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徐則臣,1978年生于江蘇東海,作家,現(xiàn)為《人民文學(xué)》副主編。著有《耶路撒冷》《王城如?!返?。長篇小說《北上》獲2019年茅盾文學(xué)獎,曾參與《行走大運河》節(jié)目錄制,是“大運河文化推廣人”。
因為從小在河邊長大,作家徐則臣喜歡一切有水、有河的地方。27年前,他到淮安一所高校讀書,學(xué)校附近有一條里運河——京杭大運河江蘇省段的中段,穿城而過。以后的若干年里,他無數(shù)次來到里運河邊,無數(shù)次跨過這條河,無數(shù)次沿著河流上下游走。到捕魚的連家船上做客,跟跑船的師傅和老大們拉家常,順帶把千百年里運河的一次次改道也大略了解一遍。
“我給自己選了一門一個人的‘運河研究課’,探求運河的前世今生。”徐則臣說。也是從大一那年起,他開始寫小說,故事背景常常在這條大河的上下游走。一晃20多年過去,一個個故事沿著運河漂過來,運河在他的小說里越來越長,越來越復(fù)雜,“運河已然不甘于只做故事的背景,它胸有成竹,要到小說的前臺來”。
“再偉大的河流也不會自己開口,它的故事必須經(jīng)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來講述。”徐則臣說。于是,他花費4年時間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以大運河為主角,聚焦1901年—2014年100多年的歷史,集中呈現(xiàn)了一批與這條河相關(guān)的各色人等的故事。幾大家族的命運在百年間流轉(zhuǎn),最終拼接成一部“關(guān)于一條河流與一個民族的秘史”的大書——《北上》。
4年前,《北上》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xué)獎。授獎詞里寫道:“在百余年的滄桑巨變中,運河兩岸的城池與人群、悲歡與夢想次第展開,并最終匯入中國精神的深厚處和高遠處。中國人的傳統(tǒng)品質(zhì)和與時俱進的現(xiàn)代意識圍繞大運河這一民族生活的重要象征,在21世紀新的世界視野中被重新勘探和展現(xiàn)。”
此后的徐則臣,繼續(xù)書寫大運河,繼續(xù)運河文化的探索與推廣。每每到有運河的城市,他都會到河邊走一走,聞一聞河流的氣息。他也時常出現(xiàn)在與大運河相關(guān)的文化活動上,“我想讓更多人知道它,喚醒一條文化意義上的河流”。
前不久,根據(jù)《北上》小說改編的同名電視劇開機。夏日炎炎的一個午后,在《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的會議室里,徐則臣為我們講述自己與河流、與大運河之間的故事。以下是他的自述。
徐則臣的作品《北上》《花街九故事》《耶路撒冷》。
打量一個遼闊而古老的中國
寫《北上》的念頭,是一時起意,確切地說,也到這個時候了。
我很早寫過一篇小說《花街》,就與生活在運河邊的人有關(guān)。花街,是淮安里運河邊上的一條古街,街上生活著一些老門舊家的人?;蛟S跟生活在水邊有關(guān),他們的身上有水的柔軟,也有水的堅硬,有些人生活窘迫,卻堅韌隱忍。寫著寫著,我發(fā)現(xiàn)這條街、這條河在寫作時非常有效——世界有多遼闊,這條街就可以有多漫長;世界有多豐富,這條街就可以有多復(fù)雜。這條街還隨著時代在變化、流動,似乎所有的故事都能在里面生長。
一路寫下來,運河伴隨著我,越流淌越遙遠,也越厚重。到了2014年,這條大運河突然在我腦海里有了清晰的輪廓,就像一個東西從黑暗的水面上一點一點浮上來。那一刻,我決定:它不再是我小說的背景,而是主角。
我很快定下書名:《北上》。構(gòu)思的過程中,我研讀各種有關(guān)河流的經(jīng)典著作,國內(nèi)的、國外的,最終發(fā)現(xiàn)還是要解決自己的問題:大運河對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文明與文化到底起到什么作用?我想用一條河來串起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思考。

位于淮安里運河北岸的御碼頭。20多年前,徐則臣從這里開始研究大運河。
故事的開始定在了1901年。為什么?因為那個時候,時局動蕩,風(fēng)雨飄搖,中國已經(jīng)開始陷入了一種焦慮:我們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我們的文化出了什么問題?不少人已開始反思,睜眼看世界。同時,中國也被置于世界目光之下,這便自然地引入了一對意大利人——哥哥小波羅和弟弟馬福德。
馬福德隨著軍隊坐船來到中國,他本是為熱愛中國文化而來,卻和義和團打了起來,之后逃離戰(zhàn)爭,娶了中國姑娘,成了一個“中國男人”。小波羅為了尋找弟弟,以考察運河的名義追來了中國,召集起翻譯、挑夫、保鏢等,開始了一路北上的溯源之旅。最終,小波羅死在通州運河的一艘船上。時光流轉(zhuǎn)。到了2014年,當(dāng)年同船者的后代,當(dāng)代船民、攝影師、民宿創(chuàng)始人、考古學(xué)家和節(jié)目制作人,因為一個節(jié)目《大河譚》重新聚首。
整個故事就是這樣,因為一次運河探險,幾個家族的命運糾結(jié)在一起。
比如謝家。祖上謝平遙,“小波羅”的翻譯。他是運河的百科全書,接受過一點兒西式教育,有改革社會的抱負,但同時又在“時不我與”的喟嘆中蹉跎歲月。后人謝望和是電視制作人,拍攝關(guān)于大運河的節(jié)目《大河譚》。
至于邵家,祖上是船夫,傳至當(dāng)代,父親邵秉義堅持在船上生活。他不停地換船,木頭船、水泥船、鐵皮船,開始是篙撐、手搖、腳踩,后來是帆船、帆動力加蒸汽動力,再到柴油機……他身上貫穿了整個當(dāng)代的航運史。兒子邵星池,則選擇在岸上生活。這實際上是一個快與慢、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選擇。某種程度上,運河跟這個風(fēng)馳電掣的世界,正在背道而馳。
還有祖上是船夫的周海闊,開起了“小博物館”客棧;祖上是保鏢的孫家,后代成了畫家、攝影師……這些家族的故事在運河沿線生根發(fā)芽。
在周海闊的客棧里,掛著一副馮友蘭的對聯(lián):“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馮先生曾反復(fù)解釋:所謂“舊邦”,指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新命”指的是新中國建設(shè)及現(xiàn)代化。我寫《北上》,其實就是借這一條大河寫舊邦新命。在時空交錯的坐標里探尋一條河,盯著一條河看,其實就是綱舉目張,在打量一個遼闊而古老的中國。
被大運河改變的
過去,我對大運河的熟悉只是宏觀上的,就像拿著望遠鏡看它的輪廓,起伏、轉(zhuǎn)折都很清楚。但小說,不能只寫輪廓,得一段段、一環(huán)環(huán)地落實到細部。除了望遠鏡,還需要放大鏡,甚至是顯微鏡。
在寫《北上》的4年,我讀了六七十本書,運河史、漕運史、地方志,國內(nèi)的、國外的,等等。我必須知道小說行經(jīng)的年份和河段,船究竟從哪里走;我得弄清楚一個雞蛋在1901年的無錫和濟寧可能賣一個什么價;我也得知道小波羅點燃他的馬尼拉方頭雪茄用的大火柴,一盒能裝多少根;我還得知道運河到了2014年,一個跑船的人如何展開他一天的生活……我像患了強迫癥一樣,希望每個細節(jié)都能在小說里扎下根來,它們扎下根,我的虛構(gòu)才能有一個牢靠的基座,小說最后才可能自由地飛起。
光讀書顯然不行,我就利用出差、回鄉(xiāng)的機會,一趟趟“南下”,將大運河重走了一遍。每到一個地方,只要有運河,我都會去看一看。站在河邊,看看植被怎么樣,蘆葦是茂盛還是凋零,河道是寬還是窄,水是清還是濁……

徐則臣在大運河“水脊”山東汶上南旺分水樞紐工程的遺址上。
曠日持久的田野調(diào)查,改變了我的很多想法:比如鎮(zhèn)水獸的擺放和表情,每個地方都不一樣;比如山東汶上南旺分水樞紐工程,盡管現(xiàn)在荒草萋萋,河道漫漶,當(dāng)年“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的遺跡所存甚少,但在現(xiàn)場一站,只10分鐘,比之前苦讀10天的資料都管用,豁然開朗。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德州。那是一個夏天,根據(jù)當(dāng)?shù)厝说闹敢?,我到了運河所在地,一看啥也沒有,旁邊有個老大爺光著肚皮,躺在躺椅上。我問大爺運河在哪兒,他指給我看,那哪兒是運河,就是一條路,上面長滿了荒草。大爺搖著蒲扇,說“小時候還是一條河呢”。千年的大河變成了一條路,當(dāng)真是滄海桑田。
整個寫作的過程,讓我對大運河有了更深的了解,也有了新的認識:大運河不僅僅是一條流動的大水,它跟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跟中國人的文化人格和性格塑造都有極大的關(guān)系。
從文化上來說,四大名著都與運河有關(guān)。吳承恩、施耐庵、曹雪芹都生活或出生在運河邊有文化底蘊的地方?!都t樓夢》里林黛玉進北京,上岸的地方就在今天通州的張家灣。隋唐大運河以降,大半個中國的文化都與之相關(guān)。因為文化一是需要作者,二是需要傳播,而傳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路徑就是沿著運河走。運河沿線生活富足,教育、文化傳播跟得上,反過來造就更多的文化人。
大運河南北貫通后,中國的經(jīng)濟重心逐漸從西北往東南轉(zhuǎn)移,現(xiàn)在也是這樣一個格局;同時,各地實現(xiàn)了交流融通,互通有無,中華民族認同感日益加強。
大運河從2500年前走來,如今依然在變。今年4月,大運河再次實現(xiàn)全線水流貫通。當(dāng)下的我們,需要重新認識這條河。今天讓它通航的意義是什么,為何說它重要,我們?nèi)绾握J識這條河,它跟我們中國人的關(guān)系、跟中華民族的關(guān)系到底是什么,等等。從源頭上去理解它,就會知道它有多重要。
我常說“喚醒”大運河,其實更重要的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喚醒。它不僅僅流淌在中國的大地上,也不僅僅流淌在教科書里,它也流淌在我們的血液里。
河流指引我到世界去
寫《北上》期間,每天縈繞在頭腦里的,不只是18歲那年開始認識的京杭大運河,還有11歲時校門前每日西行的石安運河,以及從記事起就忘不掉、也放不下的故鄉(xiāng)那一條條大小河流。
少時,我家住在江蘇東海的一個小鄉(xiāng)村,屋后有一條河,叫后河。整條后河就是我們?nèi)粘I钭钪匾谋尘爸?。每到夏天,上游的水灌下來,水漫金山,所有的橋都被淹,想過河往北走,只能憑感覺。在奔流的大水里用腳尋找看不見的石橋,一腳踩出界,就掉進水里。不發(fā)水時,后河也是一條好河,游泳、撈魚撈蝦、摘荷花。我更喜歡冬天的后河,冰結(jié)得厚,大人、小孩兒都在上面滑冰。有時我們更大膽,在冰上騎自行車。去往鎮(zhèn)上,沿途還有很多條河,可以一路溜過去。
11歲那年,我去鎮(zhèn)上念初中,校門口是一條向西流淌的河流——石安運河。百川東到海,大河向東流,這世上竟有西流水,每天走在水邊,都覺得在和奇跡同行。運河水流甚疾,我喜歡往水中丟樹葉和紙船,目送它們往遠處漂,一直漂,直至不見。然后天馬行空地想:一個小時后它們會到哪里?一天后呢?一個月后呢?一年后呢?
狹窄的生活激發(fā)起我對遙遠世界的想象。我在頭腦中抓住那些樹葉和紙船,想象它們可能漂流到哪里,我想象的世界就能拓展到哪里。這種想象力,后來也成為我寫作的源頭。
后來,我到淮安讀書,沿著里運河研究大運河。再后來,我負笈北上,來到大運河的一個端點北京,讀書、工作、成家、定居??梢哉f,河流一直流淌在我的生命和生活中,也塑造了現(xiàn)在的“我”。
河流確證了我的成長,毫無疑問,河流堪稱我個人的成長史。開始寫作,它成了我文學(xué)的故鄉(xiāng)之一,我的寫作離不開它,只要寫到河流,筆就活了,一切水到渠成。
從2022年開始,我關(guān)注起所有與長江有關(guān)的信息。在可見的未來,我大概要繼續(xù)跟著河流往前走了。由運河而及長江,從一條大河到一條更大的河,會是一次通往歷史深處和高遠源頭的探秘與跋涉嗎?
我與河流,就是如此。河流負責(zé)把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帶到遙遠的世界去。在河流中,為我擴展世界的是樹葉和紙船,它們漂有多遠,我想象的世界就有多遙遠和遼闊。至于你問我,河流終將指引我到哪里去?我無法回答。
我也是在摸著石頭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