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在西藏婦兒醫院住院樓,墻上貼著小患者們畫的畫。(榮文凱/攝)
王濤
四川大學華西第二醫院兒童心臟中心醫生。2024年4月起參與華西二院對口援藏工作,現為西藏自治區婦產兒童醫院院長。
自從來了西藏,王濤的發際線似乎高了起來。每天到凌晨一兩點鐘,徹底忙完了手頭的工作,他才能睡個踏實覺。
“人在輕度缺氧的狀態下,不太容易入睡。”不想叫苦叫累,他用醫學常識給自己打掩護。今年4月,身為四川大學華西第二醫院(以下簡稱華西二院)兒童心臟中心醫生的他,主動請纓到西藏自治區婦產兒童醫院(以下簡稱西藏婦兒醫院)工作,開啟了為期3年的援藏之旅。
“西藏婦兒醫院于2016年10月在拉薩柳梧新區開工建設,2020年10月投入試運行。這是自治區首家獨立設置的綜合性婦幼保健機構。2021年8月,在全國衛生健康系統援藏工作會議上,自治區衛健委與華西二院簽署合作共建協議。自此,華西二院以‘國家隊’的責任擔當,接過了醫院的建設管理任務,開始整建制地派出專家團隊入駐。這是自治區婦幼保健事業的嶄新開始。”王濤向《環球人物》記者介紹道。
采訪在院長辦公室進行,沒說幾句話,就來了兩名工作人員匯報情況,等著王濤拿主意。偌大一個醫院,大大小小的事情基本都要經他這個院長的手,壓力可想而知。好在這位兒科醫生脾氣極好,說起話來溫文爾雅,碰到需要解釋的事情時,耐心十足。
“我和西藏有一段漫長的緣分。”王濤還記得第一次踏上雪域高原進行義診的那段日子,給年輕的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醫療條件很艱苦,看著那些孩子,我深感醫生不能只坐在診室里,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的事要做。”
不能讓那種悲劇重演
在西藏,有一家能夠覆蓋全區的綜合性婦幼保健機構有多重要?為了說明這個問題,王濤痛心地向記者講起一件事。
2023年,一名孕婦難產大出血,當地的婦幼保健院力量薄弱,處理不了。救護車立馬拉著孕婦轉到市醫院,誰知,市醫院平時都是順產的產婦,壓根沒見過這種情況。于是,救護車又一路奔馳開到省會拉薩,孩子被引產出來,但由于錯過了最佳救治時間,成了死胎。孕婦也因大出血搶救無效去世。
“從患者出現緊急情況到最后搶救失敗,中間經歷了14個小時,如果及時研判,由順產轉剖宮產,從死神手里救下患者不算難事。但是由于路途遙遠、醫療轉診救治流程不暢、相應的危重孕產婦救治體系不完善等問題,致使悲劇出現。作為醫生,眼見這樣的例子發生,很難無動于衷。”王濤說。
避免悲劇重演,是王濤樸素的初心。來到西藏婦兒醫院后,他立即帶領華西二院援藏團隊建章立制,踏踏實實地打基礎。
人才的培養是重中之重。“現在是建設初期,醫院約有460名員工。除了華西二院派駐的骨干力量,還有拉薩市婦幼保健院合并過來的130余人,同時我們又新招了一批人,都是逢進必考。”不同于內地名校畢業、萬里挑一的醫療人才選拔,西藏當地人才基礎薄弱,畢業于本地職校、衛校的年輕醫護人員,許多人都還沒拿到執業醫師資格證,不能坐診,不能主刀,談何培養?“這也急不來,沒有證就考唄。”王濤緩緩地說。
于是,西藏婦兒醫院出現了一道獨特的景觀——一到晚上6點,四樓、五樓的會議室便坐滿了醫護人員,大家一直學到晚上9點多,有時飯都忘了吃。“就像在學校上晚自習,但不是讓他們自學。我們有‘師帶徒’機制,師父是來自華西二院的援藏專家。按規定,師父要讓徒弟在第一年打好基礎,獨立開展臨床業務工作;第二年在科研上有所發展,寫一篇質量過關的專業學術論文;第三年必須達到各項出師標準。如果沒達到,作為師父會被取消年底評優資格。”王濤少有地嚴肅起來。
團隊建設也是一大難題。為此,王濤想了不少辦法,包括自己領著隊伍真刀真槍地干。他十分擅長兒童先天性心臟病微創介入手術,這也是華西二院的金字招牌。
“想要成功做成一臺先心病介入手術,團隊至關重要。從診斷到治療,涉及影像、麻醉、手術、監護等全鏈條,各個環節牽一發而動全身,需要大量的專業人士支撐。”可西藏不比成都,能做成嗎?
王濤沒有猶豫,于今年4月底牽頭成立了手術管理小組。從術前準備工作到術中醫護人員的餐食,再到術后患者的管理、隨訪,每一個細節落實到人后,西藏婦兒醫院第一臺先心病介入手術開始了。經過幾個小時的緊張奮戰,手術圓滿完成,“整個團隊合作得非常好”。第一批患者還沒出院,緊隨其后的30臺手術就安排上了,“這幾乎是全區一年的工作量”。
“第二輪手術開始前,很多一線的年輕醫生就來找我,主動要求上手術臺。他們說以前在兒科,平時就看看感冒發燒,很多人覺得沒勁,這次練兵后,像看見了光,找到了職業奮斗方向。”王濤看好這些年輕人,“團隊的成長速度很快,不排除其中的某些人未來轉個亞專科,做好做精,成為這里的學科帶頭人。”
“說起援藏工作,我們常說要留下一支帶不走的隊伍,眼前這支充滿朝氣的隊伍不就是最生動的例子嗎?相信不久的將來,西藏的普通百姓一定能在家門口享受高水平的婦幼保健服務。”今年6月,西藏婦兒醫院被先后授牌為“西藏自治區0—18歲兒童先心病區內救治定點醫療機構”“華西兒童血管專科聯盟常務理事單位”“先天性心臟病介入診療遠程會診中心西藏分中心”。
王濤(右一站立者)在查房。(榮文凱/攝)
“注定要再來的地方”
王濤和西藏這片土地的緣分,早在10年前就結下了。他本是陜西人,18歲考上四川大學華西臨床醫學院,2008年畢業后,順理成章進入華西二院工作。在天府之國,他立業成家,妻子也是名醫生。
直到2014年,王濤的職業生涯泛起一絲漣漪。國家衛健委啟動了全國范圍的兒童先心病篩查項目,旨在推廣篩查適宜技術,盡早發現患兒并及時診療。因為地理環境因素,西藏自治區的患病率高出內地不少。西藏人民醫院聯系到華西二院,雙方聯合開展了自治區的篩查工作,王濤就在此次篩查隊伍中。
“第一次到西藏,對于高原反應,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架勢。”他回憶。等到了那曲,在海拔4700米的一個村子里,他和同事開始出現劇烈不適——頭暈、氣喘、走不動路,血氧飽和度迅速下降,可誰也不想拖累隊伍,沒有一個人要求停下。“我們是6月初去的,那曲還在下雪。團隊待了半個多月,一共篩查出80多個先心病患兒。”
10年后,當聽說華西二院要對口援建西藏婦兒醫院的消息時,王濤毫不猶豫報了名。“我感覺這里是我注定要再來的地方。妻子很支持我,兩個兒子聽說爸爸要去高原了,比我還興奮。”
王濤十分重視基層診療活動。西藏婦兒醫院會定期到全區的村鎮衛生院開展兒科、婦科、遺傳醫學科、生殖醫學科等方面的義診。一些地方由于長時間不與外界接觸,這里的孩子們無法用常規的兒童發育行為評估量表進行檢查診斷。
“他們看不懂表上的示意圖,不知道香蕉、蘋果是什么。我們就得把這些量表本土化處理,比如糌粑、甜茶、蟲草,他們都認識。目前,重新設計的量表已經在快馬加鞭趕制了。”
“從一名兒科醫生走上管理崗位,走到援藏一線,能有機會給這里的老百姓創造更好的醫療條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困難都不算什么。”王濤笑著說。
2024年7月9日,王濤在西藏自治區山南市結巴鄉衛生院巡診。
永遠的第二故鄉
《環球人物》:對口援建西藏婦兒醫院的任務為什么會交到華西二院手上?
王濤:具體是這樣的。2019年,國家確定了一批區域醫療中心輸出單位,就是說它可以輸出力量幫扶其他地方醫療機構的建設,促進優質醫療資源均衡布局,華西二院就在這批名單里。等到2022年,西藏婦兒醫院被納入第四批國家區域醫療中心項目建設單位,西藏自治區政府就和華西二院、四川大學積極溝通,簽署了共建合作協議。
地理位置上的近水樓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專業對口,華西二院是以婦產、兒童衛生健康為特色的專科醫療機構,是國家衛健委直屬的唯一一家婦產兒童專科醫院,處于全國頂尖水平。西南地區的老百姓都認這塊招牌。記得有一回去山區義診,有的藏族老人忌諱孩子被抽血,但得知我們是華西二院的醫生后,都主動過來配合檢查。
《環球人物》:今年是“對口援藏”政策實施30周年,西藏自治區各項事業都有了嶄新發展,目前的婦幼保健工作重點有何變化?
王濤:以前西藏自治區缺乏強有力的婦幼保健體系,很多患了大病、重病的婦女兒童只能到北京、上海、成都等地去看病,很辛苦。長途奔波不說,到了內地,有些人語言不通,和醫生沒法交流,還要付出很大的經濟代價。我曾見過不少患者家屬不會用手機軟件訂賓館,來了以后就住在醫院樓道里,鋪一塊木板,墊一層紙,睡一晚上。
現在這里的群眾看病基本不花錢,政府的報銷比例很高,即使去外省就醫也可以異地報銷。當然,我們更加希望患者能留在區內救治,這有利于提高自治區整體的醫療水平,增加老百姓的獲得感和幸福感。
新時期對我們婦幼健康工作也提出了新要求,要從原來的保生存向促發展轉變。婦女兒童能夠健康存活之外,我們更要關注他們的心理健康、精神健康。華西二院團隊在西藏婦兒醫院實踐全周期管理,不是說你這一刀開了就把這個人放走了,而是要把孩童的全發育周期和女性的全生命周期納入醫療服務全流程中,這就是可持續發展理念,也是新時代援藏工作的題中之義。
《環球人物》:作為院長,您心里有沒有一幅西藏婦兒醫院的發展藍圖?
王濤:如果我們從高空俯瞰西藏婦兒醫院,會發現它的形狀像條哈達,這是我們的一期項目。我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把業務量做起來,現在設計了650張床位,預計3到5年內全部投入使用。同時,醫院還要進行重點學科建設,要爭取在明后年參評三甲醫院。二期擴建項目今年年底之前也要開工,預計在2026年建成。
轉眼間,我已經當了16年兒科醫生。現在每天查房的時候,看著這里的孩子一點點好起來,我感到自己的援藏工作特別有意義。最近總覺得3年援藏期限好像不夠用,到時候如果需要,我會選擇繼續留下來,這里永遠是我的第二故鄉。
西藏婦兒醫院的外形像一條哈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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