呀，我是吉姆，咱們開始吧！”這位全球知名投資人微笑著打招呼。
開放，是他談話的關鍵詞。正如他對媒體的態度，在經濟、貿易、市場等問題上，羅杰斯一直是開放政策的鐵桿支持者。幾年前美國強行挑起對華貿易戰，羅杰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就說：“沒有人想要貿易戰，貿易戰從來就不是一件好事情。”
接受我們的采訪時，羅杰斯正密切關注著中國全國兩會動態。“擴大高水平對外開放，促進互利共贏。主動對接高標準國際經貿規則，穩步擴大制度型開放，增強國內國際兩個市場兩種資源聯動效應，鞏固外貿外資基本盤，培育國際經濟合作和競爭新優勢。”這是2024年《政府工作報告》中的表述，是2024年中國政府的工作任務之一。對此，羅杰斯連說了好幾個“極其”（extremely）——他“極其高興”“極其興奮”地看到中國開放的決心。
羅杰斯在1984年首次來到中國，正值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后不久。從那時起，他就堅定認為中國充滿了強烈的律動，“那是一股美國不復有的活力”，至今他仍然堅持這一觀點：“讓你的孩子學習中文，搬到亞洲去，投資中國。”
在另一名美國投資家沃倫·巴菲特的眼中，羅杰斯“把握大勢無人能敵”。讀歷史學和哲學專業出身的羅杰斯，對世界運行邏輯的好奇，正如他對投資的熱情一樣，永不熄滅。
40年后，在中國面對異常復雜的國際環境和艱巨繁重的改革發展穩定任務的當下，我們對話羅杰斯，了解他如何看待今天的中國，以及中國所處的世界；了解他如何在半個多世紀里，始終能在“不確定”的風浪中找到那縷名為“確定性”的曙光。
“21世紀是中國的世紀”
環球人物：3月4日，中國全國兩會在北京召開。多年來，兩會一直是世界了解中國經濟發展和政策走向的窗口。作為一位國際投資家，您最關注的兩會議題是什么？
羅杰斯：我一直在密切關注兩會。我漢語普通話不熟練，對兩會的了解不如中國年輕人（笑）。不過，我從兩會中得到一條非常重要的信息：中國承諾將繼續保持對外開放。
縱觀歷史，有許多國家實施開放政策后，又重新閉關鎖國。對于投資者來講，這是一個難以排除的風險。在兩會上，中國領導人多次強調，中國的社會與經濟都將繼續向全世界開放，中國愿意與全世界接觸和互動。這對中國和世界來講，都是一個非常令人振奮的消息。
環球人物：當下，中國的經濟也面臨一些挑戰。國際上甚至有種論調，說中國可能會像上世紀90年代的日本一樣，失去經濟發展的動力。您如何看待這種說法？
羅杰斯：我是一名投資者，我當然要考慮到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但我認為中國不可能出現當年日本那樣的情況。
首先，日本雖然與外國人做生意，但是他們不歡迎外國人進入日本市場。與日本相比，中國是一個更加龐大的經濟體，有著更多的人口，也有著悠久的經濟開放史。中國前領導人鄧小平說過：“黃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中國在許多國際場合和國內重要會議上持續釋放繼續保持開放的信息，我相信中國開放的承諾。
在過去幾年里，由于種種原因，中國經濟受到了一些影響。盡管如此，中國依然是我還在繼續尋找新的投資機會的少數國家之一。
舉個例子，多年前我在中國旅行時，參加過哈爾濱的冰雪節，那真是一場藝術的盛宴。今年哈爾濱重啟冰雪節，幾乎立刻就取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
這說明一件事：盡管疫情期間，中國的旅游業遭受打擊，但是，中國在幾千年的歷史中，積攢了豐富的旅游資源，這是不會憑空消失的。中國14億多人口的龐大市場也不會憑空消失。這就是機遇。
環球人物：您剛才談到在中國的旅行經歷。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您曾多次來中國“自駕游”，也就此成為最早看到中國投資潛力的國際投資家。現在距您第一次來中國已經過去了40年。您眼中中國最大的改變是什么？
羅杰斯：上世紀80年代初來中國時，我最早學會的中文詞語之一是“沒有”。因為大家跟我說這個詞的次數太多了，那時的中國很多地方沒有高速公路，沒有像樣的酒店和加油站。
騎行到新疆哈密時，我住的酒店里連電話都沒有幾部。但那里有著非常好吃的哈密瓜，我永遠忘不了那種甘甜！如今，那里的哈密瓜在全中國都能買到。
今天的中國，有了世界一流的高速公路、酒店和其他基礎設施。中國人的變化也非常大。我剛來中國時，許多人沒見過外國人。每次我們停車，都會有人好奇地圍著我們看。
今天，你們這代年輕的中國人對外國人已經不陌生了。許多中國人懂外語，能夠自信地與外國人交流。但我認為沒有變的，是中國人依然遵循著一個基本的生活理念：如果你努力工作、積極儲蓄、謹慎投資，你就能有一個更加美好的人生。這是過去40年里，很多中國人學到的重要一課。
環球人物：您多年來一直堅定反對“中國崩潰論”，現實也證明了您的正確性。在您看來，“中國崩潰論”的最大漏洞是什么？
羅杰斯：我說過，19世紀是英國的世紀，20世紀是美國的世紀，21世紀是中國的世紀。我今天依然堅信這一點。每當中國經濟出現變化的時候，都會有人重提“中國崩潰論”。但他們不了解的一點是：中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曾經三四次居于世界頂峰的國家，沒有其他國家做到過這一點。
中國歷史上經歷過低潮，但過一段時間后，中國都能復興。如果你能真正理解這一現象背后的原因，那么你一定會變得非常、非常富有。我還不清楚為什么中國總能復興，但我知道中國正在復興的過程之中。我們現在應該關注的是未來，并尋找中國經濟中新的“潛力股”。
“中國依然保持優勢”
環球人物：近年來，美國部分政客越發視中國的發展為一種威脅，并在科技領域對中國設立了許多貿易壁壘。您怎么看這一現象？
羅杰斯：如果去閱讀歷史，你就會發現：政客喜歡把問題怪在外國人身上。政客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犯了錯誤，他們會把責任推卸給外國人。而在世界各國中，中國更容易被美國政客怪罪，因為中國人在語言、文化上都與美國迥然不同，但這顯然不是一條進步之路，也解決不了美國自身的問題。
對外國人的恐懼，在歷史上一直是個重要的投資風險。我曾在世界各地旅行，從來沒有對外國人有過恐懼。我知道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只希望有一個富足而快樂的人生。就我在中國的切身體驗而言，我認為大多數中國人對美國人很友善。作為一名投資者，我希望中美兩國不會卷入沖突，并都繼續保持向世界開放的姿態。
在我看來，中美兩國依然有恢復密切交流的機會。中國目前正在擴大開放，并為許多國家提供免簽政策。越來越多的外國人會來到中國旅行，并與中國人把酒言歡。我相信如果不同國家的人們有機會在一起對飲共舞，他們就不會拔槍相向。
環球人物：您曾多次表達對“一帶一路”的支持，您認為“一帶一路”能為全球經濟帶來哪些新的機遇？
羅杰斯：500年前，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開啟了“大航海時代”。200年前，鐵路將世界連接在一起。而今天，“一帶一路”將會改變世界，創造許多新的產業與投資領域。
我們可以拿出世界地圖找一找那些被“一帶一路”改變的地方。如果“一帶一路”的項目抵達一個沙漠中的村莊，那里就會很快成為一個繁榮的貿易中心。沿著“一帶一路”，新的鐵路和航線將會把世界各國連接起來，從而促進世界經濟的進一步開放互通。
環球人物：有部分人士提出全球制造業中心將從中國轉移至其他國家的觀點，您對此如何看待？
羅杰斯：目前世界上的確有很多頗具制造業潛力的國家，例如印度在全世界也有許多成功的企業家，我也在印度有過很美好的旅行經歷。但我認為印度和中國差別很大。
印度曾比中國經濟形勢更好，但現在情況反過來了，這是因為中國做到了一些印度沒有做到的事情，例如印度政府在效率上一直不是很有競爭力。我希望印度在未來能有更好的發展。但目前來看，中國依然保持優勢。
“中國一定會再次復興”
環球人物：您最得意的投資是哪一筆？
羅杰斯：我一生中最成功的投資是我的兩個女兒。曾經我一度非常反對生育，覺得那是在浪費時間和金錢，甚至為那些有孩子的人感到難過。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的兩個孩子是我最好的投資。
我把家從紐約搬到新加坡，讓她們了解中國、了解普通話，對她們來說，普通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語言。她們當然要懂得算術，但她們也必須知道李白是誰。
我希望能教會她們更好地認識這個世界。如果我什么物質財富也沒給她們留下，那我希望能讓她們擁有追尋夢想的勇氣和激情，敢于嘗試，失敗了也不足惜。我想讓她們明白，唯一真正的失敗是沒有嘗試，唯一不合適的問題是不去提問。
如果我是個成功的父親，等她們到我這個年紀時，會覺得自己一生了無遺憾，她的故事讀起來就像亞瑟王的浪漫傳說——她們每越過一座新的山頭都會驚嚇出巨龍，但始終被堅定的信念驅動著一路向前。若真能如此，我這些錢就不再是冒險家找尋的圣杯，而是勇士們手中緊握的長矛！
現在，她們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她們聰明、勤奮、雄心勃勃。希望有一天當我回首往事時，我會說：看看這兩個女孩，她們是多么成功！當然，我也希望她們會非常富有，這樣就可以更好地照顧我（笑）。
環球人物：今年年初，中國股市出現了波動，您如何看待這種波動？這會影響您對投資中國的信心嗎？
羅杰斯：縱觀全球歷史，每個國家的經濟都會有波動，沒有一個國家的股市每天、每年都是直線上升的。當美國成為20世紀成功的國家之一時，我們也遇到了很棘手的問題。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一個國家有問題很正常，復蘇也很正常。
中國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了，別擔心，中國一定會再次復興。請記住，危機（羅杰斯用中文說出了這個詞），問題之中通常孕育著機會，比如有些東西可能會很便宜。
重申：目前中國依然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我正在尋找新投資機會的國家之一。我認為中國股票市場正處于低迷期，在低迷的市場投資比在高漲的市場投資更明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投資理念，但就我個人而言，我十分愿意在2024年投資中國。
環球人物：請您給當代中國的年輕人一些建議。
羅杰斯：我游歷了大半個中國，看到了很多美麗的景色，但現在很多年輕人不愛走出自己的舒適區，所以我懇求你們：走出家門，去家鄉鄰近的城市、省份看一看。當你在外旅行時，你會了解不同的人、不同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你會更了解你自己。
另外，現在生活在中國的外國人越來越多，我希望中國的年輕人不要害怕和外國人交流，遇到外國人時，努力做點什么，即便你不會說他們的語言，也可以試著請他們喝杯茶。每個人對世界了解得越多，世界就會越好。所以，請行動起來吧！
（本文刊載于2024年第6期《環球人物》雜志，總第513期，作者：鄭敖天、劉舒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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