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民教授的新著《弄假成真:近代上海醫藥廣告造假現象透視》一書選題極為新穎有趣,完全不同于其他醫學史或者出版史的著作,體現出一種諧謔而扎實的學術魅力。
張仲民《弄假成真:近代上海醫藥廣告造假現象透視》,復旦大學出版社,2023年
書中從晚清上海兩個著名假補藥:燕窩糖精和艾羅補腦汁,開始討論報刊醫藥廣告的諸多話題,比如其造假的邏輯、語言修辭以及廣告的投放者與受眾的反映等等社會史面向的問題,甚至還有名人代言的醫藥廣告、主打圍繞“假藥”之假,及其與社會醫學、健康觀念間的沖突展開。此外書中的廣告之弊,仍有相當的現實社會意義,想必讀者也能很容易地讀出來。而仲民教授的書中展示的研究手法,即主要圍繞近代報刊廣告文本來做對比分析,同樣有相當的學術眼光。眾所周知近代出版物中已大量出現廣告類文本群,其體量可能大過出版物的正文本身。但普遍認為廣告的信息量與研究價值有限,對其的重視程度與研究的深度,自然是不易提高。仲民教授則從這些荒誕不羈又“熱情洋溢”的廣告中,讀出近代醫藥行業普遍的亂象與社會積習,也為我們未來研究晚近醫學史話題提供了別致的視角。筆者近日梳理近代蘇州醫學事業的發展史,受到《弄假成真》一書的啟發,同樣從存世的假藥廣告中找到些許靈感,從“假藥”廣告里找到些許真的小人物,略論其之所以真假虛實,附筆于仲民教授書后。
《弄假成真》專門有一章講醫藥廣告中的借名造假現象,其中提到當時借名造假其實很普遍,很多名人都被利用了,有些還不知情,知情也不報,比如有李鴻章、馬相伯、曾鑄等等。當然醫藥界的造假廣告時常需要醫藥界的名流來充數,那就涉及更多專業背書與職業操守的問題了。今天的故事,要從楊絳先生回憶其父楊蔭杭(1878-1945,無錫人,字補塘,近代革命黨人、法學家)開始。
楊絳的《回憶我的父親》一文中記載:
(南洋)譯書館因經費支絀,一九〇三年停辦。我父(楊蔭杭)回到家鄉,和留日學生蔡文森、顧樹屏在無錫創辦了“理化研究會”,提倡研究理化并學習英語。
楊蔭杭早年赴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留日期間,受革命思想影響從事反清愛國活動,發起成立留日學生勵志會,回國后派往南洋公學譯書館譯書;但譯書館很快經費困難,最后由張元濟與長老會鮑氏、夏氏合作新創商務印書館,乃是后話。彼時楊蔭杭回到家鄉無錫,與諸多無錫同鄉如錢基博(1887-1957,其未來的親家)等,及一眾留日歸國學生等創辦無錫理化學會。其中,楊絳提到一位,就是今天的主角蔡文森。
無錫人蔡文森(1872-1948),字禹門,早年曾中秀才,1902年赴日留學,日俄戰爭起,于1904年歸國,估計蔡在日本所學更多只是簡單的理化等預科知識;這個“理化研究會”在楊蔭杭記憶里似乎也沒什么特別的成就,顯然并不算成功。歸國之后的蔡氏一度擔任過無錫縣立師范的校長,也做過商務印書館的編輯,他著手編譯過一些德日基礎教育學方面的書籍。1912年《申報》廣告里有一則《蔡禹門醫院廣告》提到他開辦醫院的消息:
文森留學日本京都專門醫學校,畢業后從事練習前后凡七載,于各科療法稍積經驗。茲在上海西門外方板橋壽祥里設立醫院……醫學士蔡文森禹門謹啟。
他的私人診所開在上海老城廂老西門西北,“方板橋”即方浜(西)路,“壽祥里”位于方浜西路、原方斜路口(今為黃浦中心大廈地塊)。這廣告里提到的“日本京都專門醫學校”俟考,但蔡氏不僅肯定沒有拿到學位,甚至醫學專業課上也很有限。甚至其畢業后似乎也未長期從事醫學相關事務。
民國成立,北洋政府宣布學制改革,并提出發展醫學,制定相應的醫學專科學制;1912-1913年間,北京、浙江、江蘇等地陸續辦起官立醫學專門學校。在這個背景下,蘇州成立了江蘇省立醫學專門學校,校址選在蘇州府城內滄浪亭北的原高等學校舊址(今為可園),并邀請蔡文森擔任創校校長。蔡氏這個校長倒是做得蠻稱職,對醫學生培養頗費心思;比如在1913年11月13日于蘇醫專開展了中國醫學史上第一次人體解剖,轟動江蘇乃至全國,一時風頭無兩。
江蘇省立醫學專門學校解剖開始紀念照片。照片右首似為校長蔡文森
不過問題也隨之而來。蔡氏出任蘇醫專校長后,社會兼職似乎也沒停歇。他曾被指參與鑒定藥品,還不得不親自登報自證清白。《申報》1918年6月有一則藥品廣告載:
上海南洋制藥公司醫藥士秦彩士,秘制“槍上戒煙丸”,蘇州高等醫學校校長醫學博士蔡文森鑒定。
《申報》“槍上戒煙丸”廣告
這則廣告時間持續挺久,但一望而知似乎就是個騙錢的假藥。蔡氏不得不于次年1919年4月1日在《申報》發了個聲明:
蔡文森來函:敬啟者閱滬上各報廣告欄登載,秦彩士所制止咳丸廣告,有“蘇州高等醫校校長蔡文森鑒定”字樣,閱之殊深詫異。秦彩士所制之藥,鄙人從未鑒定過。且鄙人所承乏者,為江蘇公立醫學專門學校,并非‘高等醫學校’。此于學校及個人名譽,均有關系。特此敬請貴館登入來函攔,俾免蒙混無任,感盼。文森謹啟,三月三十一日。
蔡文森的回應看似與對方撇清關系,從沒鑒定過對方的藥物,還把自己供職學校寫錯,顯得對方很業余一眼假;但細讀起來,其中依然曖昧不清。首先廣告里虛譽蔡文森為“博士”,蔡氏便沒有糾正;同時,蔡氏也沒否認與對方認識,顯然二者相熟。這里從一則假藥廣告開始出現了貓膩。很快,這個制藥公司在蔡氏登報第二天、四月二日,就登《申報》回應:
南洋制藥公司特別啟事:啟者敝公司創制各種藥品,悉由秦醫士發明制配,均屬經驗良方,效驗妥速,早荷遐邇歡迎。而江蘇醫學專門學校校長蔡文森君,為敝經理至戚上年,曾經議及擬聘鑒定事宜。嗣因蔡君校務冗繁,雙方無意,未克果行。因之敝公司去冬藥品廣告,即經取消。現為推廣營業起見,特聘西醫博士飛輪氏醫生,為敝公司鑒定各項出品,訂辦中西純正貴重藥料,無不精益求精,靈效如神,以濟同胞,而資普及。恐未周知,特此布告,上海三茅閣橋南洋制藥公司啟。
有趣的是,這則回應雖然沒回應蔡氏是否與戒煙藥有鑒定關系,但是坐實藥廠與蔡氏關系甚篤,蔡氏竟然“為敝經理至戚上年”,應該都是無錫出來的。這就要回到楊絳回憶父親楊蔭杭時,還提過一個有趣的細節:
我記得父親晚年,有一次從上海回到蘇州,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和我母親講“理化會”的大成就。有一個制造“紅丸”即“白面”的無錫人,當年曾是“理化會”的成員,后來在上海法租界居住,在他家花園的假山洞里制造紅丸。(有法租界巡捕房保護他)制成的毒品用鉛皮密封在木箱里,運到法國海岸邊,拋入海里,然后由販毒商人私運入歐洲。那個人成了大富翁。我父親慨嘆說:“大約那是我們惟一的成績吧。”
這么看,早年“理化會”里確實魚龍混雜;其中或有成員用化學方法制毒,并廣有銷路,楊蔭杭顯然是知道其底細的。那重新對比上述涉蔡的藥物廣告:“槍上戒煙丸”;看藥品名尚不易確定其成分,但蔡氏自述辯解其所制其實是“止咳丸”,反而坐實其中絕對不簡單。傳統止咳藥中多含有阿片類藥物,視其癥狀輕重服用不同純度與劑量,同時阿片類藥物有強大的鎮定作用及相當的成癮性,藥物本身與舊時“鴉片煙”及今日的毒品成分,并無二致。而這里藥物廣告中的“槍上戒煙丸”本意為戒鴉片煙,而其主要作用又用于止咳,則如果猜測不誤,當為某種合成類的阿片類藥物。聯系到蔡氏雖然在自白中提到廣告方有損其名譽,但被指兩者關系密切,這就很讓人懷疑二者的曖昧關系。同時制藥方“秦彩士”與蔡氏本為親戚,而其姓秦氏本為無錫大族,這位“秦彩士”甚有可能就來自無錫。而他又精于制藥,利用民國制藥法律的漏洞生產成癮性藥物,或與楊蔭杭所回憶的“理化會”販毒商人大富翁有關。則看似所謂進步的近代科學組織之中,也有相當的人做著罪惡的勾當。回到蔡文森的“借名造假”案中,可以看到有時候看似“槍上戒煙丸”一樣的假藥廣告背后,可能包含著“紅丸白面”的真生意,也算晚近這些海量廣告帶給我們的意想不到的線索。
楊蔭杭像
蔡文森在江蘇醫專校長的位子上待了九年,不可謂不盡心盡力,把學校從滄浪亭可園逼仄的一帶,遷到了留園的邊上,但新遷校舍后他就被學潮趕走。之后大略就開館行醫,也沒太多記載留下。那所江蘇醫專在他離開后的六年被趕走了五任校長,幾乎年年學潮不斷,最終在1927年國民政府成立后設大學院區的時候,被改組加入國立第四中山大學。不過因為德日系醫學與英美系的天然隔閡與人事的矛盾,這所學校的教員和大部分學生都沒有并入在吳淞新成立的第四中山大學醫學院,因為那所醫學院的創始人——樂文照、顏福慶、牛慧生等,都是近代著名的英美系醫學的留學生。在蘇醫專被改組的那一刻,他們的校史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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