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李雪健后,所有親歷者都達成了一個共識——這是一場洗滌靈魂之旅。
第十二屆北京國際電影節(以下簡稱北影節)于8月13日開幕,天壇獎國際評委會主席由人民藝術家李雪健擔任。電影節期間,新京報記者對其進行了獨家專訪,和他聊了聊電影節,以及對行業、對后輩的看法和建議。因為過往的病根落下的后遺癥,他聲帶受損,說話吃力。幾年前,李雪健會因為說臺詞困難、講話不利索感到自責、焦慮,他害怕給大家添麻煩。但這些年逐漸接受了這個現實后,他不再糾結,盡量去說、盡量去演。面對任何情況、任何人,他的原則都是不能因為自身原因給別人找麻煩,寧愿他等別人,也絕不讓別人等他。
李雪健說,演員是他最重視的本職工作,他會一直演下去。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把話說漂亮,李雪健不會;讓他自我宣傳、包裝,他根本搞不清楚這類“現代詞匯”的概念……采訪現場,希望他為我們即將刊登的封面圖片擺個造型,對這個娛樂圈里幾乎人人都已習慣的要求,他卻難以消化,有一些緊張,手足無措間說著,“擺不來啊,不會擺啊”。想了半天后,他定定地站在那里,雙手緊握,拘謹、禮貌地看著鏡頭,害羞地露出笑容。拍完后他拉著記者、攝影師握手致謝,讓人想起了他曾經對拍攝寫真的態度——“我又不是帥哥,寫什么真啊?”
但這輩子,為了表演,李雪健什么都可以做。提及與戲相伴的人生,他說自己是快樂的,有說不完的回憶。演員,是他最重視的本職工作,也是他最珍惜的兩個字,是將健康搭上去也不會后悔的選擇。你問他為什么這么執著于消耗自己,他沉默數秒,語速很慢、很慢,但卻很堅定,“我們有一個美好的時代、偉大的時代,生活在這個時代真的是幸運兒,你說你有什么是不能付出的呢?你都幸運兒了,這點付出又算啥?小時候我在農村長大,親眼看到過餓死人,還有為了生存吃樹皮、吃土的,比起那時,現在條件多好啊,你說你不做點啥,對得起時代嗎?對得起你的親人嗎?對得起自己嗎?要不負時代,不負人民啊!”
他說,未來對于表演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會一直、一直演下去”。
北影節
“一路走來,我最珍惜眼下”
擔任本屆北影節國際評委會主席,李雪健左思右想,大概沒有比“緣分”更適合形容這件事了。
從領獎人到頒獎人,再到評獎人,他與這個電影節有緣:2012年,第二屆北京國際電影節,李雪健獲頒2011年度電影杰出貢獻者,他是領獎人;第八屆北影節,他是頒獎人;第十二屆,也就是本屆北影節他是評獎人。“我愿意當評委會主席的原因是社會、行業、觀眾,對這個電影節很關心,他們寄予了很多期待,也想看看評委評選出來的電影是不是他們心里的(最佳)。電影節能推動我們的文化藝術,能給人民帶來精神食糧。從人民中來,再到人民中去。我有責任參加北影節發揮作用,幫助電影發揮它的意義。”
第十二屆北影節國際評獎委員會成員亮相開幕式紅毯(左起:吳京、秦海璐、李雪健、柯文思、郭帆)。 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 攝
第十二屆北影節開幕式上,當主持人宣布評委會陣容后,李雪健走向舞臺中央,他健步如飛,渾身洋溢著“精氣神”,隨著他的步伐,全場嘉賓起立鼓掌,向這位德藝雙馨的電影人致以由衷的敬意。那個畫面,李雪健看在眼里,你問他有什么體會,他淺淺地咧了下嘴角,眼神里帶著些感動,謙虛地擺擺手說“受之有愧”。李雪健走到哪里都是讓人們尊敬的表演藝術家,他的名字總是出現在后輩口中,被稱為“偶像”。只不過崇拜和贊美在他這里沒什么用。很多次審視自己,他總覺得“還需要進步”,贊美鼓勵永遠改變不了他的想法,他說這可能與他的性格、經歷有關:“一路走來,我真的很珍惜今天。我是農村娃出身,后來當了工人,又當了解放軍戰士,部隊里我是文藝兵,再到后來當了真正的演員,這一路真的挺不容易的。也讓我的人生觀、審美觀、世界觀等方方面面逐漸走向成熟。走向成熟了,你就更明確了,一定要做好自己,完成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起碼以我的經歷,以我對社會的了解,以我對人生起起落落的感受……(沉默數秒)謙虛使人進步,要鍥而不舍??!”
有些至理名言,從李雪健口中緩緩道出,你會感同身受,似乎沒有誰比眼前這位“戲比天大”的演員更有發言權。從藝四十多年,他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感知、經歷、執行著這些亙古不變的道理,“道理是這樣說的,人生也真是這個道理”。
北影節期間,作為評委會主席有很多事務要完成,做事一向嚴于律己的李雪健要把每一件工作做好,不僅要帶領整個評審團觀看16部入圍電影,還要出席評委見面會、大師班等一系列活動。但不管多忙多累,他都想給大家呈現最好的狀態。有人勸他“李老師,要不您休息下,不參加了吧”,他不同意,“我要去!”他告訴新京報記者,他的目標就是要把天壇獎的入圍影片評好、選好,他希望選出真正好的,也能得到觀眾認可的影片。“電影是一個國家的臉面,也是一個民族之魂的具體展現。”開幕式上,李雪健的致辭擲地有聲,他也用實際行動,同心,篤行。
和李雪健談心
“我演得再好,也是沾原型的光”
做了一輩子演員,李雪健認定,他是離不開戲的。從影四十余年,他先后參演了近90部影視作品:他飾演的焦裕祿、楊善洲,早已是新中國電影歷史中的經典;他出演過電影《橫空出世》《中國軌道》,片中他與專家們一起指揮著天上的衛星,一同見證了“原子彈爆炸”。在他的定義里,拍戲從來不是一件享福的事,絕不是拿角色來圖名圖利,要真的演好一個角色,讓他完全浸入自己的身體。他說演戲確實有累的時候,也會為稍有不慎留有遺憾而“傷心”,但每每塑造,都讓他的心靈受到凈化,都是一種樂趣。
三十多年前,他曾在頒獎典禮現場說,“苦和累都讓一個好人焦裕祿受了,名和利都讓一個傻小子李雪健得了”。這話出自于他對角色和演員關系的深刻認識,他篤信“演員永遠超越不了自己飾演的角色”。演員是沾了角色的光,離開了角色,什么都不是,演得再好,對比起真正的“他們”來說,根本不值一提;演員和演的人靠得再近,也只有學的份兒。
新京報:李大釗、焦裕祿、楊善洲等,您演了很多“大寫的人”。成為他們的過程中,也必然會經歷他們的苦難和勞累,但為什么這么輕易就抹去自己的付出?
李雪健:你的情操、你的精神,再靠近你演的人,你也只有學的份兒。這世界上有很多“大寫的人”,他們在自己的崗位上,為國家、為人民做貢獻,他們沒什么名氣,做的卻是最危險、最難的事。你以為科研就這么簡單?上天就這么容易?我雖然出演了他們,但我能和他們比嗎?演得再好,我會比他們強嗎?永遠不會??茖W家、航天員、扶貧干部……他們誰不辛苦,誰不比我難?我演過科學家、測控員,見證了當年的奮斗有多難,現在航天技術的發達,是他們真真實實奮斗而來的。再比如焦裕祿,他用生命和他的一生為人民服務,我的那點兒付出根本沒有可比之處,我演得再好也只是在學習他們、塑造他們,沾他們的光啊。
“電影是集體創作,演員只是表演勞動者”
在劇組待了幾十年,要論最愜意享受的時光,李雪健會脫口而出“劇組生活”。他說,拍戲是純粹的,什么都不用想,就和一群熱愛藝術創作的人打成一片。至于自己,做好準備,穿上戲服、化好妝,“上就完事了”。他喜歡跟著劇組走南闖北見世面,也希望通過角色抒發自己的心中所想。拍戲用盡全力,下戲回味后勁,最幸福的片刻是消耗完精力、體力,去劇組排隊領餐。他喜歡自己手捧著熱騰騰的盒飯時的模樣,因為這代表著他又在為角色努力了。
這些年,很多人和他聊天,說他太不珍惜自己,不把他的“地位”當回事,算功勞時恨不得卑微到塵埃里。和李雪健聊起這個問題,他并不覺得自己的這種態度有何不妥,即使是被外界視為其藝術巔峰的1990年(這一年,李雪健主演的電視劇《渴望》、電影《焦裕祿》相繼與觀眾見面,他也憑借這兩部作品獲得了金雞獎、百花獎、飛天獎及金鷹獎),他不覺得有什么不一樣,因為演員只是劇組里的一員,沒有整個組里其他工作人員的努力,又到哪兒去拿獎呢?
新京報:上世紀九十年代被大家公認為是您事業的首個巔峰期,對成就一向無感的您,怎么就對榮譽這件事情提不起勁呢?
李雪?。?/strong>巔峰不巔峰,我從來沒想過。為什么沒想過?是因為那個年代完全沒有這些意識。
那時我正當年,36歲,也年輕,但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過人之處。不過,我有兩個發現,一是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比如演《渴望》,最開始我是大配角,后來觀眾把宋大成(李雪健在劇中飾演的角色)當成了主角。也是導演魯曉威信任我,在進空政話劇團的時候,他爸爸給我寫過介紹信,相對來說他對我有所了解,相信我能把角色演好,要不我演不出宋大成。二是我演的這些人都太好了,老百姓把他們對英雄的愛戴寄托在演員身上,對我的喜愛是托了這些英雄的福。我只不過是一個“應該演好”的表演勞動者。
電影創作是導演藝術,在導演領導和組織下整個劇組進行集體創作,他們才是電影的核心,帶著大家一起積極創作,打造作品。我從來不認為榮譽是屬于個人的,而是對集體創作出的藝術結晶的褒獎,我們應該珍惜、尊重集體的努力,一個演員的微薄之力,有什么好提來提去的?
“觀眾看了滿意,背后的苦還算得了啥”
所有和敬業有關的問題,李雪健的回答大多就六個字“應該的,必須的”。
他很難說清楚自己為什么那么喜歡表演,只知道到了戲里,身體本能的反應就是不計一切投入到角色中。與他聊曾經塑造過的角色,他最為激動,那些角色的表情、臺詞至今都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例如,如何飾演焦裕祿、楊善洲,他年輕時說過很多次,簡單總結起來就是要通過這些表演,去尋找、抒發演員的真情。戲外他總是反復說,沒有這些人的付出和心血,不會有這么安逸舒坦的現在,紅旗是靠烈士、先輩的鮮血染成的,能演這些偉大的人有什么可考慮、可猶豫的?“你要讓我上,我一定想盡一切辦法把他演好,這是我的本職工作,沒有任何條件可講,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演好他”。但他也有遺憾,比如他覺得電影《橫空出世》里的自己太胖了,出演電視劇《水滸傳》里的宋江用的不是原聲……
年輕時,有機會他就拼命上,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了不得;但現在年紀大了,也沒過去能“熬”了,他會在意接的戲能不能成功,要找那種自己能完成,也讓自己動心的角色。
李雪健認為,吃演員這口飯要憑良心,要對得起自己,更要對得起觀眾。 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新京報:您說自己想演的角色還有很多,也會一直演到演不動為止,表演上您信奉的精神是什么?
李雪?。?/strong>演員刻畫人物,不分好壞,但必須要有生命力。對于一個角色,演員應是虔誠的,做好充分準備,有戲就傾情地演,要憑良心吃演員這口飯。任何一個戲到了你面前,哪怕再小的角色,宣傳、炒作,說得再多,都不如你真正用表演創作出一個老百姓喜歡的、認可的角色,最重要的是要經得起觀眾的檢驗。他們看了不滿意,你背后的付出就白搭。再說了,如果你演的這個角色,能在老百姓心中產生正面的影響,你在背后吃的那些苦,算啥啊?你說是吧?我記得當時在馬蘭(基地)拍戲時,那地方真的什么都沒有,荒土、貧窮,但他們依舊堅持完成了自己的科學夢,“馬蘭精神”感動著我:干驚天動地的事,做隱姓埋名的人。
“別的能力你沒有,以身作則行不行?”
和李雪健合作過的人,都會被他的敬業、專業感染。北影節主宣片《開幕》中,盡管只有他四個鏡頭、三場戲,李雪健卻將它當電影來演。他在家里提前準備了衣服,帶到片場,一套套地穿給導演陸川看。他覺得片中自己飾演的老放映員應該有些滄桑感,于是給自己架了副眼鏡;為貼合角色,還要戴帽子,他一遍又一遍地搭配,供導演拍板。陸川也將他對角色的用心看在眼里。盡管這位放映員沒有臺詞,但李雪健的幾個表情、神態就足以道出一位電影人對電影的愛。
你讓他分享一些把戲演好的經驗,他挺直身板,“演員是國家、人民、社會賦予的一個職務,這兩個字是新中國成立以后才有的。演員做好了,對人民、國家有貢獻了,又有了藝術家,也叫心靈工程師,但作品才是立身之本。”對于記者提到的不敬業的行業現象,李雪健也憤怒,他沒有多說,只是反問了一個問題,“那他們是怎么當上演員的呢?”
新京報:在如今大環境的影響下,演員這個職業有特殊性,讓很多人進入這個行業的初心變了質,為名為利,輕視且褻瀆了這個職業,您想改變這種不足嗎?
李雪健:這是慢慢形成的,文化藝術產業化、市場化、商品化以后,會有不小的變化,有些不敬業的演員,就像一只蒼蠅壞了一鍋粥,他們總想著成名,想著輕松,誰讓他變成這樣的?是社會,是利益,是商品,他們在意的不是演戲的好壞,他們在意的是點擊率,在意能從角色身上得到什么,就像他們的競爭對手,不管好壞都會被黑得一塌糊涂。這個問題需要全社會來關注,來徹底解決,我說,他們聽嗎?誰聽?比如當年我參加《開講啦》,有個年輕演員質疑“一個腕兒串戲拿了好幾十萬片酬”,傳下來的是我跑龍套拿了40萬,過段時間還說我拿了60萬。我說這個不是真的,你們去看看到底是誰,但我說話算數嗎?這些年,別的傳不下來,這個倒是傳了很多年,我很心痛。
所以,因為利益,我們行業產生了很多問題,實話實說,改正歪風邪氣,最有發言權的是你們(媒體),你們比我看得多、見識多、想得多、發現得多,你們有平臺,也有說服力,你們很重要。再者,這些問題需要全社會一起努力,要弘揚真善美,鞭撻假惡丑,而不是一個演員說幾句話就可以改變的。另外,最重要的是,別的能力你沒有,但一定要把自己做好,這個能力你是有的?。∫陨碜鲃t,堅持、堅守自己的初心。
【記者手記】
新京報對李雪健的第一次采訪,是在北影節前夕,那天他要為北影節拍攝主宣片《開幕》。劇組原定李雪健7點30分開始化妝,可當天剛過7點,記者就從組委會工作人員那里得知,“李老師6點就到了”。比約定的時間整整提前了一個多小時,就連化妝師提起這件事都覺得羞愧,“李老師比所有人到得都早。”問李雪健,遲到是不是你最忌諱的事情?他說大概是因為有過多年的當兵經歷,如果遲到了,他會很難原諒自己。再加上他家離拍攝地很遠,他怕堵車,所以“趕早不趕晚”。因此,每次坐飛機他都會提前到機場,哪怕在休息區待上兩個小時,他也覺得理所應當。
問他“要拍主宣片了,激動嗎?”他雙手合十,笑笑后湊近記者耳邊,示意他沒太聽清,讓記者再說一遍。這是放療的后遺癥,如果不戴助聽器,他很難聽得清,必須要很大聲、很慢地湊近他的右耳,跟他說話。
他會將自己的身份放得很低,在公共場合回答完問題,都會起立鞠躬,向聆聽他講話的人以示尊重。他對任何人的合影要求來者不拒,北影節期間深夜看片,他覺得因為他的工作耽誤了酒店工作人員收工,主動提出要與他們合影留念。
而再一次相見,是約采的那一天,他笑著將記者迎向他的書桌,從文件夾里拿出特別托助理去打印出來的采訪提綱,邊翻看邊得意地說“我心中有數”,但也要從現實情況出發,時間有限可能“聊不完”。那張寫有近四十個問題的采訪提綱上,每個問題下都密密麻麻地記著他的手寫筆記。這是別人勸不了的。原計劃45分鐘的采訪,最后拉長到了一個半小時,想早點讓他休息,也就不再問了。結束采訪后,他堅持把我們送到門口,說“來擊個掌”,那一刻他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新京報記者 周慧曉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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