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說:
“思想是顫動于獄中”,
一種革命意識的萌芽,
“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作者:隋坤 田亮 劉舒揚
2022年春天,北京。
“我伯伯的青年時代呀——”周秉德微笑著揚起臉,雪白的發卷在陽光下閃著光,“用他在家庭會議上的話說,是‘向無產階級投降’。”
1964年夏天,中南海西花廳。
“伯伯坐在竹椅上,天氣那么熱,他氣定神閑地、不緊不慢地說:‘我們周家是一個沒落的封建官僚家庭。現在是新中國了,你們長在紅旗下,但不要覺得自己沒有封建的思想,這封建思想是潛移默化的,存在于我們的頭腦中,我們要批判它,我要帶領全家向無產階級投降。”
這句話的印象太深了,刻進了27歲的周秉德心里。
“伯伯生在淮安,不到半歲過繼給叔嬸,從此由嗣母撫養,在私塾啟蒙。13歲,上修身課,老師問:讀書是為了什么?同學中有的答為了幫父母記賬,有的說為了謀個人前程,只有他堅定地答:為了中華之崛起!”
1913年春天,天津。
“他隨著伯父的工作調動,遷到了天津,報考了南開學校。”入學后,周恩來和同學常策歐、王樸山拍了張合影。白色的長袍,白色黑邊的禮帽,劍眉星目,目光炯炯。
15歲的他,在天津這座近代中國風起云涌的大城市里,開始了追尋和探索。
·周恩來(右)與常策歐(左)、王樸山在1914年入學后拍攝的合影。
“跨界”高手
1915年12月,有記者來南開參觀,來來往往的學生令其印象深刻。他記述道:這里的學生都非常勤懇用功,而且現在寒風刺骨,大家即便穿著夾衣也不減求學熱情。
·南開學校舊址,攝于2022年4月。(本刊記者 隋坤 / 攝)
周恩來就是這群學生中十分活躍的一個。1914年,入學第二年,他就和張瑞峰、常策歐三人共同發起成立“敬業樂群會”,從經史子集、琴棋書畫的研習,到演說辯論、歌唱戲劇的訓練,再到雜務財賬、圖書借閱,無所不包。
會員從20多人發展到280多人,占全校學生總數的1/3,一些老師也成了會友。他們的茶話會尤其受歡迎,周恩來登臺表演“趣語”和“幻術”,形式類似今天的脫口秀、魔術表演,是保留節目,常常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周恩來還是南開新劇團布景部副部長。囿于當時男女不能同臺演出的限制,除了負責布景外,他還在《恩怨錄》《一元錢》等新劇中扮演女主角——前者一炮而紅,直接促成南開新劇團的成立;后者讓劇團在社會上名聲大噪,應邀進京演出,大名鼎鼎的梅蘭芳也來看了他們的戲。
·周恩來(右一)在《一元錢》中飾演女主角孫慧娟。
不僅如此,在南開新劇團工作多年的陸善忱回憶,當時所用的劇本,都是在各角色排演過程中逐漸形成的,隨演隨寫,隨排隨改。如此看來,周恩來一人可堪一個創作團隊了。
會刊《敬業》也由周恩來主編。他擁有“飛飛”“翔宇”“恩來”諸多署名,寫了詩歌、評論、雜感諸多文章。《敬業》創刊號上就有他風格截然不同的兩首詩:
《春日偶成(二首)》
一
極目青郊外,煙霾布正濃。
中原方逐鹿,博浪踵相蹤。
二
櫻花紅陌上,柳葉綠池邊。
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
第一首有鮮明的政治意味,似與當時的孫袁之爭有關。第二首卻是“婉約派”,還出現了“相思”一詞,頗有點少年心事了。
1914年,周恩來用筆名“飛飛”在《敬業》上連載了俠義小說《巾幗英雄》。
“寂寂荒郊,茫茫曠野,時則晨星隱隱,曉霧沉沉。幾處煙云,一灣流水……當此時際,遠遠有一少年,躑躅長堤,一青衣女子及龍鐘蒼頭,負一巨麓隨其后。”
16歲的周恩來為這青衣女子取名洪飛影,設想她出身武術世家,身手出眾,引出一串武林中事,寫得跌宕起伏。可惜,小說只登兩期就“斷更”了。
“棄坑”的“飛飛”忙什么去了?時局已經劇烈動蕩。
1915年,袁世凱接受了日本提出的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并稱帝復辟。為了反袁,周恩來鼓動同學把學校禮堂門楣上代表袁世凱的橫匾“慰廷堂”摘下來砸壞。6月6日,他在“敬業樂群會”上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說,憤怒聲討日本侵略者和袁世凱的賣國罪行。他意識到舉國上下翻涌的情緒,“一種愛國熱誠,似已達于沸點”。
面臨此種情景,一名17歲的學生要怎么做?周恩來給自己的答案是:學習,“基礎立于此日,發達俟乎將來”。
·周恩來在南開期間留影。
這正如同班同學陳彰琯對他的評價:“在辦事時認真嚴肅;平時愛活動,很活潑,很有風趣”。
邂逅《新青年》
1917年,周恩來從南開學校順利畢業,去哪里繼續求學好呢?
當時,中日之間有代培留學生協定,中國學生凡能考取指定的日本大專學校之一的,可以享受官費待遇,直到學成返國為止。這對家境貧寒的周恩來而言,是個很不錯的選項。
1917年9月,周恩來登船赴日本。10月,進入學校補習日文,準備報考東京高等師范學校和東京第一高等學校。只要能考取任意一所,他就可以得到官費學習的待遇。
但是,備考很不順利,語言關總是過不了。周恩來大約是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學習的壓力。他在日記里焦慮地寫道:“我想我現在已經來了四個多月了,日文日語一點兒長進還沒有,眼見著高師考試快到了,要再不加緊用功,不要說沒有絲毫取的望,就是下場的望恐怕也沒了。”
1918年3月4日至6日,周恩來報考東京高等師范學校,果然因為日文成績不好,未被錄取。之后,他制定了更緊張的復習計劃,每天讀書13.5小時。他在日記中拼命提醒自己:“要打算取上,非從現在起起首用功,斷然沒有把握。”
但是,由于忙著參加留日學生愛國運動,周恩來的復習計劃又沒能完成,7月報考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還是因為日文成績未被錄取。
考場上雖不如意,思想上卻大有收獲——在日期間,他拿到了一本朋友送給他的《新青年》,隨后又從好友嚴智開那里見到《新青年》第3卷的全份,他借回去看,其中的新思想強烈地吸引了他,覺得“把我那從前的一切謬見打退了好多”。
隨后幾個星期,周恩來又經歷了一次考試失敗,并回國探親。此時,日本發生了“米騷動”事件,米價高漲,百姓騷亂,日本軍隊開槍鎮壓,打死13人。回到日本后,周恩來對日本社會產生了強烈的失望之情。
恰好此時,周恩來得知南開準備籌辦全日制大學,立即決定回國學習。一同赴日求學的南開同學張鴻誥為他餞行,他將自己當初赴日之際寫下的《大江歌罷掉頭東》一詩,抄贈給張鴻誥:
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
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
此次,周恩來加上了一句附言:
返國圖他興。
“思想顫動于獄中”
1919年4月中旬,周恩來回到了祖國。很快,全國各地的熱血青年加入到如火如荼的五四運動中。
21歲的周恩來迅速投身其中。他在7月創辦了《天津學生聯合會報》,開始以筆為戎。
與周恩來同在學聯的潘世綸回憶:“辦報紙是個苦差事,編排、撰寫、校對、印刷、出售等雜七雜八的事都由他一個人管。往往從深夜趕到清晨,餓了就吃個燒餅、烤山芋,從沒有下過小館吃飯。”
只有學聯和《天津學生聯合會報》還不夠。由于封建習俗的束縛,學聯里都是男生,女生則加入女界愛國同志會。為了加強斗爭的力量,熱血青年們決定打破男女界限,建立統一的組織。1919年9月16日,覺悟社成立了。為了表示男女平等,男女會員各10人。
·五四運動期間,覺悟社成員合影。后排右一為周恩來,前排右三為鄧穎超。
鄧穎超和周恩來在這里相識。但在覺悟社時期,還沒有人把他們看成一對。此時的周恩來太過耀眼,長相帥氣,是風云人物,又從日本歸國,成了許多女生熱切談論的對象。
“南開創辦人之一嚴修,也有意選周恩來為女婿。”周恩來鄧穎超紀念館原副館長李愛華說。而鄧穎超才15歲,在投身學生運動的女生中稱不上最有名。不過,鄧穎超充滿熱情,口才又好,一次大會上她第一個登臺發言,給周恩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20位青年男女用抓鬮來決定代號。周恩來的代號伍豪(5號)就是這么來的,鄧穎超則是逸豪(1號)。”原中央文獻研究室第二編研部主任廖心文說。
覺悟社成立僅5天后,便邀請李大釗前來座談,這也是覺悟社的第一個活動。覺悟社會員諶小岑后來回憶道:“他走后,我們都傳誦了他在《新青年》上發表的幾篇文章……這是大家第一次從李大釗先生的文章中接觸到布爾什維主義和馬克思主義。”
1920年1月29日,周恩來被推為總指揮,帶領天津學子五六千人赴直隸省公署請愿,抗議北京政府就山東問題與日本直接交涉。周恩來被捕,入獄170天。
在獄中,周恩來有了更加平靜而深刻的思考。他辦“獄中大學”,聽獄友講世界工業革命史、世界政治革命史等。獄中的日子,他的思想迅速向馬克思主義發展。
后來,他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說:“思想是顫動于獄中”,一種革命意識的萌芽,“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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