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韓鵬翼：動態捕捉表演難的是情感

在電影《封神三部曲》全國路演中，韓鵬翼每次在映后介紹自己“我是雷震子的飾演者”時，觀眾席里都會傳來一片驚訝聲。在《封神演義》原著中，雷震子在深山中拜師學藝，吞下兩顆紅杏之后，肋下長出了翅膀，“鼻子高了，面如青靛，發似朱砂，眼睛暴湛，牙齒橫生，出于唇外，身軀長有二丈”。

雷震子這種數字角色是視效制作當中的頂級難度，最大的挑戰在于讓觀眾相信角色具有人類的情感，一舉一動都能牽動觀眾的情緒。為此，導演烏爾善邀請到孟京輝戲劇工作室的演員韓鵬翼（話劇代表作《兩只狗的生活意見》《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為雷震子做動態捕捉表演。為了做動態捕捉的學習和測試，導演和韓鵬翼還專門飛到洛杉磯，去請教動態捕捉大師安迪·瑟金斯，學習到創造一個角色的核心還是戲劇。對韓鵬翼來說，動態捕捉技術方面并不是問題，“最困難的部分是導演如何帶著我去把這個角色梳理出來”。

把韓鵬翼的名字單字拆解開，“鵬”為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一種鳥，“翼”指鳥的翅膀。就會發現，他與雷震子冥冥中就有一種緣分。采訪韓鵬翼時，他剛剛暫時結束了《封神第一部》的全國路演，準備回北京。在長沙黃花國際機場的候機時間，他接受了新京報的電話采訪，聊了聊為雷震子做動態捕捉的幕后故事。

以下為韓鵬翼自述：

“安迪·瑟金斯告訴我，創造一個角色的核心還是戲劇”

我人生的第一部電影就是跟烏爾善導演一起合作的。2009年，我當時在演話劇，我的老師劉曉曄叫上我，和導演見了一面，一起演了《刀見笑》，那部片子是由“貪嗔癡”三個主題故事組成的，我和劉曉曄老師演其中一個故事的兩個角色。

那是我第一次跟導演相識，從此之后就一直是非常好的朋友。他非常博學，情緒又特別穩定，我覺得他是一個很神奇的存在，很想追隨導演。直到2017年年底，導演給我發了個信息說，你知道動態捕捉嗎？我說，我不知道。導演說，如果有時間的話，跟我們一起去洛杉磯吧，去做一個動態捕捉的學習和測試。我當時也沒什么事兒，就答應了。

在去洛杉磯的飛機上，導演開始給我簡單說了一下《封神三部曲》的整個樣貌，他的拍攝計劃，以及里面的重要數字角色雷震子，需要用動態捕捉的方式最大程度去還原它，所以需要去做測試和學習。

到達洛杉磯之后，我們去面見的人是安迪·瑟金斯，《指環王》系列里的咕嚕、《猩球崛起》系列里的凱撒，都是他做的動態捕捉，他是全世界關于動態捕捉表演最優秀的演員。因為我們對這個技術很陌生，我們連夜準備了很多技術上的問題，比如如何適應穿戴設備，如何在動態捕捉的技術下去創造角色，如何控制面部微表情、控制表演幅度等。

等真正見面之后，我知道動態捕捉必須是穿著帶有跟蹤點的動態捕捉服去表演，我問他的第一個問題是：穿著緊身衣表演會尷尬嗎？他說，當時在拍《指環王》系列時，所有人都穿著很漂亮的衣服，只有他穿一身白色緊身衣，而且那時候的動態捕捉技術還沒有迭代到我們當時去測試的程度，他們的設備會更簡單一些，也會尷尬，有一點點難為情，但很快就適應了。

之后我們開始探討角色應該如何去創造，我們之前都會認為這是一個新的技術，會思考技術壁壘或用技術的要求去創造角色，但是他否定了我們的想法，他說，不是的，技術只是輔助數字角色的呈現，創造一個角色的核心還是戲劇。

比如，他拿《指環王》系列中的咕嚕舉例。他說，咕嚕其實是一個霍比特人，因為被魔戒誘惑殺死了自己的至親，就開始悔恨、咒罵自己，但又對魔戒充滿渴望，有一個特別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他的身體里，他開始變異，脫發、睡不著覺、聲音嘶啞，所有的一切最終變成了我們看到的那樣，沒有頭發，佝僂的身體姿態。就在那一瞬間，我和導演都覺得，無論多么先進的拍攝方式，創作角色還是戲劇，還是情感，這是我們當時最大的收獲。

在動態捕捉表演的技術上，安迪·瑟金斯也為我們提供了一些經驗。動態捕捉之前會有一套流程，要把演員的身體數據跟整個空間匹配上，同時要匹配到數字藝術家所做出來的關于這個角色的模型上。當時還牽扯到測試幼年時期雷震子的狀態，安迪·瑟金斯會指導我，你最開始是一個什么樣的心智和情緒，支持你的表情可以到什么幅度，然后帶我們去看剛才記錄下來的表演，再匹配到模型上，要明確地知道定位點在哪，不要超過這個幅度，否則這個模型就無邊界了。但是有些很細膩的情緒，動態捕捉是捕捉不到的，因為動作幅度和張力不夠，所以在模型上表達出來可能就會欠缺。

有些表演很激烈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他還讓我倒立著去表演，他會告訴你，在動態捕捉環境里，想象力不夠的時候，也要依靠實際生理的反應。

“最難的是如何梳理角色”

雷震子去救父親姬昌，抱著父親在天上飛的那場戲，是我進組拍的第一個鏡頭，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應該是李雪健老師殺青的最后一個鏡頭。

那場戲配合還挺復雜的，我們底下有一個能起伏的液壓云臺，云臺上面有一個1:1比例的雷震子的臂膀，雪健老師躺在臂膀里，下面的液壓云臺可以移動，能模擬飛行中的狀態。我是穿著動態捕捉服，用威亞吊在半空中，跟雪健老師面對面有一個大約50公分的距離去完成表演，包括雪健老師看我的視線理論上也是我們計算過的高度落差。

這些都是布置和技術，最重要的還是真實的情感。其實跟雪健老師這樣的頂級藝術家合作，我也很緊張，但是他一躺在云臺上，就有一種讓我心疼的感覺，他整個的神態完全是姬昌被殷壽囚禁了很長時間的一個狀態。他一看到我，聲音一出來：你是誰？你是雷震子。我所有的表演都是生理本能，直接被帶入到作為他第一百個兒子的情緒里。那場戲我們拍的時間不長，但記憶很深刻。

我個人認為動態捕捉最大的意義是讓數字角色更生動、更擬人化，這樣才能跟觀眾產生情感交流和羈絆。以前我們做一個純CG的數字人物，他是僵硬的，但是現在我們可以捕捉一個演員的情緒、身體動態，全放在數字模型上，這就很生動了。

但是，前提是先要創作出這個數字角色的所有設定，我覺得這部分是最難的。當時跟導演也聊了很多，比如，雷震子應該是一個什么年齡段的心理智商水平，在整個故事線中最重要的情感羈絆是什么？一個三米五高的生物，他的重心體態、飛行體態如何，他的翅膀是肉翅還是羽翅，所有這一切的設定是很重要的。

這些設定的根源都是戲劇中最重要的關于人物關系和人物情感問題，我們最開始會跟導演梳理出雷震子的主要情感輸出對象是誰，那一定是他的父親姬昌和他的兄弟姬發。姬昌第一次發現嬰兒雷震子，楊戩和哪吒覺得這是個妖孽，而姬昌收養了他，之后他才下山救父親。《封神第一部》結尾，姬發逃回西岐，姬昌的一個兒子回來了，但也失去了大兒子伯邑考，而雷震子就要填補伯邑考的位置，去做姬發最重要的支持者。

我跟導演討論了很長時間，確定了雷震子和姬昌、姬發的情感濃度之后，才開始設定其余的部分。這個想通了以后，所有后面的設定就開始變得順暢了。我覺得動態捕捉在技術上并不是太難，最困難的部分是導演如何帶著我去把這個角色梳理出來。

我們是2018年去做的測試，前前后后光這一個角色的梳理，得有6個月時間。那時候導演已經開始實拍，關于雷震子的戲份要偏后面一些，我們就一直以電話的方式在溝通。比如，關于雷震子聲音的塑造，我首先從自己能做出來的聲音中尋找一個可以替代雷震子發聲的方式，又尋找了很多關于自然生物的聲音參考。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找了考拉的聲音，丹頂鶴的聲音，麋鹿的聲音等，逐一發給導演確認，這個聲音的高頻可不可以，它的低頻可不可以。是否可以選擇幾種組合最終混成一個聲音，聽感上可以接近雷震子發聲，嘗試了很多。

現在片中聽到的雷震子的聲音是我用自己的聲音做了一個基礎，實際混音的部分，肯定是將其他自然生物的很多聲音雜糅在一起。

“完全不介意沒有露臉，雷震子就是我”

《封神第一部》中雷震子的主要作用是去救自己的父親，同時也是一個驚艷的出場。在第二部中，他最重要的作用是陪伴在兄弟姬發的身邊，參與更多的戰爭場面。在第一部的彩蛋里，大家也看到了魔家四將，還有墨麒麟這種異獸出現，所以神仙打架的動作場面升級在第二部是必然的。這個時候雷震子作為一個很重要的戰斗力存在，它有翅膀，可以支援空中戰場，包括一些跟異獸的打斗，戲份會更重一些。

整個路演過程中，每次映后介紹自己的時候，我說，我是雷震子的飾演者。觀眾席里都會發出一陣“啊”的聲音，大家都很吃驚，雷震子后面還有真人。

你在大銀幕上看到你的表演，但不呈現出你的臉，而是呈現在一個更富有想象的中國傳統神話人物的臉上。我覺得這是很棒、很奇妙的體驗，我也完全不介意我沒有露臉。因為雷震子就是我，并不是非得是我的臉，那才是我，你能看到的雷震子身體上的行動和表情，都是我的表演。不過，我在第二、三部中客串了一個別的功能性角色，大家到時候可以找找。

我在網上看到很多反饋，大家都很喜歡雷震子，覺得他眼神很清澈，很可愛。他抱著父親回西岐那一段，讓大家感動落淚，我覺得很欣慰。之所以觀眾能夠產生共情，是因為導演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技術，背后有一個演員做表演，再套到雷震子這個角色上，才會讓大家有更深層次的情感觸動。

我是戲劇演員出身，演出的地方大多是一個有1400個座位的劇場，我們身體的表演幅度要很大，這樣最后一排的觀眾才能看得到。所以，戲劇演員在身體的開發和使用上，對動態捕捉來說可能算一個優勢，因為動態捕捉大概率要演繹的都是非人類的生物，它對你身體的使用幅度就有一定的要求，如果做不到的話，可能就會限制你的表演。

還有一個優勢可能就是間離感。因為戲劇是一個跟觀眾在現場有互動的表演形式，觀眾的呼吸和演員的情緒都能瞬間被大家感受到。戲劇開場之后，導演就沒法喊停，舞臺全交給演員。所以，演員在表演過程中會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問題，比如舞臺事故、演員的節奏出現了失誤，包括一些觀眾的情緒，你都能第一瞬間感受到。在戲劇舞臺上，戲劇演員要有處理這些事件的能力。在投入角色的同時，也要分一些心應對各種事故。

在動態捕捉表演過程中，就像剛才提到的，安迪·瑟金斯會告訴我這個表演幅度不夠，或者這個幅度可能會大了，這就需要你有間離感。當然，投入真情實感是最重要的，但你可能得留出10%-20%的自我空間，這樣你才能去校準前面屏幕中的表演和你想要達到的效果，等于說有點“一心二用”。不過，表演的本質是沒有區別的，只能說戲劇天然帶來的表演方式的不同，會讓我們比別人可能多擁有一些這樣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