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翁無歲年
《醉翁亭記》流傳中的師生情
前不久,眉山三蘇祠博物館舉辦的“吾家東坡——蘇軾題材文物特展”中,鎮館之寶——蘇軾為恩師歐陽修所寫的大字楷書《醉翁亭記》宋代拓本首次亮相,引發高度關注。《醉翁亭記》原碑因“元祐黨爭”毀于宋徽宗崇寧年間,1959年三蘇祠成立三蘇紀念館,北京故宮博物院為了支持三蘇祠,無償調贈了院藏的宋拓本《醉翁亭記》和《豐樂亭記》給當時的三蘇紀念館,由此可見其珍貴和價值。
壹
蘇軾兩次手書《醉翁亭記》
北宋仁宗慶歷年間,歐陽修因支持慶歷新政卷入黨爭,被貶謫到滁州(今安徽省滁州市)做太守,寫下了《醉翁亭記》。作為體現歐陽修“六一風神”的巔峰之作,《醉翁亭記》一問世立刻引起轟動。宋代朱弁《曲洧舊聞》記載:“《醉翁亭記》初成,天下莫不傳誦,家至戶到,當時為之紙貴。”《醉翁亭記》首次刻石后更是引得世人紛至沓來,附近瑯琊寺庫房里的氈子被前來打碑的人用盡,甚至連僧舍的臥氈都未能幸免。商人也來湊熱鬧,據說《醉翁亭記》石碑拓本竟可用來抵稅。
不僅如此,人們還以詩文、繪畫、音樂等多種形式傳播《醉翁亭記》,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蘇東坡為琴曲《醉翁吟》重作唱詞和兩次書寫《醉翁亭記》,不僅東坡作品成為經典,而且豐富了《醉翁亭記》的內涵,對它的傳播產生了重大影響。同時,它們的創作過程充滿傳奇色彩,飽含著蘇東坡對恩師歐陽修的敬意與深情。
元豐六年(1083年)秋天,蘇軾的東坡雪堂來了一位客人,自稱玉澗道人崔閑,從廬山遠道而來,他帶來老師沈遵的琴曲《醉翁吟》請蘇東坡重新填詞。原來當年太常博士沈遵讀了《醉翁亭記》后,被歐陽修精彩的文辭與文中描繪的美景深深吸引,至瑯琊山寫下琴曲《醉翁吟》(《醉翁操》)。后來歐陽修為它作唱詞《醉翁引》,可惜詞曲不合,留下遺憾。
貳
為《醉翁吟》填詞代代相傳
回味恩師的佳作,蘇軾涌起了無限的感慨和回憶。三十多年前,歐陽修被貶謫滁州,曾多次前往供奉著宋初著名文學家王禹偁畫像的祠廟拜謁,希望從這位剛直敢諫、三起三落的前輩身上汲取力量。而彼時,蘇東坡遭遇“烏臺詩案”被貶謫黃州,沉入了前所未有的生命低谷,他也曾在無數個難眠的夜晚憶起恩師。一日,在裊裊的月色中,崔閑彈奏起沈遵的琴曲《醉翁吟》,琴聲清越,曲調妙絕,東坡仿佛看到了瑯琊幽谷奇麗的山水;聽到了鳴泉飛瀑動人的和聲;感受到了歐陽修寄情山水的悠然自得之情。這一刻東坡與崔閑的琴音、歐陽修的文章、沈遵的琴曲達到了心靈的共鳴,于是東坡欣然為琴曲填詞:
瑯然,清圜,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顛,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
歐陽修雖然仙去,但是他揮灑而就的名篇《醉翁亭記》映照千古;他感悟自然妙趣及追求絕妙意境的做法得以流傳;他超然灑脫、獨立擔當的精神澤被后世;他愛民如子、與民同樂的情懷遺愛人間。蘇軾將無限的敬意融入詩句,表達了對恩師的思念和贊美之情。
蘇軾為《醉翁吟》填詞后,極為滿意,他在給沈遵的兒子本覺禪師法真的信中寫道:“二種水裝入同一器皿,可能不相融和;二張琴用同一只手彈,可能不相應和。現在沈遵信手彈琴卻與泉聲相合;東坡放筆作詩卻與琴聲融會。其中必定有相通!”至此,倚聲填詞的《醉翁操》終于聲詞皆備,同時因其倡導的“真同”境界和蘊含的感人深情,成為“琴中絕妙”,被人們爭相傳唱,廣受喜愛。至南宋,《醉翁操》成為獨立的詞牌名,蘇軾的《醉翁操》則固定成了詞譜。經此音樂的代代相傳,《醉翁亭記》迅速擴大了影響,成為家喻戶曉的名篇。
叁
神韻飄逸的草書珍品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感慨命運的不可捉摸,在蘇軾寫作《醉翁操》八年后,歐蘇的命運再一次重合。元祐六年(1091年),蘇東坡因兩次遭到洛黨攻擊,被迫離開京城,到潁州(今安徽省阜陽市)做太守。這年十一月,好友劉季孫(字景文)受滁州太守王詔之托,自杭州經高郵西赴汴京(今河南開封),中途專程折到潁州拜訪蘇東坡,請他重新書寫《醉翁亭記》。在此之前,《醉翁亭記》曾經兩次刻石,但是由于歐陽修文名太盛,石刻已經被人拓寫得字跡模糊。聽到請求,東坡欣然應許,他在尾跋中寫到:
元祐六年,軾為潁州,而開封劉君季孫,自高郵來,過滁。滁守河南王君詔請以滁人之意,求書于軾,軾于先生為門下士,不可以辭。
好友相見自然要把酒言歡、詩歌唱和,蘇東坡酒量不好難免陶然于醉,書興大發。東坡醉中常有佳作,他在《題醉草》中說:“我喝醉后,乘酒興可以寫大字草書,自認為清醒后寫的書法是比不上的。”他曾親自編修歐陽修的50卷《居士集》并撰寫序言,因此對恩師的名篇諳熟于心,加上醉后靈感勃發、情思泉涌,達到極佳的創作狀態,寫出了一幅氣勢磅礴、神韻飄逸的草書珍品,這就是至今傳世的“鄢陵碑”。
《醉翁亭記》篇幅較長,又是醉后書寫,因此略有微瑕,為了彌補遺憾,東坡又在十天后用最為擅長的大字楷書重新謄寫。再次回味恩師的《醉翁亭記》,東坡有了新的體悟,他仿佛又看到了恩師對自己的提攜指導和關懷期望,看到了師徒二人在同樣波折的命運旅途中前行的身影。這對境遇相似的師生在不同時空的書寫中,再次達到了情感的共鳴、思想的相通和靈魂的高度契合,這才有了后來廣為流傳、端莊凝重的楷書大字本“亭記”,即“滁州碑”母本。蘇軾曾說:“吾書雖不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在高峰林立的唐代楷書面前,宋人要推陳出新異常艱難,然而蘇軾卻突破了唐人的藩籬,以“尚意”書風開辟了一個新時代,大字楷書《醉翁亭記》正是這種美學思想的完美體現,在中國書法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學者歐明俊說:“一部文學史,從很大程度上看,即是經典生產、傳播和接受史,經典串起整個文學史。”歐陽修在山水間寫下《醉翁亭記》,蘇軾感懷恩師,再作唱詞,兩書“亭記”,不僅成就了文學、音樂、書法的巔峰之作,而且加速和擴大了《醉翁亭記》的影響和內涵,使其成為“經典中的經典”。作為見證者,它們也將永遠銘記歐、蘇的文壇佳話,帶給人們無數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