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人藝2023年的開年大戲《正紅旗下》開始,近半年間,青年演員楊明鑫先后參演了《茶館》、《天下第一樓》,新版《日出》等的演出,并將自己主演的小劇場話劇《催眠》演到了中華世紀壇的劇場。6月2日,由他參演的《玩家》再登首都劇場。
話劇《玩家》中楊明鑫飾演魏有亮。 本文圖片 受訪者提供
這部2016年首演的話劇在今年6月間公演,意義不凡。6月12日是人藝的院慶日,這家劇院將在這一天迎來自己的71歲生日。而19日,本輪《玩家》最后一場演出當天,也是前任院長,任鳴導演逝世一周年的日子。
出演《玩家》中魏有亮一角,對于楊明鑫而言,用業(yè)內行話叫做“鉆鍋”(指演出時,演員為扮演自己所不會的角色而臨時學習)。2019年《玩家》演出期間,飾演魏有亮的演員班贊突發(fā)心梗逝世——班贊是河南人,在這部京味戲里說河南話堪為亮點之一,于是主演馮遠征就想到了同是河南籍的演員楊明鑫。
“我是在班贊哥逝世當晚接到了遠征老師的電話,當時我還有另外一個戲的演出,接到這個消息人就懵了,開始連夜背臺詞。第二天來到排練廳,看了一段班贊的演出錄像就加入到排練。我記得現(xiàn)場的氣氛非常低沉,其他的演員怕給我壓力,沒有人在我面前提一句班贊的離世,但大家都是流著眼淚在對詞。”
在6月2日《玩家》演出前,楊明鑫在首都劇場后臺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
楊明鑫
班贊的遽然離世固然令人悲痛,余下的演出卻是劇院同觀眾間的契約,還要繼續(xù)演下去。回首2019年的“鉆鍋”,楊明鑫用了不到24小時的時間便頂了上去。四年間,《玩家》又延續(xù)了多輪演出,即將演滿百場。從臨時頂替“完成任務”,楊明鑫回憶說之后的演出開始把角色往自己身上“化”。“魏有亮是個逢人開口先要笑的人物,這里面有他淳樸的一面,也有他從社會底層向上打拼的智慧。同樣是反映角色的樂天,班贊哥有他的辦法。我呢,除了講方言,也把自己早年學曲藝說相聲口技的技巧化用進來。比如講到人物心情跌宕起伏,好像被頭小驢踢了一腳,順著臺詞我就學了一聲驢叫,這不是一種刻意的表達,卻能令人物形象更為鮮活。”
對話
盡快站上人藝的舞臺,“我們有種緊迫感”
澎湃新聞:我注意到今年上半年的《正紅旗下》《日出》都是馮遠征院長親自執(zhí)導的作品,包括眼下正在上演的《玩家》,當年也是他“點將”由你來頂替班贊,能不能先談談你眼中的馮院長?
楊明鑫:進劇院前,我對遠征老師有點怵,他演的《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讓大家印象太深了(笑)。但這些年接觸下來,我們都覺得他像個陽光大男孩。用何冰老師的話講,想知道遠征老師今天心情如何,看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是個特別性情的人。我進院之后,遠征老師是演員隊的隊長、藝委會的副主任,去年又成為人藝的院長。這些年我能感受到他除了有自己的演出任務,也一直關注人藝演員的斷代問題,狠抓青年演員的業(yè)務培訓。遠征院長有句話,北京人藝是用人單位,業(yè)務學習是終身的,但更要盡快站上人藝的舞臺,獨當一面。這幾年人藝不少大戲都在啟用年輕演員,我們也著實有一種緊迫感。
澎湃新聞:你在2015年正式進入人藝,請回想下當時考試的情形。
楊明鑫:北京人藝是“逢進必考”,我記得當時準備了多段國內外電影的獨白片段,其中就有法國電影《慳吝人》中阿巴貢的一段獨白和《我的1919》中陳道明老師的法庭陳述。另外,還有北京人藝話劇《窩頭會館》中何冰老師的一段獨白。考場上,我還學了一段傳統(tǒng)京劇《三家店》的唱段,那是我在上戲讀書時,在學院開辦的京劇班學的。進院之后我才明白,北京人藝特別強調藝不壓身,了解一些傳統(tǒng)曲藝對于青年演員的成長特別有幫助。
澎湃新聞:北京人藝的青年演員大都來自中戲、北電,我也注意到你大學就讀于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受的是海派演藝傳統(tǒng)的熏陶。
楊明鑫:也不盡然,人藝的演員鄒建、程莉莎等都是我在上戲的師兄、師姐。我是上戲表演系11級、15屆的畢業(yè)生,在此之前我在海軍當了5年文藝兵,也就在當兵的時候決定了自己這輩子要做演員的理想。考進上戲的時候,我比同班同學在年歲上要大不少,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都喜歡稱呼我為“老楊”(笑)。上戲對我的幫助還是挺大的,特別是何雁老師,他當年已經快退休了,還是給了我很多指導。
上海兼容并包的城市性格,也帶入了上戲的教學風格。我們在表演教學上也不完全定于斯坦尼一派,而且我們那一屆還有交換生的名額——北京這邊藝術高校的交換生,一般都是去俄國學習,上戲交流訪學的對象則更為世界化。我是去意大利羅馬電影學院交流學習了兩個月,開闊了自己的眼界。人家的課堂教學非常活潑,聲樂課就是唱歌。有一次小品課交作業(yè),一位意大利女同學在舞臺上表演自己對待生活的看法。她用一種極端的方式講述命運的不公,盡管我聽不懂意大利語,但生生是給看哭了。上戲的四年帶給我最大的收獲是開了眼界,上海本身是個國際化的大都市,中外文藝交流也很頻繁,不只是表演方面,也接觸到了很多外來文化。
澎湃新聞:但你畢業(yè)后還是選擇了北京人藝。
楊明鑫:坦白講,我在進北京人藝之前,對人藝的歷史知之甚少,更多的是一些感性認識。比如我讀書的時候,老師會在課上放經典話劇的片段,《茶館》《雷雨》《窩頭會館》等等,我就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曾經特別崇拜的那些演員,濮存昕、馮遠征、何冰、宋丹丹、楊立新等老師,他們都是北京人藝的演員。再一查北京人藝的官網,不由得不肅然起敬。正好在2015畢業(yè)那年,看到了人藝的招生簡章。
我記得接到錄取電話后,整個人都是懵的,緊接著我就給媽媽打電話報喜,結果找了半天沒找到電話,再一想,手機不正拿在自己手里嗎?!
澎湃新聞:來到人藝后,也是從群演開始登臺嗎?
楊明鑫:那沒跑,北京人藝講究“合槽”,融入這個大家庭就得靠自己多聽多看多感受,另外就是向老前輩們請教。我記得來了后,參演的第一部戲是王斑老師的《我們的荊軻》,我在舞臺上舉旗子、站大兵。那部戲是任鳴院長導演的,他看我演得很認真,告誡我不要太緊張,舞臺上演任何角色都要讓自己松弛下來。
2016年,我參演了小劇場話劇《催眠》。這是一出由汶川大地震作為故事背景的戲,我在里面演一位參加過救災的解放軍排長,整場戲幾乎都穿著軍服,過往的軍旅生涯幫助我塑造了這個角色。之后,我在《全家福》里演福來,給這個小人物加了些“毛邊兒”,逐漸得到老師們的關注。在人藝,一出戲正式見觀眾前,肯定要經過藝委會審查,對于我們青年演員而言,過藝委會這關,壓力特別大。如果表演出了差錯,說換掉就換掉。這也要求我們要精心對待每一個角色,首先是不能出錯,其次你得能把自己的特色展現(xiàn)出來。
“遠征老師既是我們的院長,也是良師益友”
澎湃新聞:我注意到你分別在任鳴導演、馮遠征導演兩個版本的《日出》中都飾演過方達生,談談對這個角色的理解。
楊明鑫:任鳴導演的《日出》中,馮遠征老師是方達生的A角,我是B角,和他輪替這個角色。我其實不是特別喜歡方達生,這個人物太悶了,找不到他推動劇情發(fā)展的點。記得和遠征老師交流,他告訴我如果方達生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而是非常有主見和能力,那么陳白露很可能最后就不會走到自殺這一步。所以任何人物的創(chuàng)作,你可以加入自己的想法,但先決條件是不能脫離開劇情。方達生就是一個帶有進步傾向,但是無法逆天改命的人,我要演出他的困頓和掙扎。
同事陸璐(飾演陳白露)在跟我一起排新版《日出》的時候,一開始狀態(tài)找得不是特別準確。遠征老師就告訴她,在跟方達生演對手戲的時候,心里可以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曾經的戀人。就這一句點撥,我們倆再排練的時候,她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帶出了陳白露身上該有的歲月感。遠征老師可以說既是我們的院長,也是我們的良師益友,從他身上能學到的東西太多了。
遠征老師當年遠赴德國,學習格洛托夫斯基學派,他在帶我們的時候也會教。恰好,我也特別喜歡格洛托夫斯基,我在意大利做交換生的時候還專門去找他的傳承人,看他們的演出,也接受過格洛托夫斯基方法派的訓練。這個學派認為,演員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身體,特別強調對身體的控制能力。在訓練的時候會學蛇等動物的動作,我當時是學貓的動作,貓怎么走路,怎么伸懶腰,非常累人,趴在那一分鐘就能出汗。但經過這樣的訓練,你再登上舞臺就覺得身上每個關節(jié)都打開了,演戲整個狀態(tài)就出來了。
澎湃新聞:看履歷,你在人藝第一個戲份吃重的角色是《杜甫》中的嚴武。
楊明鑫:宣布建組的時候,報完遠征老師飾演杜甫,接著就報出由我接嚴武。當時真是特別激動,戲里嚴家和杜家是世交,杜甫和嚴武對手戲有不少,能和遠征老師搭上戲,在舞臺上有直接交流是件非常榮幸的事。
排演《杜甫》前,我讀了一個月的臺本,第一遍完全沒讀明白,只能是大家坐在一起對詞兒。遠征導演對我們的要求是,不要拿到劇本就寫人物小傳,而是要等演出結束之后寫人物總結。因為在沒有熟讀劇本、吃透人物之前,去寫人物小傳都是主觀臆造,特別是對于這樣的歷史人物。戲中我還要念杜甫的《三吏三別》,剛開始的時候一弄就是朗誦的感覺。遠征老師給我指出,嚴武是個文人,要讀出一種欣賞的感覺,帶出在咂摸詩味兒的意思來。
讓觀眾記住你的角色,“必須把戲演得越細越好”
澎湃新聞:《正紅旗下》是人藝今年的開年大戲,也是馮遠征接任院長后導演的第一部大戲,你在里面飾演清國的炮兵營長,能不能從個人角度談談?
楊明鑫:這部戲也是一部群像戲,出場人物眾多,每個人物上來都是片段式的呈現(xiàn),你上來就得是這個人物才行。我演的這個軍官沒有太多線索去反推,說白了是一個功能性的人物,他對于當時所謂的朝堂大事,心中的小九九特別多。我拿到劇本一讀,覺得這樣的角色不好去抓。
聯(lián)合執(zhí)導閆銳,他有深厚的戲曲功底,就提議能不能把我出場這段當成一個書場?我一聽這個主意好。“四平調”是我的家鄉(xiāng),河南商丘的傳統(tǒng)劇種,自己從小就學,之后還學了相聲和張派(張志寬)快板,這次正好有了用武之地。演這個人物時,我把說書的感覺同角色在臺上繪聲繪色的講述結合在一起,當然這里面也有個度,要掌握好說書同生活化表演間的平衡。作為演員,誰都希望臺下的觀眾可以記住你飾演的角色,就必須把戲演得越細越好,我想了很多細節(jié)上的點來豐富人物。
澎湃新聞:能不能展開講講?
楊明鑫:修合無人見,得失寸心知。我希望能演出這個人物好吃的一面,那種好逸惡勞的相。舞臺上架著大炮的道具,按說這該是他“吃飯”的家伙事,可他卻把這當成了炊具——放完炮炮筒會被燒熱,我就讓下面的同僚扔上來一個生地瓜,放在炮筒上烤,之后我是拿著一個熟地瓜,邊吃邊下炮臺,一副洋洋自得。另外,還給自己找了個“抓撓”(抓手),我手里一直端著個大海碗,作為貫穿道具。碗里面應該是棒碴粥,怎么喝呢?我觀察了老北京人喝炒肝的樣子,嘴唇順著碗沿兒嗦著喝,得咂摸著味兒。
種種吃相,實際上是在幫著我塑造人物——八國聯(lián)軍馬上就打進北京了,他作為炮兵營長,本應該處在一種時刻戰(zhàn)備的狀態(tài),可這些清兵卻軍心渙散,索性躺平。什么都知道,卻什么都不做。該聽戲聽戲,該享受享受,焉有不敗之理呢?他們沒有把手中的大炮當成武器,當成什么呢?就和這海碗一樣,吃糧當兵不過是個飯轍罷了。到最后敵人的炮真打過來了,我大喊“這不是我們的炮(聲)”,手里還端著這海碗跑上炮臺,也是想顯現(xiàn)他這碗端得越久,那個時代越得完蛋。
澎湃新聞:在戲里,你一邊端著碗,一邊講述了義和團在城外御敵的故事,這個橋段我記得就是用說書的感覺表述出來的。
楊明鑫:咱們小時候都聽過單田芳老師的評書,千軍萬馬在他嘴里說出來,馬上腦子里就能生成出畫面感。我在這段也是要盡量達到這個效果,用到了說書的口技,這是個該“亮活兒”(方言,指自信地展現(xiàn)技能)的地方。展現(xiàn)義和團進攻洋人的場景,一開始是氣勢洶洶地以為“刀槍不入”,這個聲音是從“殺——”的高音起來,然后喊殺聲是漸弱一直到暗啞,透出馬蹄聲咽,殘陽如血的畫面。導演在排戲的時候,要求臺上聽眾的表情,一開始也是聽得興高采烈,到最后面無表情地問了幾個“然后呢?”——大家是把這么悲壯的戰(zhàn)局當故事聽,絲毫不覺得同自己的命運休戚相關,就是魯迅先生說的“看客”心態(tài)。
人藝的一大特色就是很多演員都有戲曲、曲藝功底,閆銳老師在《名優(yōu)之死》里展現(xiàn)得非常淋漓盡致,再往前數(shù),我們的老前輩林連昆老師,當年為了演好《鳥人》里的三爺,專門去學唱花臉。包括京劇,過去很多人說這是程式化的表演,但我們話劇演員一樣可以從中學習到對表演節(jié)奏上的把控。
澎湃新聞:北京人藝每次演《茶館》,都委實是一票難求。我注意到你也參與了這部大戲的演出。
楊明鑫:我是2017年接觸到《茶館》的。這是人藝的看家戲,故事劇情大家都知道,很多人甚至把《茶館》當成一部能“聽”的戲,聽演員臺詞的味道,馬上腦子里就有那些熟悉的畫面,而觀眾買票進場看的就是演員表演的細節(jié)和韻味。
2017年《茶館》去加拿大演出,班贊老師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坐長途飛機,我臨時頂替他出演戲里的逃兵老林——這兩個逃兵最早是劇院的老前輩雷飛和馮增祥老師演的,他們在戲里說陜西話,后來成了戲里的一個“梗兒”(噱頭)。到了班贊老師那里,就改說了河南話,我接替他也用了河南話。當時梁冠華老師(飾演王利發(fā))在后臺看我演出,覺得這小子還行,起碼上臺不怯場啊。
后來回到國內再演《茶館》,我改演王掌柜(梁冠華飾)的兒子王大栓。梁老師接演王利發(fā)之后,這么多年演下來,可以說在于是之先生之外,又演活了一個王掌柜。能跟他搭戲,我也受益匪淺。王大栓這個角色,不是這個茶館的過客,而是從小就生活在這里。父子天性,他的行動舉止上肯定要帶著些王掌柜的樣子。在表演的時候,我多少會去學冠華老師的語氣,包括他那個隨性地倚著柜臺的動作。
澎湃新聞:《茶館》從1958年首演,到1992年于是之等老一代演員謝幕,再到1999年該劇重啟,梁冠華、濮存昕、楊立新、馮遠征等接班,最近幾年這個戲也有你在內一批青年演員進入,你怎么看待這種傳承?
楊明鑫:《茶館》在人藝的地位怎么強調都不為過。我跟眼下的這批老演員也聊過,他們當年接班之初,也接到過不少觀眾的意見,但都撐過來了,到現(xiàn)在演出了自己的風格。可以說這個風格的“根兒”還長在老版本之上,但“新芽”是從現(xiàn)在舞臺上的這批中流砥柱身上長出來的。
遠征老師演的松二爺,既招笑又讓人心疼;要說茶館掌柜身形上不能這么富態(tài),但現(xiàn)在提到王掌柜,那就得是梁冠華老師;何冰老師演劉麻子也非常如魚得水,把角色痞的一面,混不吝的一面演得特別出彩;還有吳剛老師的唐鐵嘴,那副討生活的笑模樣演得也是淋漓盡致。《茶館》排練、演出期間,我和不少年輕演員經常會在舞臺兩側看他們演戲,前輩們在舞臺上的那份專注和沉浸,表演可以說是360度無死角,可以學的東西太多了。
楊立新老師是《茶館》的復排藝術指導,他從80年代就跟這出戲。楊老師演秦二爺是接藍天野先生的班,當年第一幕秦二爺出場(按劇情交代,秦二爺是騎馬來的,到了門口,下馬步入茶館,把馬鞭遞給王利發(fā)),藍爺爺可是從化妝間就手拿馬鞭作勢“騎馬”了,是保持這個狀態(tài)直到在舞臺上亮相的。楊立新老師現(xiàn)在第三幕演老年狀態(tài)的秦二爺,演完都已經走到幕后了,還是保持著老年的步態(tài)。老演員是這么演戲的,真正做到了戲比天大,我們年輕演員都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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