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圍繞張桂梅老師展開的討論很多,在種種聲音之外,其實我們最應該傾聽的,是她本人的聲音。
想為你薦讀的,是三年前一期名為《張桂梅:大山里的女校》的人物專訪,當時看完,深受感動震撼的《夜讀》寫下:希望你不是最后一個認識她的人。
三年多了,每每談論起張桂梅老師,我們最該在意的是什么?其實循著她目光堅定不移處,看看她最關切的是什么,一切便有答案了。
《張桂梅:大山里的女校》
以下文本來自《面對面》節目2020年6月27日播出內容
早上天還沒亮,63歲的張桂梅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拿著大喇叭催促“起床嘍,姑娘”“快點唄,還有兩分鐘上課了”,張桂梅笑著說,因為要求嚴格,她被姑娘們起了“魔鬼”“周扒皮”“半夜雞叫”這樣的外號。
張桂梅不是校工,而是這所學校的校長。
這所學校很特別,學生大都來自云南省境內的貧困山區,而且都是女生。這就是全國第一所全免費公辦女子高中——麗江華坪女子高級中學。
今年7月,華坪女高將送走她的第十屆畢業生。去年,2019年高考,華坪女高118名畢業生一本上線率達到40.67%,本科上線率82.37%,排名麗江市第一。
記者:這樣的一個成績,您滿意嗎?
張桂梅:不滿意。
記者:為什么不滿意?
張桂梅:我想讓孩子們全部上一本,或者是雙一流。雙一流我也還想讓她們上最高目標(的學校),清華北大。我想讓山里的孩子,也能走進最好的學校。
記者:這個是專門給貧困山區的女孩子上的高中,對吧?
張桂梅:我們就沒提“貧困”兩個字。我覺得“貧困”對女孩子來說,也是一種隱私。我們就叫“大山里的女孩兒”。
華坪女高招收的,是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后無法繼續求學的山區女生。從2008年建校至今,共有1645名大山里的女孩從華坪女高走進大學。
來自華坪縣興泉鎮松竹村的陳明思,是今年畢業班中的一位學生——
記者:你準備報考哪個大學?
陳明思:我想考出去。
記者:考到哪里去?
陳明思:東三省。
記者:為什么要到東北去?
陳明思:因為那里比較遠,不想局限在這個小小的地方,還是想走出去。我們那個村里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同齡人,就已經結婚了。
記者:結婚以后干什么呢?
陳明思:就是生小孩,干農活。
記者:靠什么能改變?
陳明思:學習,靠知識。
如果不是突然的變故,張桂梅的生活原本與這些女孩毫無交集。
張桂梅,祖籍遼寧,17歲離開東北到云南支邊,后隨丈夫同在大理白族自治州喜洲鎮第一中學任教。喜洲是張桂梅丈夫的老家,張桂梅以為那里將會是她余生的歸宿。
然而不幸的是,1996年,張桂梅的丈夫因胃癌去世。張桂梅黯然神傷,申請從大理調出。
麗江市華坪縣位于云南省西北部,是金沙江畔的一個小縣城,張桂梅到這里的民族中學任教。
從大理調到華坪不到一年,張桂梅被查出子宮內有一個近五斤重的肌瘤。由于之前給丈夫治病,張桂梅的積蓄很少……
張桂梅:我就想這是活不長了,我從醫院走到學校,反正不太遠,但是我走了很長時間,我就走,我就想生與死的這種抉擇,就很糾結很糾結,就很難過很難過。我們學校老師知道了,他們說“你不怕的”“你治療”“你不行還有我們”,后來,縣長就來了,縣長就說“張老師你不需要怕”“你別看我們再窮,我們都會救活你”。
張桂梅:我們縣里開婦代會的時候,就給我捐錢。山里的(一個)婦女僅僅只有五塊錢,她只是留著路費回家的,結果她把錢都給我捐了。當時我就在想著,我沒為這個小縣做過一點點貢獻,我卻給小縣添了這么大麻煩,他們把我救活了,我活著要干什么?我就想做點事。
心懷感恩,張桂梅不遺余力地投入工作。但張桂梅很快發現,這里的教育環境和她以前所在的大理相差不少。
張桂梅任教期間,民族中學里的女生不僅數量少,還時不時有女生從課堂上消失。
張桂梅:讀著讀著她就不來了,不來了我說是我的原因還是什么(其他)原因?我得去找。我就跑到大山里,因為這種大山里我也很少進很少見。我就跑進去,跑進去我一看不對。
記者:怎么叫不對?
張桂梅:才十幾歲的姑娘,就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了。人哪兒去了?(家人)把她嫁走了。
記者:那您有什么辦法讓她們繼續讀呢?您能出錢?還是說您能幫助人家家里面解決一些具體的問題?
張桂梅:我有錢,讓村干部跟他去溝通,這個孩子我是一定要領走的,一定讓她讀書的。反正不要你一分錢,你不出錢我把她領走了,你還不愿意?
記者:那您掙的錢不是沒完沒了,有數啊。
張桂梅:有數,那我就自己少消費一點。
記者:再壓縮,不消費你能做多少?
張桂梅:反正我可以管得了我這個班級的50多個人,我不讓我教的這個班級的孩子因為貧困,因為交不起書費輟學。這個我不會。
2001年,華坪兒童之家(福利院)成立,捐助方指定讓身為教師的張桂梅兼任院長。“兒童之家”收養的孩子中有一部分是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的健康女嬰,張桂梅無兒無女,成了她們的“媽媽”。
兒童之家和民族中學的經歷讓張桂梅萌生了一個想法,籌建一所免費女子高中。
張桂梅:大家在一起議論,意思就是什么年代了,她硬性地把男女給分開了,而且辦一所女高不是那么容易的。
記者:您覺得人家說得有沒有道理?
張桂梅:他說得有道理,但我不服氣。你越說我越想干。女孩子受教育她可以改變三代人的。你想吧,如果她有文化她會把孩子丟掉?生了姑娘就丟?她不會。
張桂梅:我們現在被她媽丟的那個姑娘,現在在一個城市里工作,她生的也是姑娘,她不但沒把她姑娘丟掉,而且那姑娘(被)打扮得多漂亮教育得多好。她丈夫也是獨生子,她要的也是獨生女,我說你咋不生個兒子呢?她說老媽你忘了我的身世,你忘了我受到的教育。她是浙大畢業的。
記者:為什么她管您叫老媽?
張桂梅:兒童之家的孩子都喊我老媽。
記者:你只要培養出來一個女性的畢業生,自然而然這個變化就發生了?
張桂梅:對。我當時的初衷是解決低素質的母親-低素質孩兒這種惡性循環。
記者:為什么不可以男孩子一起來教?偏偏就教女孩子?
張桂梅:我舉個例子得了,我家訪,結果(這家)把我高三的姑娘留在家里干活,把小學初二的(兒子)送到縣城來補習。我就問他媽我說你腦子有病?你姑娘高三要高考的,你不送她去補習你反而送他去讀補習。她說“他是兒子”。當時我心里非常非常生氣,所以我就覺得我再難,我辦這個女高都是對的,我就把命搭上我都應該的。
除了觀念上的差異之外,對于華坪來說,教育經費本就緊張,專門辦一所全免費的高中談何容易。
很多人說張桂梅的想法太瘋狂,但從2002年起,張桂梅就開始為這個旁人看來瘋狂的夢想四處奔走。
張桂梅:當時我很傻的,我想這個事情是個好事吧,只要我提出來你肯定會支持,我跟你要你都會給一點。
記者:去哪兒要?
張桂梅:滿大城市去要唄。就像乞丐一樣的吧。那時候我是一個優秀教師了,政府就給我命名了,然后把我所有的報道還有身份證,所有的證件帶齊了。我就拿著我那個證明跟你說,我說“你看我想辦一所學校,你能不能支持我五塊十塊?兩塊都行”。
記者:人家給您的回應是什么?
張桂梅:騙子。好手好腳的你不干活,普通話還會說,戴個眼鏡你出來騙錢花。
從2002年到2007年,張桂梅每年利用寒暑假到外地籌款,但總共只籌措到一萬元,遠遠不夠開辦一所學校所需要的資金。
張桂梅:五年之后我實在是不行了,不行了我說只有放棄了。我就想這片大山,我的父老鄉親對不起你們了,要做這件事情我沒做成。
天無絕人之路,2007年張桂梅當選黨的十七大代表,在北京開會時轉機出現了。
張桂梅:開黨代會的時候我們縣里給了我7000塊錢讓我買衣服,我把這7000塊錢給買電腦了。然后帶的褲子有點破,就被一個新華每日電訊的女記者逮著了,她說“你出來”,我說“怎么了”?她說“你用手摸摸你的褲子”,我摸了一摸是一個大洞。因為老家訪老往山上跑,褲子坐來坐去磨成那樣我沒太注意。我說真的對不起,我說現在回去換也不行,北京的路這個堵法怎么換?她說這樣吧,下午散了會我來接你,我問問你的事情。
第二天,一篇名為《我有一個夢想》的文章見諸報端。來自全國的支持,讓張桂梅的女子高中夢有了變成現實的可能。麗江市和華坪縣各拿出100萬元,幫助張桂梅辦校。
2008年8月,華坪女子高級中學建成,9月正式開學。教師工資和辦學經費均由縣財政保障,學校建設由教育局負責。張桂梅擔任校長,并吸引來了其他16名教職員工。
華坪女子高級中學首屆,共招收女生100名,絕大多數是少數民族。因為入學分數沒有門檻,學生普遍基礎較差,成績始終提不上去,這一點是張桂梅始料未及的。
張桂梅:學生呢,我想這種讀書的機會很少,很不容易,你努力學就行了。結果我沒想到基礎太差了,得從初中小學的東西補起。
記者:因為這畢竟是面對特殊群體的一個學校,有沒有升學率或者你一定要辦成一個什么樣的水平,這個壓力有嗎?
張桂梅:他們說能夠讀上職大就行了,我說不干,要讀職大用不著這所高中,用不著大家費這么大力氣來辦這個高中。一家人或者一個大山里面的希望,就寄托在這個孩子身上了。
張桂梅:我去家訪,到了人家里,大片山好大好大,祖祖輩輩第一個高中生在我們這。(之前)讀不起的。我們這不收費人家來讀了。她的爺爺奶奶就說我們可以放心地死了,我說為什么?他說我孫女讀高中了。想想這個知識在山里人心里分量是什么?回學校我就把老師集中了,我說“你們說吧,干就干?不干你們辭職走人”。
記者:干嗎這么逼人家?
張桂梅:要逼的。我說好不容易人家把孩子給我們了,大片山的,不是一家的孩子。我說“給我教出來,最少二本”。
這個當時看起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讓不少教師打了退堂鼓。加之學校條件簡陋,建校才半年,17名教師中就有9名提出辭職,但更讓張桂梅感到挫敗的,是6名學生的離開。
張桂梅:孩子走了6個,6個我給找回來2個。去找的時候家長就罵我了,家長說我們家沒錢,我們家借不著錢,我說別管怎么著,你沒錢你得跟我走。拿個高中畢業證也是好的。她說老師講課我聽不懂,我說不怕的,我說咱慢慢學,從開始一個字一個字一道題一道題咱們算起,把姑娘往回撈。撈來撈去才撈回來2個,100個剩下96個,這96個怎么我都不讓她們走。
然而,只剩下8個老師,華坪女高的教學工作近乎癱瘓。眼看學校快要辦不下去,縣里計劃將學生分流到其他高中繼續就讀,并承諾依舊全免費。
心灰意冷的張桂梅整理資料準備交接,但老師們的資料,讓她眼前一亮。
張桂梅:一整理資料,我才發現8個人中6個是黨員。我一下子我底氣就來了,我希望就來了。我就把這6個黨員找來了。我就說咱們有6個黨員,如果在抗日戰爭年代,這個陣地上剩一個黨員,這個陣地都不會丟掉。我們剩6個黨員,我們把這塊扶貧的陣地給黨丟掉?其他5個人就低個頭。我說“你們說怎么辦吧”,他們說“你說怎么辦”,我說咱們開始重溫入黨誓詞。我們沒有錢,在二樓畫了一個黨旗,把誓詞寫在了上面。我們6個人第一次宣誓,我們沒宣誓完,全哭了。
此后,每天早上5點多起床,夜里12點后休息,3分鐘之內從教室趕到食堂,吃飯不超過10分鐘,在女高每件事都被張桂梅嚴格限制在規定時間內。
張桂梅:所以,我們要付出的不是一般老師所付出的。男老師結婚的時候,頭一天結婚,儀式辦完了馬上就回來上課。(就花費)一天半天。有一個女老師做腫瘤手術,我說你請假吧,她說“醫生說你能穿衣服我就回來,我不請”。孩子們拼命開始刷題,開始做題。人家說做題對孩子不好,我們沒辦法,我們只有這個辦法,看著孩子那個樣子我們也難過。
記者:拼了?
張桂梅:這個就叫“拼了”,我不這么干我的學生就上不了浙大。(現在)我的學生可以考到浙大,可以考到廈大,川大,武漢大學都可以上啊。
記者:那您要付出什么?
張桂梅:我幾乎付出的是生命。我們老師說別人教書付出的是什么,我們這里面是用命換來的,確實是的。
2011年,華坪女高第一屆畢業生參加高考,本科上線69人,綜合上線率達100%,張桂梅交出的成績單打消了人們的疑慮。從2011年起,華坪女高連續9年高考綜合上線率100%,一本上線率從首屆的4.26%上升到2019年的40.67%,排名全市第一。
華坪女高佳績頻出之時,張桂梅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她患上了肺氣腫、肺纖維化、小腦萎縮等10余種疾病。6年前,因為胳膊疼得抬不起來,張桂梅停止了授課,轉當后勤。她是校長,也是保安。每天檢查水電安全,熄燈與否,趕走路上的蛇,拿著小喇叭,催促學生起床吃飯做操。
張桂梅并沒有自己的家,12年來,她的家就在學校三樓的學生宿舍里。
記者:您完全可以在一樓找一個宿舍。
張桂梅:那你要上來查,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查。
記者:哪個是您的床?
張桂梅:這是我的床,誰給我疊被子了。
記者:您干嗎守著門口?
張桂梅:有什么事我不就可以第一個跑出去,可以(保護學生)安全啊。
記者:您第一個跑出去?
張桂梅:我第一個跑出去,我可以擋點什么。
記者:沒有自己的生活嗎?每一天每一夜都跟著這些孩子在一起。
張桂梅:事實上也不是說自己不想有自己的生活,只是一天做著做著把時間做沒了,忘了,把自己的生活忘了。
張桂梅:當我走進這個地方,走進這個縣,走進民族中學,走進孤兒院這群孩子當中,實質上象征我也就走進了貧窮。那個時候我沒有那種思想準備,我只是說我干一兩年吧,結果沒想到自己一陷進去就沒拔出來。
12年里,張桂梅先后被授予“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十佳最美鄉村教師”等40多項榮譽稱號,她把全部獎金、捐款和大部分工資累計100萬元捐獻給了山區的孩子們和教育事業。
每年寒暑假,她都堅持到貧困山區做家訪,把“知識改變命運”“文化擺脫貧困”的理念帶進大山。
記者:張老師您說人這一輩子活的是什么呢?
張桂梅:當聽著學生高考成績、大學畢業以后,這個學生在為社會做貢獻的時候,我們就覺得我們值了。有的學生大學畢業了,第一個月工資全部自愿捐回來。后來我們縣委書記跟我說,我們政府有能力養這所學校,孩子們不容易,讓她們家長和孩子們享受她這份工資吧。
張桂梅:我希望她們能夠出來,不需要感謝張桂梅,不需要感謝女子高中。我希望她們感謝我們黨和政府就足夠了。
記者:您覺得這輩子的價值在哪兒?
張桂梅:我這輩子的價值,我不管怎么著我救了一代人的,不管是多還是少,畢竟她們后面走得比我好,比我幸福就足夠了。這就對我是最大的一個安慰。
深深的敬意,長長的祝福,
給我們永遠的張桂梅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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