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禮物

“緩釋的話就簡單了，吃藥只早上吃一頓，晚上就不用惦記了……”

每周三，是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泌尿外科主任醫師王強出門診的日子。醫院的診室不大，病人自各地而來，半數與兒童腎移植有關，一些是術后隨訪，另外一些是慕名而來的家長，咨詢或登記腎臟移植。

作為器官移植醫生，手術隨時可能到來。去年一年，王強和團隊共做了十幾例兒童腎移植手術，進入2024年，手術例數有了明顯的上升，一個月就有三四臺。不同于門診區的人潮涌動，大樓四層的中心手術室安靜得多。由更衣室通往手術室的道路需要拐數道彎，厚重的手術門內，生死救治每天都在上演。

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西直門院區

王強春節前的最后一場手術在臘月二十九下午，等待移植的病人是9歲女孩芊芊，來自河北廊坊，出生時即被診斷為先天孤立腎并腎臟發育不良。

16時，芊芊已安靜地躺在手術臺上，等待麻醉。王強印象里，這個小病人從無懼怕、從不哭鬧，有著不同尋常的樂觀和配合。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準備工作一項一項就緒，所有人都在等待腎源的到達。

等待手術的芊芊（畫面使用已經家屬同意）

器官移植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從腎臟獲取到移植手術，最佳時間是12小時內。時間越長，腎小管發生壞死的可能性越大，一旦有移植手術，所有環節都要進入“戰斗”模式，搶抓“窗口時間”。

即將移植到芊芊體內的這枚腎臟來自貴州。正值春運客流高峰，搶票變得困難。北大人民醫院的醫生只能在凌晨1時先飛往重慶，再轉乘高鐵前往貴州。早上7時許，醫生抵達遵義的醫院，等待獲取手術。返程航班訂在中午12時，留給他趕往機場的時間只有不到一小時。

15時左右，航班順利落地北京，救護車已在機場守候，搭載著腎臟即刻趕往位于西直門的北大人民醫院。

腎臟抵達手術室

16時33分，跨越兩千公里的腎臟抵達手術室。王強戴上手術用放大鏡，仔細檢查腎臟的顏色、質地，準備開啟手術前的重要一步——修腎。手術臺旁，麻醉醫師護士們已就位。最重要的戰斗，才剛剛打響。

王強形容，器官移植醫生面臨的所有手術都是“遭遇戰”：“做移植手術從頭到尾每一個過程，其實我們都得參與進去。前期大量的準備溝通工作最后的爆發點全要壓到手術上，手術不成功，前面的付出全沒有了。他們都形容我們腎移植的醫生是‘銅人’，所謂的‘銅人’，是說我們基本上很少睡覺，有時候極端情況只睡兩三個小時，甚至是24小時不睡覺都有的。”

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泌尿外科副主任 主任醫師 博士生導師 王強

學醫，從學校到臨床，是一條漫長而艱辛的旅程。2006年，碩士畢業的王強被分配到解放軍第309醫院器官移植中心。2018年，國家衛健委公布《中國人體器官分配與共享基本原則和核心政策》，規定18歲以下的腎臟移植等待者，擁有分配優先權。對于兒童終末期腎病患者來說，腎移植是維持生命、保證正常生長發育的最優的治療方法。而作為區域醫療中心的北京，兒童腎移植手術量嚴重偏低，每年僅有兩三例。大量的尿毒癥兒童需要前往鄭州、武漢甚至廣州的醫院做手術，于家長而言，是更高的時間成本和更大的經濟壓力，王強下定決心想把北京市的兒童腎移植開展起來。

兒童腎臟體積小，血管纖細，意味著更高的手術難度。對腎臟進行修整，是移植手術的關鍵一步，要把腎臟修整到可以植入到體內，需要清除多余的脂肪組織，修剪血管和輸尿管，但是兒童的腎動脈可能只有一二毫米粗，和牙簽差不多粗細，其難度可想而知。

正在進行的腎臟移植手術

一臺手術，需要麻醉科、超聲科、手術室等多個團隊通力協作。而每一次的修腎工作，則需要王強親自完成，耗時約30分鐘。腎臟修整完畢時，手術臺上，芊芊的右下腹已開了一個約十公分的弧形切口，王強需要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內為她重建一套“管道系統”，將動脈、靜脈、輸尿管與新的腎臟相連。

十幾個人的默契早已在一次次手術中練成，所有指令快速、準確傳達并執行，“新鮮”腎臟被小心翼翼地安置進芊芊的右髂窩。

準備“開放”

18時45分，手術到了最關鍵的一刻——“開放”：在血管吻合之前，動脈和靜脈處于夾閉狀態。所謂“開放”，是指把阻斷鉗打開，讓腎移植受者的血液通過腎動脈進入新的腎臟。一瞬間，腎臟因血液的注入變得紅潤充盈，這是作為主刀醫生的王強最幸福的時刻。這樣的手術過程，他最多在一天里經歷了5次，所有的手術完畢時，疲憊感才席卷而來，又渴又累渾身是汗。

手術成功，工作還遠未結束。病例討論常在深夜時分，匹配通知隨時可能到來，早晨7時，王強準時出現在病房查房。

芊芊在病房

芊芊和媽媽的除夕是在醫院度過的。手術前，王強特地為她們留了一個單間病房。腎臟和新生命一點點融合，不再需要每天十五個小時的腹膜透析，于芊芊而言，這是龍年最棒的新年禮物。

術后第三天，芊芊可以下地走路了，查房時，她收到了王強醫生為她準備的小驚喜：第一次，他從兜里掏出來一塊巧克力和一個沙琪瑪，摸摸芊芊的小腦袋，塞進她的手心里；第二天，他抱著一只可愛的毛絨小兔子遞到芊芊的懷里，笑瞇瞇地說“叔叔上班路上特意給你選的小禮物，希望你快快好起來！”

王強團隊與小患者

52歲的王強依然被他的小患者們叫做“叔叔”。他說，如果不是三十多年前被母親更改的高考志愿，如今的自己應該在IT行業的賽道上。而這份陰差陽錯，卻讓他走上了更適合自己的道路，甚至因為兒子不愿學醫而是選擇航空發動機專業生了很久的氣。

今年5月1日，《人體器官捐獻和移植條例》將正式施行，新《條例》增加了“捐獻”二字，這讓一名移植醫生有了更多的信心：他所從事的事業，未來會讓更多孩子、更多家庭獲益。他的目標，是把北京市的兒童器官移植向前繼續推進，開展更多的疑難病例救治，建成更完善的術后隨訪系統，總結團隊的技術特點和治療方案，展現給國內外同行。

手術半個月后，芊芊出院。再過不久，她就可以重返她最癡迷的架子鼓前。媽媽和她約定，將一起加入器官捐獻志愿者的隊伍中，延續這份榮耀，把“生命的禮物”傳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