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宗慶后(1945年—2024年),出生于浙江杭州,1987年創立杭州上城區校辦企業經銷部(后改名為杭州娃哈哈營養食品廠),1991年成立娃哈哈食品集團公司,去世前任杭州娃哈哈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
2月28日,杭州下起了雨。當天一大早,許多人冒雨趕來,參加著名企業家宗慶后的追思會,向他送上最后的致意。
79歲的宗慶后在25日上午因病去世。之后不斷有杭州市民來到上城區清泰街160號,將一束束鮮花擺放在門口。這里是宗慶后創業的起點,門內那棟看著有些土氣的灰色六層小樓,是娃哈哈的誕生地。直到去世前,他仍在這里辦公。
“娃哈哈是從校辦企業起家的,在早年常常被人看不起,所以宗總從一開始就強調艱苦奮斗、自強不息。他自己則把這種精神踐行到了極致。”娃哈哈集團的工作人員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斯人已逝,而他的人生故事似乎仍未講完。
傳奇之膽:“為稻粱謀”
對宗慶后來說,創業是看似主動實則被動的選擇。他的祖父當過張作霖手下的財政部長,父親是國民黨政府的公務員,母親是一名小學老師。國民黨敗走后,作為舊官僚后代,宗慶后一家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家里兄妹5人,父親沒有工作,只靠母親的工資度日,這讓兒時的宗慶后飽嘗了貧困的滋味。
盡管學習成績很好,但初中畢業后,宗慶后迫于困窘的家境,不得不輟學,干起了小買賣。他曾走街串巷叫賣爆炒米,曾在寒冷的冬夜到火車站賣煮紅薯,心里卻仍未放棄讀書的念頭。
1963年,宗慶后聽到消息,說浙江舟山馬目農場在杭州招收知識青年,不論家庭是何成分都可以報名。這對于當時的宗慶后來說,幾乎是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他馬上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
馬目農場本是關押犯人的勞改所。農場里的工作不是挖溝修壩,就是拉土堆石,大多數城里來的年輕人難以承受,有人晚上偷偷躲在被窩里哭,還有人索性當了逃兵。18歲的宗慶后堅強地承受著,因為表現突出,還被評為了舟山地區的“上山下鄉積極分子”。
一年后,馬目農場收縮,宗慶后輾轉來到紹興茶場,面對的同樣是高強度體力勞動——種茶、割稻、造地,甚至開山打石,他一干就是14年。
“在社會的最底層生活過,你就能體會一切為了稻粱謀的心情。這也是我看到農民推著三輪車上坡,就忍不住下去扶一把的緣故。”宗慶后曾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我成為企業家并非出于本能,也不是真正的性格使然,只是在一個找不到出路的年代,使勁為自己找一條出路。”
1978年是宗慶后的人生轉折點。在經歷了15年的下鄉之后,33歲的宗慶后回到杭州,接替退休的母親,到上城區郵電路小學校辦工廠當工人。
當時北京已經傳出改革開放的消息,宗慶后預感到一場變革正在醞釀。他當時的夢想是有一家自己的企業,并一直在尋找機會。但1987年之前,這個機會始終沒有降臨。
為了生計,宗慶后輾轉于幾家校辦企業之間,做過推銷員,蹬著三輪車賣冰棍、賣文具,背著幾臺落地電扇擠在綠皮火車上,在簡陋的招待所里打地鋪,在廣交會大門外擺地攤……直到42歲那年,機會終于來了。
1987年,上城區文教局要對下屬的校辦企業經銷部采用承包經營的方式,公開選拔經銷部負責人,要求是在當年創利4萬元。宗慶后毛遂自薦,借了14萬元,承包下校辦企業經銷部。他承諾當年創利10萬元,“當時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但我心里是有底的”。
最初的員工只有宗慶后和兩名退休老師,一切都要親力親為。宗慶后每天騎著三輪車賣冰棍、文具。一根冰棍賣4分錢,利潤只有幾厘。但在賣貨的過程中,他發現不少孩子存在食欲不振、營養不良的問題,這令他看到了商機。
1988年,宗慶后推出國內第一款專門為兒童設計的營養液,在市場上一炮而紅。此后,銷售額從第一年的488萬元飛速增長到第三年的9800多萬元。
1989年,宗慶后將企業改名為“杭州娃哈哈營養食品廠”,娃哈哈品牌正式誕生。不久后,企業產值突破了億元大關。1991年,宗慶后用8000多萬元投資,帶著當時只有146人的娃哈哈,兼并了處于虧損狀態、擁有2000多名職工的國營老廠杭州罐頭食品廠,實現了企業的跨越式發展。
創業初期,宗慶后騎著三輪車將練習本送到學校。
宗慶后早年的辦公照。
“宗慶后是改革開放后中國第一批企業家的代表人物,既是實踐者,也是受益者。當時中國剛開始出現獨生子女問題,比如偏食、營養不良等,宗慶后抓住了家長們的焦慮心理,及時推出了兒童營養液,當時的廣告語‘喝了娃哈哈,吃飯就是香’一下子火了。宗慶后42歲還騎著三輪車賣冰棍,兩三年后就成了營收過億元的企業家。這確實是一個傳奇。”財經作家崔傳剛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傳奇之苦:“摸爬滾打”
在“快魚吃慢魚”的時代,宗慶后的商業口訣是“領先半步”。
為了構建銷售網絡,他每年會用大量時間深入一線市場調研,“我用腳來丈量中國的市場,深入到窮鄉僻壤、犄角旮旯,‘中國市場地圖’就是這樣在水里火里、摸爬滾打中摸透的”。可以說,娃哈哈覆蓋全國的銷售體系是宗慶后“一步步”用雙腳建立起來的。
娃哈哈集團的工作人員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宗總辦公室里最多的‘書’就是中國各省地圖。一年當中,他有超過200天的時間奔走在全國各地,為的就是讓銷售網絡像毛細血管一樣滲透到縣鎮鄉村,讓新產品在一周之內鋪遍全國。”
在員工眼中,宗慶后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平均每天工作16小時,經常住在辦公室里,方方面面沒有他不管的事情。
娃哈哈剛生產果奶的時候,有一次裝貨工人不夠了,來不及發貨,宗慶后聽到消息馬上趕過去,把外套一脫就開始裝貨,等貨發出去,他渾身像水洗了一樣。
還有一次,宗慶后的喉嚨動手術,住在醫院里沒辦法工作。手術第二天,他就翻身下地,跑出了醫院。因為沒辦法講話,他手里提了一塊小黑板,拿著粉筆去車間巡查工作,每到一個地方,覺得有疑問,就把問題寫在黑板上。如果車間人員的解釋他沒聽明白,就在黑板上寫下新問題……直到把所有問題都解決了,他才回醫院。
為了“領先半步”,更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公司幾乎所有決策都是宗慶后一人拍板。當他出差時,辦公室每天晚上要給他發送幾十份工作傳真,他再用電話做批示或者簽字回傳,遙控指揮公司的各項事務。年過古稀時,宗慶后還考取了基金從業資格證書;去世前一年,被病痛折磨的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插著鼻管,依然在簽署文件。
宗慶后曾對《環球人物》記者坦言,自己的弱點就是事無巨細親力親為:“都說我在娃哈哈大權獨攬,這一點說得對,第一代民營企業家都有點這樣。不集權,內耗太大,根本做不起來,這是時代造成的。”
從2010年開始,宗慶后多次被胡潤全球百富榜、福布斯中國富豪榜評為“中國內地首富”。但與很多富豪同行相比,他的個人消費水平并沒有什么變化。
“宗總乘高鐵只坐二等座,乘飛機原來只坐經濟艙,后來腰不太好,才開始坐商務艙。”娃哈哈集團的工作人員對記者說,“除了特殊場合需要穿西裝外,他平時只套件夾克衫,腳上穿雙布鞋,時間長了,我們叫他‘布鞋老總’。他每年的個人開銷不到5萬元。”
有一次出差,天有點涼,宗慶后花了19.5元買了套內衣。員工問:“你為什么不買套貴點的?”宗慶后說:“穿我身上,人家都以為是上千的。”
在吃的方面,豆腐乳和咸菜是宗慶后的最愛。在杭州總部,他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決;不在杭州的日子,若無商務宴請,一個盒飯就可以打發。
業余時間,宗慶后既不打高爾夫,也不玩游艇、帆船,更不搞收藏,因為“不懂,還容易碰到贗品”。他沒有私人飛機,也沒時間旅游。出差的間隙,他會看看電視劇,其中看得最多的是《雍正王朝》和《亮劍》。
宗慶后曾說:“錢都是一點一點辛苦掙出來的,我確實不太會享受。在我看來,超過1000萬元的財富都應該屬于社會。我來自底層,懂得底層百姓的生活。”
2019年2月,宗慶后為員工發放新春紅包。
“傳旗”之難:“放不下心”
相比于宗慶后的個人生活,外界更關注的是他的接班人問題。
作為宗慶后唯一的孩子,女兒宗馥莉一直有“娃哈哈公主”之稱,但在她小時候,忙于工作的宗慶后并沒有多少時間關心女兒的學習和生活,甚至一度不知道她讀的是幾年級。
14歲時,宗馥莉要求父母送她到美國讀書,隨后只身一人漂洋過海。宗慶后是因為“罐頭出口到美國了”,才順道去看了一下女兒。
在美國讀完大學,2004年,宗馥莉回國,加入娃哈哈集團,從基層生產管理工作做起。在蕭山第二基地工作期間,她像父親一樣,總是第一個到基地,最后一個離開。
對于女兒,宗慶后既存在愧疚,也存在代溝和文化上的碰撞。剛進企業時,宗馥莉跟宗慶后鬧分歧,被“專制”后,會賭氣發起兩三天的冷戰。但慢慢地,她逐漸理解了父親的一些做法與觀念,比如公司不上市、不引進“空降兵”等主張。
這些改變令宗慶后欣慰,但他仍不放心。
宗馥莉最為大眾熟知的一次決定,是換掉了與娃哈哈合作20年的品牌代言人,改用新晉流量明星。從結果看,流量明星除了能夠在短期內帶來一定的銷量增長外,長期收效并不明顯。
對于自己培養多年的接班人,宗慶后似乎一直未能下定交班的決心。2017年,他曾表示:“民營企業不一定是子女接班,也可能由管理層接班。”
崔傳剛認為,“宗慶后對宗馥莉已經培養很多年了,應該說還是有所期待的,從之前的種種做法看,宗馥莉有自主性,也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但有想法并不是成功的充分條件,娃哈哈目前面臨的困難還是挺多的,創新產品相對較少。當然,娃哈哈的銷售渠道更下沉一些,在三四線城市以下的市場更有優勢。但不管怎么說,現在的食品行業競爭非常激烈,宗馥莉面臨著很多挑戰”。
另外,娃哈哈未來的發展是否還會堅持“專一性”,也是外界關注的問題。
創業成功后,宗慶后沒有投身房地產,也不涉及金融領域,因為在他看來,實體經濟才是真正創造社會財富的經濟:“沒有實體經濟,搞什么都搞不好。實業不發展的話國家就不會發展,老百姓也不會富裕起來。”
他希望年輕一代的中國企業家、創業者能更多地專注于實業,因為只有實業做強了,中國才會真正強大。“實業是真正創造財富的,而資本運作只是將財富再分配,并非創造財富。如果大家都去分配財富,而沒有人去創造財富,那國家就垮掉了。”
2024年2月26日,在杭州娃哈哈辦公樓門口,市民擺放鮮花祭奠宗慶后。
“傳旗”之遠:“為大眾謀福利”
在崔傳剛看來,接班人問題是改革開放后第一代企業家所面臨的普遍性問題。
“那一代企業家相繼步入老年甚至晚年,都面臨尋找接班人的問題。雖然他們的子女普遍受過良好教育,有國際化的視野,但恰恰是因為從小生活優越、在海外留學時間長,對中國國情的了解反而不如父輩全面、透徹,在商業領域的經驗也不太豐富。”崔傳剛說,“如何抓住這個時代的新機遇,創造新輝煌,讓企業攀上新高峰,是‘二代民營企業家’所肩負的使命,這個壓力確實不小。”
宗慶后曾說,企業家的最高境界是“無我”“無物”,“為這個世界的進步提供建設性的思維模式和解決方案,才是企業家的價值所在”。正因如此,他非常看重自己全國人大代表的身份。在作為第十、十一、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的15年間,他一直關注著民生問題。
2010年,宗慶后在全國兩會上提交了14項建議、2項議案,內容涉及國民收入、住房、“三農”等,全部是關系國計民生的問題,其中尤以住房改革建議受到社會熱議。宗慶后強調,“開發商應把利潤控制在5%以內,這是國際上通行的合理范圍,也是人民的心聲”。
其實在發聲之前,宗慶后已經真刀真槍地干了起來。青年人的生計發展是他最為關注的問題。
當時娃哈哈集團有3萬名員工,多數是面臨住房問題的中青年,有些外地工人在公司干了幾年后,要回老家結婚生子。宗慶后希望留住他們,于是就拿出工廠用地面積的7%蓋了一批房子,以不到500元/月的租金,提供給收入低的外來工居住。此外,公司里還有一些買不起經濟適用房的本地員工,宗慶后也給了1200元/平方米的現金補貼,幫助他們買房。
宗慶后堅信,中國的長期經濟不會差,“因為中國人勤奮、聰明,都在拼命創造財富”,但他也關注著財富分配的另一個維度:公平。
2016年的全國兩會上,宗慶后對媒體說:“目前以‘80后’‘90后’為主體的年輕一代,普遍面臨著巨大的工作和生活壓力,僅一套房子就能把他們壓得透不過氣來。”他希望政府能保障每個年輕家庭有一套經濟適用房,“年輕一代安定生活,才會安心盡責地為企業工作,才能使企業發展得更好”。
“一不上市,二不搞房地產”是宗慶后一直堅持的原則,但他表示,“如果是造經濟適用房,我倒是愿意參與一下,給老百姓造點便宜的房子”,至于商品房,“如果這個錢我賺了,弄得老百姓買不起房子,我不會做”。
2023年末,病重的宗慶后在給員工的公開信中寫道:“路雖遠,行則將至;事雖難,做則必成。我相信,只要有愚公移山的志氣、滴水穿石的毅力,腳踏實地,埋頭苦干,就一定能夠把目標變為美好現實,創造幸福生活的美好畫卷!”
這是宗慶后的告別,也是他一生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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