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從警已滿25年。侯欣穎/攝
“她們回家了,我也就回家了。”
2023年的最后一個工作日,環球人物記者交出所有可能連接外網的通訊設備后,走進北京市天堂河女子強制隔離戒毒所(簡稱強戒所)。
午后的陽光斜灑進深墻大院,給凄冷的寒冬帶來一絲暖意和希望。
院子不似一般的強戒所,正前方是一棟看起更像學校教學樓的建筑,強戒人員在那里參加冥想、瑜伽等課程。幾棟粉墻青瓦的宿舍樓矗立兩側。院子中央,身著淺藍色衣服的強戒人員正拖著除雪工具往宿舍走。
世間的紛繁嘈雜被擋在墻外,誘惑也被阻隔,剩下的只有安寧和秩序。
·強戒所內的宿舍樓都被刷成粉色,成為冬日的一抹暖色。侯欣穎/攝
強戒所副所長李彥是守護這份安寧和秩序的民警之一。“在這里待久了,你就會發現,想讓一個人真正從內心轉變,比抓到一個人更困難,難得超乎想象。”駐守天堂河的第25年,李彥已經修煉成一位名副其實的“心靈捕手”。
把強戒人員從毒品地獄拉回人間天堂的故事,在這里徐徐展開。
“七色花開”
天堂河原本是起源于北京市大興區北天堂村附近的一條河,由永定河分流而成。2015年,因河流流經規劃中的新機場,天堂河經人工改道,更名為永興河。
天堂河美麗的名字變成歷史,但天堂河女子教育矯治所始終坐落在大興區黃村鎮天堂河社區。矯治所的職能隨著歷史變遷發生著變革,2019年成為北京市唯一一家收治女性強制隔離戒毒人員的場所。
“女性吸毒成癮人員存在拒絕社區戒毒的,社戒期間吸食、注射毒品的,嚴重違反社戒協議的,還有就是經社戒和強戒后再次吸毒的,都會被強制隔離戒毒。”李彥向環球人物記者介紹。
今年47歲的李彥戴著一副銀邊眼鏡,皮膚白凈細嫩,說話柔聲細語。但面對強戒人員的挑釁時,她那股颯勁就冒出來了。
幾年前,李彥剛到戒毒大隊當大隊長當天,第一次值夜班,就遇上了一個“刺頭”。
熄燈后,強戒人員安琪一直坐在床上不安分,還不斷跟其他室友說話。
“你怎么不睡覺?”李彥從值班室的監控中看到后,通過對講系統問。
“我睡不著,怎么了!”對方挑釁意味十足。
李彥讓安琪出來聊聊,沒想到對方直接站到床上,指著監控鏡頭:“憑什么啊?”
考慮到安琪情緒激動,還住在上鋪,如果從床上摔下來會很危險,李彥走進宿舍,讓安琪不要激動,先從床上下來。
通過深聊,李彥才明白,安琪不是有意針對她,只是因為對之前的大隊長感情比較深,想給新來的李彥一點“顏色瞧瞧”。
李彥曉之以理:“之前的大隊長是不是讓你好好改造,如果你對她有感激之情,就應該完成她的期待。我只是作為一個接力棒,幫助你變得更好。”這一席話讓安琪心服口服。
·強戒人員的宿舍內景。侯欣穎/攝
安琪的“下馬威”根本嚇不到李彥,因為她早已“身經百戰”。
李彥2018年接觸強戒之前,帶領過一個專門解決“疑難雜癥”的大隊。在這個號稱“特難”的大隊里,李彥什么樣的“刺頭”都遇到過。
一些人吸毒后會出現各種精神問題,情緒陰晴不定。李彥和戒毒民警們就要24小時盯著,以防出現危險狀況。
有一次,一名強戒人員鬧起來,李彥一個箭步沖上去死死抱住對方的腦袋,任她在宿舍里橫沖直撞。“就怕這些人一時情緒失控,磕了碰了的。我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是常見的。”
·李彥帶領強戒人員做康復運動。受訪者供圖
結合女性吸毒人員的特點,李彥和強戒所的民警們慢慢摸索出一套戒毒工作體系,并給這個體系取了個好聽的名字——七色花。
“七色花有七個花瓣,每一個花瓣有不同的顏色,對應著生理脫毒、行為治療、認知教育、心理矯治、康復勞動、社會功能、后續照管七大戒治手段。同時,我們希望戒毒人員回歸社會后,也可以有七彩的人生,像七色花開一樣美麗。”李彥說。
·“七色花”戒毒體系,聽起來科學又溫暖。侯欣穎/攝
“傷口療愈”
俗話說:一朝吸毒,十年戒毒,終生想毒。“七色花”中的生理脫毒是第一步,最難的還是戒除心癮。
艾悅曾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的學生,交友不慎后開始吸毒,“每天不吸一口都沒辦法開始一天的生活”。她一度驚愕地發現,自己的體重掉到80斤,記憶力退化,脾氣變差。為了戒毒,她嘗試過“冷火雞”法——“就是生戒,關掉手機,鎖上門,毒癮一犯就沖冷水澡或吃安眠藥”。事實證明,這個辦法不奏效,她在戒毒和復吸之間苦苦掙扎了10多年。
2018年9月,艾悅被送到強戒所。排除一切干擾,她兩周內便實現了生理脫毒。
剛完成生理脫毒后,艾悅出現了焦慮、狂躁、乏力、失眠、內分泌失調等癥狀,這些被稱為“稽延性癥狀”。她此前幾次戒毒失敗,都是沒熬過這一階段。
李彥運用矯治所與中醫院共創的中醫按摩操,通過按摩穴位,緩解其稽延性癥狀,同時配以八段錦,讓艾悅等強戒人員早晚練習。
為了進一步對癥下藥,李彥“扒開傷口”,探尋艾悅心底最柔軟的一面。
原來艾悅大學期間不僅積極參加公益活動,還搞過樂隊,對音樂有著別樣的感情。李彥選取非洲鼓,讓艾悅在課上演奏,并教大家一起打鼓。音樂矯治成了幫艾悅重拾自信的“良方”。
·李彥參加強戒人員的非洲鼓課程。受訪者供圖
許多強戒人員性格偏激、易怒,自制力差,平時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李彥應對的“高招兒”還有激將法。
強戒人員閆玉特別愛說話,一天到晚像連珠炮一樣,自己都控制不了。李彥為了鍛煉她的自制力,和她約定24小時內不說話。當著百十號人,閆玉接下“戰書”。早起洗漱點名,閆玉不吭聲。吃完早飯看著別人刷碗擦地,她絮叨的毛病差點又要犯。到了中午,閆玉如百爪撓心實在憋不住了,寫紙條求助。李彥鼓勵她說:“這半天你已經扛下來了,再堅持堅持。”最后,閆玉咬緊牙關,完成了挑戰。
一天沒說話,閆玉感悟良多:那種想說不能說的難受勁,就像戒斷后的心癮。這一次如同游戲般的練習讓她學會了克制,也增強了戒毒的信心。
·李彥為強戒人員做心理培訓。受訪者供圖
兩年強戒期結束回歸社會后,強戒人員會面臨很多挫折和誘惑,如何保證他們不再重蹈覆轍呢?
李彥發現,家庭在這一階段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有些家屬面對家里人反復吸毒,已經失去耐心,索性放任不管。李彥與戒治民警一起,運用家庭治療技術,教家屬在探訪時的10分鐘時間里,只用4個詞回答對方所有問題——“謝謝你”“請原諒”“對不起”“我愛你”。
一位平日里“破罐子破摔”的強戒人員,聽到這幾個詞從丈夫嘴里說出來,百感交集,回來哭著說:“我家那位從來沒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在他心里這么重要。”
這些科學的戒治手段,效果顯著。李彥介紹:“據回訪統計,目前北京戶籍的女性強戒人員,3年的保持操守率(即3年內不再復吸的概率)達到80%以上,且逐年提高。”
·因為出色的工作成績,李彥獲得的獎章和證書足足有一大袋,包括“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北京市三八紅旗獎章”等。侯欣穎/攝
“回家的路”
1998年大學畢業后,李彥就來到天堂河片區,一待就是25年。“剛參加工作時,大隊長就跟我說,這份工作要守得了清貧,耐得住寂寞。”
疫情期間,強戒所的民警們經歷了巨大考驗。
強戒人員因為長期吸毒,落下很多病根,包括肺結核、哮喘、高血壓等。他們的抵抗力和免疫力弱于常人,一旦感染,危險系數要高很多。因此,強戒所制定了疫情期間封閉值守計劃。留下來,就意味著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與外界接觸。
李彥清楚地記得,當時她送其他民警到大門口,才跟他們說自己要留下。強戒區的大門緩緩關閉,李彥站在門內跟同事們認真敬了一個禮,目送他們離開,“當時心里特別復雜”。
·民警們進入強戒所大門后,手機需要調到只連接內網模式。侯欣穎/攝
為了更好地完成工作,李彥一連70多天沒有回家。“回家后,兒子才跟我說,他最焦慮的時候,一個人從大興的家里出門,向北一直走,走了30多公里,走到天安門,扭頭再繼續往回走。”
那次回家只待了7天,李彥又返回單位繼續值守。最終,強戒人員實現了零感染的目標。
李彥的丈夫是監獄警察,他們組成了“雙警家庭”。夫妻兩人以前在同一單位工作時,一周7天,經常誰也見不到誰。“大家24小時輪班,人手緊缺時,不是在值班,就是在值班的路上。”這就是李彥生活的常態。
采訪的整個過程,李彥一直滿臉笑意,耐心回答記者的每一個問題。被問到每天面對吸毒人員,怎么還能做到樂呵呵,她說:“嗨,工作幾乎就是我的生活,必須要開心點,不然活得多喪啊。”
·接受采訪時,李彥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侯欣穎/攝
李彥的樂觀和耐心感染著每一位強戒人員。有的人即將離所,抱著李彥哭個不停,留給她一句“你真的懂我”;有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卻一字一句給李彥寫了好幾頁的感謝信;有的人沒忍住“二進宮”,見了李彥滿臉歉意,卻發現李彥依然對她信心滿滿。
“她們常常問我,李大(李彥此前擔任大隊長時,大家對她的稱呼),我能戒得了嗎?”李彥能感受到強戒人員的戒毒愿望很強烈,但同時也很迷茫,“我要把正能量的信息傳遞給她們,讓她們對戒毒、對生活重拾信心,照亮她們回家的路。她們回家了,我也就回家了。”
(文中安琪、艾悅、閆玉均為化名)
監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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