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妮，懸著一顆心 為祖父王賡作傳

2024年9月4日，王冬妮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王棟陽／攝）

王冬妮

1980年出生于上海，先后畢業(yè)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和斯坦福大學(xué)，古希臘經(jīng)濟史博士。現(xiàn)居德國從事自由寫作。

千禧年初，當人們沉浸在新世紀的喜悅中，展望未來時，一部由北京電影制片廠領(lǐng)銜打造的電視劇《人間四月天》橫空出世，把觀眾的目光一下拉回了民國。徐志摩、林徽因、陸小曼、張幼儀，才子佳人的恩怨糾葛比話本里寫的還精彩。霎時間，華人群體中掀起了一股民國文藝愛情風潮。

聽故事的人多了，故事里人物的面貌卻越來越模糊化、戲劇化。歷史塵埃一層又一層落下，傳言借尸還魂，大有代替史實的架勢。陸小曼的前夫王賡便深受其害。

“在網(wǎng)上的一些傳言里，我的祖父是民國時期的癡情男子，一個高開低走的悲情學(xué)霸，在他27歲的人生巔峰，與曠世佳人陸小曼成婚，轟動整個京城。婚后他工作繁忙，被師弟徐志摩趁機橫刀奪愛，最終被迫離婚。痛失摯愛的他對前妻一直念念不忘，從此孤獨終老，沒有再娶，也無子女。”王賡孫女王冬妮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提到這些謠言，頗感無奈，“這些故事不但繪聲繪色、言之鑿鑿，還配上了纏綿音樂和精美圖片，讓我們?nèi)铱扌Σ坏茫喝绻聦嵐嫒绱耍俏腋赣H和姑姑又是怎么來的？我和姐姐又算什么名堂？”

謠言催迫著王冬妮動筆，全球范圍內(nèi)的疫情給了她時間和空間，在德國家中的書房一隅，王冬妮花了將近4年時間寫作《江河行地，海浪無聲：我的祖父王賡》一書。“這本書不只是講祖父，也講民國那段動蕩歲月中，鮮活的人物、自由的靈魂、向上的民族。”以下是《環(huán)球人物》記者與王冬妮的對話。

王冬妮為祖父王賡寫的傳記。

沉默的君子

《環(huán)球人物》：動筆之前，您作為王賡后人，對祖父有哪些感性的認識？

王冬妮：說實話，我小時候?qū)ψ娓傅挠∠蠓浅Ｄ：牭亩际巧弦惠吶说闹v述。我曾透過我的父親（王賡長子王興安）猜想祖父的樣子。從我記事起，父親就一直拼命地讀書，他始終認為自己是那個要讓王家驕傲的長子長孫。他也做到了不負眾望，成為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公費出國的訪問學(xué)者。祖父的留學(xué)生涯開始得更早，16歲時他便留學(xué)美國，先后在密歇根大學(xué)、哥倫比亞大學(xué)、普林斯頓大學(xué)和西點軍校就讀，后學(xué)成歸國。巴黎和會、淞滬會戰(zhàn)、滇緬鐵路修建，他都曾參與，卻始終在歷史的長河中默默無聞。在小小的我的眼中，祖父說不定也是個像爸爸那樣學(xué)業(yè)出眾的“書呆子”，或是嚴肅刻板的軍人。

寫這本書之前，我還曾和姑姑（王賡二女兒王盛宏）聊，她說小時候?qū)ψ约焊赣H的“艷聞”也是一無所知。她們那個年代，電視和網(wǎng)絡(luò)還不普及，更沒有《人間四月天》這樣的電視劇，家中知情之人對祖父的前一段婚姻更是諱莫如深、三緘其口。直到日后姑姑看了同學(xué)借給她的徐志摩與陸小曼日記，才知道原來課本里大名鼎鼎的詩人曾是自己父親的情敵。

《環(huán)球人物》：您提到的這段轟動中國近代文學(xué)史的“三角戀”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

王冬妮：整件事情要從巴黎和會說起。1918年，剛剛回國的王賡以海陸軍顧問兼外交部翻譯的身份隨團出訪巴黎。這位為人謙和有禮、內(nèi)外兼修的23歲年輕軍官受到眾多人青睞，梁啟超把他收作弟子，中國代表團的首席軍事長官、王賡的頂頭上司唐在禮做媒，把自己的干女兒陸小曼介紹給了他。陸母對王賡喜歡得不得了，怕節(jié)外生枝，她積極推動，見面一個月后，王賡便在一片驚訝和羨慕中迎娶了名滿京城的貴門千金陸小曼。

王賡（右）與陸小曼的結(jié)婚照。

新婚后不久，王賡便去了東北負責城市治安和鐵路警衛(wèi)工作，夫妻倆聚少離多，感情上的隔閡越發(fā)嚴重。比兩地分居更致命的其實是兩人南轅北轍的婚姻觀和生活喜好。陸小曼喜歡跳舞、打牌、聽戲，常常睡到日上三竿，晚上又當夜貓子。她渴望另一半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埋頭事業(yè)，偏偏王賡希望有所建樹。1924年6月，林徽因和未婚夫梁思成赴美，苦戀不得的徐志摩開始跑到各種朋友家躲避寂寞，包括同門師兄王賡。一來二去，徐陸二人便產(chǎn)生了情愫，徐志摩不顧世俗眼光，開始對陸小曼進行狂轟濫炸的追求，陸小曼也被“那雙放射神輝的眼睛照徹了內(nèi)心的肺腑”，“像烏云見了青天”。

《環(huán)球人物》：事發(fā)之后，有文章寫身為軍人的王賡曾揚言要找徐志摩算賬，這是真的嗎？

王冬妮：不，沒有史料支撐這種揣測。這件事情的結(jié)局是這樣的。

1925年，上海灘北京路，功德林飯店里，一場“民國史上最尷尬的飯局”開宴了。攢局的是畫家劉海粟，目的只有一個，逼王賡放手。王、陸、徐三人之外，他還“精心安排”了與陸小曼齊名的上海灘名媛唐瑛與她的兩位追求者到場，一桌兩段三角戀，情人與情敵貼身而坐，王賡被巨大的荒謬感和悲哀籠罩，他沉默不語，為了體面和斯文，起身離席。“鴻門宴”沒多久，王賡最終選擇了放手。第二年七夕，徐陸二人在北海公園正式結(jié)婚，老師梁啟超做了證婚人，“希望這是你們兩個人這一輩子最后一次結(jié)婚！”祝詞字字誅心。“苦盡甘來方知味。”這是王賡送到婚禮上的親筆書札，還附有一份厚禮。王賡還警告徐志摩：“你今后務(wù)必對她好，若是三心二意，別怪我不客氣。”

徐陸二人曾將他們往來的大量書信、日記和詩歌公之于眾，用纏綿的文字歌頌他們“沖破枷鎖”的偉大愛情。而王賡卻一直沉默，面對眾多媒體的追問只字不提。他自始至終都選擇做個“沉默的君子”。

身陷囹圄的900多個日夜

《環(huán)球人物》：八卦、標簽之外，王賡始終希望學(xué)以致用，拯救國家民族于危難，這種情懷從何而來？

王冬妮：我想應(yīng)該與他出生和成長時期的社會現(xiàn)狀密不可分。1895年，甲午戰(zhàn)敗之際，王賡出生于青衣紙傘的江南水鄉(xiāng)無錫，是王家長子，“賡”取“延續(xù)”之義。他從小就“立志苦讀，棄絕一切嗜好”。1911年2月12日，清政府主持的最后一屆庚子留學(xué)生選拔考試開始了，有1000名來自中國各地的考生參選，最后只錄取了63人，王賡是其中一員，一同入選的還有梅貽琦、胡適、趙元任、竺可楨等民國風云人物。

海外求學(xué)期間，他首先在密歇根大學(xué)工程系就讀，看到系里的德語教材中有“中國人拖著豬尾巴吸食鴉片”的例句，義憤填膺。后來，他愛上了文學(xué)，一度幻想成為作家，因為癡迷莎士比亞，被朋友們贈予“老莎”的外號。但放眼寰宇，哪里還放得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呢？20世紀初，歐洲列強長期的軍備競賽引發(fā)了史無前例的世界大戰(zhàn)，最終導(dǎo)致4000萬人喪生；而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中國，民主共和在妥協(xié)和實驗中蹣跚而行，革命的碩果卻不斷被軍事強人摧毀。如何讓軍事服從法律、維護正義，而非為所欲為、服務(wù)暴政，是每個國家面臨的挑戰(zhàn)，軍閥統(tǒng)治籠罩下的中華民國尤甚。這就是當王賡得知著名的西點軍校將開放兩個名額給中國留學(xué)生時，剛滿20歲的他毅然決定投筆從戎的原因。

1915年，王賡打破了家中三代出任文官的傳統(tǒng)，選擇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成為一名馳騁疆場的軍人。

王賡（前排右二）與他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同學(xué)的合影。

《環(huán)球人物》：亂世中，他的理想實現(xiàn)了嗎？

王冬妮：如果從結(jié)果來看，他似乎未能如愿。回國后的王賡先在北洋政府做事，但從1912年到1926年北伐，短短15年間，產(chǎn)生了10多個國家元首，出臺過5部憲法，替換過30多次內(nèi)閣，整個社會可以說是幾乎沒有得到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這種等同于癱瘓的狀態(tài)，對于王賡這種盼望踏實做事、投身國家建設(shè)的人而言，是一個巨大的災(zāi)難。這或許是他為什么最終沒有堅持走北洋路線，于1926年轉(zhuǎn)投看上去更有凝聚力和組織力的國民黨的原因。

但命運再次捉弄了他。1932年，日軍兵分三路偷襲上海閘北地區(qū)，“一·二八事變”拉開序幕。全民抗戰(zhàn)之際，卻有一名中國軍官帶著剛出爐的軍隊部署地圖和作戰(zhàn)計劃去了租界，重要文件落入敵手，導(dǎo)致淞滬守軍被日軍直擊要害。有傳聞稱這個軍官到租界是為了去舞廳尋歡作樂，還貪圖富貴把機密文件主動獻給了日軍。這件事短時間內(nèi)傳遍大江南北和海外媒體，當事人就是王賡。

事實上，種種資料證明，王賡并非投敵分子。首先，他那天并不是去夜總會跳舞，而是要去見美國駐華使館的威廉·梅爾，借以推動美國對華援助，只是誤走到了日本領(lǐng)事館，被把守的日軍追捕。其次，王賡當時并沒有攜帶重要文件，而且他帶的東西最后也沒有落在日軍手里，并不存在賣國求榮一說。真正泄漏機密的另有其人。

1932年7月31日，高等軍事法庭判決王賡投敵罪不成立，但交戰(zhàn)期間，“擅離戒嚴地點，事先未經(jīng)呈報”仍為大過，判處兩年零六個月有期徒刑。此事一出，王賡的軍人生涯就此斷送，迫于輿論，軍方高層已不可能再賦予他重任。

《環(huán)球人物》：相比于王賡和徐陸二人的“三角戀”。“王庚投敵事件”是發(fā)生在他身上更撲朔迷離的歷史疑團，寫作過程中這部分難處理嗎？

王冬妮：說實話，“投敵事件”的寫作讓我很有壓力、很緊張。作為家屬，我堅信自己的爺爺是無辜的。但作為一個歷史寫作者，我必須要用史實說話。能不能找到可靠的史料證據(jù)，調(diào)查前，我其實沒有十足的把握。于是，我就懸著一顆心，盡自己所能查閱了很多資料——王賡部下的證詞、陸小曼寫的澄清文章、公開的日本外務(wù)省內(nèi)部檔案、王賡親筆向蔣介石寫的匯報材料、《紐約時報》刊發(fā)的文章，甚至當年的娛樂小報。民國時期的八卦小報為了吸引讀者眼球，添油加醋、煽風點火，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它們將問題人物說成縱欲過度、淫蕩好色，炮制出各種夸張的丑聞。甚至文化界也不分青紅皂白，編排了一部《王賡獻地圖》的舞臺劇。曾經(jīng)喜愛莎士比亞戲劇的王賡應(yīng)該不會料到，自己會以一個勾結(jié)敵人、出賣國家的反派形象出現(xiàn)在舞臺上。

在南京的陸軍監(jiān)獄中，身陷囹圄的900多個日夜徹底搞垮了王賡的身體，他患上了嚴重的腎病，重獲自由時，瘦得幾乎認不出來。

王賡于西點軍校畢業(yè)時的獨照。

“抵抗至勝利為止”

《環(huán)球人物》：您本人也和祖父、父親一樣受西方教育影響，您對中國文化是什么感情？

王冬妮：1980年，我出生在上海，家住天平路的弄堂里，路的另一頭就是武康大樓。1991年，我隨父親到美國定居，此后一直接受的是西方教育。但我對中國文化始終念念不忘，我看金庸武俠小說，聽評書，追連續(xù)劇。可能是隔代遺傳，雖然父母都是理工科，但我最后還是學(xué)了自己喜歡的文史專業(yè)，在斯坦福大學(xué)讀完了歷史學(xué)博士，師從國際著名歷史學(xué)家伊恩·莫里斯教授。

寫祖父的時候，我特意回了一趟王家在無錫的老宅，雖然很多東西都被拆掉了，但我能感覺到，我的根在這里。

《環(huán)球人物》：如您書中所說，王賡是歷史長河中默默無聞的人，像他這樣的人還有很多，書寫他們的意義何在？

王冬妮：從世俗的眼光來看，祖父的人生可能是失意的、失敗的。他出獄后，先去了法國休養(yǎng)身體。回國后碰上西安事變，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初步形成，國難當頭，臨危受命出任兵工署昆明辦事處處長。后來娶了祖籍廣東的陳劍趣女士，生下一兒一女。1942年初，國民政府派出軍事代表團前往美國尋求援助，王賡隨團前往。途中，他在埃及舊病復(fù)發(fā)，終不能治，彌留之際仍說：“國事為重，家事為輕……抵抗至勝利為止。”

這次回國和讀者交流，我發(fā)現(xiàn)很多陌生人都曾關(guān)注祖父，他們對他肅然起敬，這讓我既意外又驚喜。可見默默無聞的人同樣擁有值得書寫的人生。

《環(huán)球人物》：追憶祖父的過程中，您還描繪了如顧維鈞、胡適、陳獨秀等許多大眾熟知的民國面孔，您怎樣看待那段歷史，以及歷史中的他們？

王冬妮：一群鮮活的人，生在一個鮮活的時代。民國時期，思想激蕩，百家爭鳴，他們個個活出了濃烈的自我，和而不同。那一輩人的信仰、信念是中華民族無形的資產(chǎn)，在大江大河中，化作無聲的海浪，向前奔涌，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更廣闊的群體。

王賡（左）與陳劍趣的結(jié)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