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種族混雜的社區,
仍然是一個“火藥桶”。
當地時間7月1日,位于巴黎郊區楠泰爾的大清真寺門外,數百人排起長隊。17歲少年納赫勒的葬禮正在舉行,現場安靜而肅穆。警方沒有干預,任何穿著制服的法國警察此時出現,都可能成為一種危險的挑釁。
白色棺材被抬出時,人群中響起了掌聲。人們穿著印有“為納赫勒伸張正義”的衣服走向墓地,納赫勒的母親身穿白色T恤走在人群中。
·納赫勒的母親在人群中。
5天前,納赫勒在街頭被警察射殺,引發法國多年來最嚴重的抗議活動。從南到北,從巴黎到馬賽,多個城市出現打砸搶燒事件。騷亂甚至蔓延至比利時等周邊國家。截至發稿前,據法國企業聯合會估算,全法有超過200家商戶被洗劫一空,300家銀行網點被燒毀,250家煙草專賣店被毀壞,全法范圍內損失超過10億歐元(約合78.8億元人民幣)。
納赫勒下葬當晚,被媒體稱為事件發生以來“最平靜的一晚”。然而,騷亂似乎不會就此終止。第二天,在巴黎郊區的拉伊萊羅斯市,一輛燃燒著的汽車撞向了市長的住宅,市長的妻子和不滿10歲的孩子在逃跑時受傷。
這場遲遲難以遏制的騷亂,暴露了法國社會低收入人群對警察暴力執法和種族主義根深蒂固的不滿,同時也對總統馬克龍的領導力提出了新的挑戰。
“為什么要開槍?”
一段案發現場的視頻在社交媒體瘋傳,成為民眾情緒被點燃的導火索。同時,法國媒體曝光的目擊者的證言,也幫助還原了當時的場景。
6月27日8時,巴黎郊區的楠泰爾市,17歲的納赫勒和兩個朋友一起,開著借來的一輛黃色奔馳車在路上兜風。
兩名騎著摩托車的警察跟了上來,警報拉響,納赫勒被迫停下了車。
車窗打開后,一名警察對納赫勒說:“關閉發動機,否則我就開槍打死你。”說著,他用槍托打了納赫勒。接著,這名警察又用槍指著納赫勒的太陽穴說:“別動,否則我就朝你的腦袋開槍。”
當警察第三次用槍柄擊打納赫勒時,納赫勒的腳離開了剎車踏板,車輛開始行進。槍響,納赫勒被擊中,車子開出十幾米后失控撞到了電線桿上……
·案發現場視頻截圖。
少年納赫勒之死激起人們對警察暴力執法的不滿。法國連續幾個晚上發生嚴重騷亂,蒙面示威者打碎櫥窗洗劫店鋪,點燃路邊的汽車,用煙花迫擊炮攻擊警察。他們在建筑物外墻上寫下“警察殺人”“為納赫勒伸張正義”。
·警察從寫著“為納赫勒伸張正義”的街道旁走過。
“警察完全可以用別的方法阻止我的孩子,為什么要開槍?”納赫勒的母親在游行演講時說。
納赫勒有著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血統,由媽媽獨自撫養長大。案發前,他在一家飯館做送餐員。他所在的社區為家庭經濟困難的青少年推出了幫扶計劃,可以讓他們學習一門手藝。納赫勒正在接受電工培訓。
幫扶計劃機構的負責人杰夫·皮埃什指出,納赫勒有意愿融入社會和工作,“他不是一個販賣毒品或以青少年違法行為為樂的男孩”。皮埃什還強調,納赫勒的態度堪稱“模范”。
·納赫勒。
但在警方眼中,納赫勒顯然有著叛逆的一面。
楠泰爾警察廳發言人表示,這并不是納赫勒第一次無視警察的存在。此前的一個周末,他曾被移交給楠泰爾的檢察院;2022年他還曾卷入另一起拒絕服從當局命令的案件。
納赫勒家人聘請的律師則在電視節目中表示,盡管“他已經因為拒絕服從和無證駕駛而被警方關注,但他在犯罪記錄方面是干凈的”。
納赫勒是今年法國第二個在交通執法期間被警察開槍打死的人。去年,有13人以這種方式死亡,創下紀錄。
同濟大學法語區域研究中心副主任姚嵐向《環球人物》記者介紹,近年來,法國治安惡化、警力短缺,導致警察執法積極性低。2019年“黃馬甲”運動導致在工作中遇襲的警察人數超過1萬名。為提高警方主動性,2020年底,法國通過《整體安全法案》,擴大市鎮警察職權,部分條款甚至一定程度上被認為是為警察暴力提供了“保護傘”,如禁止惡意發布警員執勤影像等。
“政府出臺安全法案的初衷,是為獲取警方支持,全力打擊恐怖主義和極端勢力,但副作用是加劇了警察和移民,尤其是年輕人之間的對抗。”姚嵐說,“警察受法律保護越多,職權越大,移民的不滿情緒也越強,雙方矛盾形成了一個死結。”
·巴黎郊區楠泰爾的騷亂尤其嚴重。
移民、貧困區、未成年
除了警方被質疑過度執法外,納赫勒的特殊身份也是導致騷亂不斷擴大的重要原因。
北非移民、生活在貧困區、未成年……納赫勒身上的標簽,將表面上的一次警方暴力執法的問題,引向更深層次的移民和種族問題。
姚嵐表示,2000—2020年,法國移民數量由450萬增加到670萬,移民人口占法國總人口的比例從7%增加到約10%。移民中有近3成來自阿爾及利亞、摩洛哥和突尼斯三國。這些人很多生活在郊區,面臨貧困和失業等問題。
在此背景下,法國警方與貧困區的移民尤其是年輕人之間長期存在緊張關系。
路透社稱,自2017年以來,法國警察在交通攔截導致的致命槍擊事件中,大多數受害者是黑人或阿拉伯人。法國的一項調查也顯示,被視為非洲裔或阿拉伯裔的年輕人被警察查驗身份的概率,比其他法國人高出20倍。
15歲的法國公民Dgibril告訴半島電視臺,他上周六被搜查了兩次,顯然是因為他的膚色。“我和朋友在香榭麗舍大街散步,被攔住了搜查。5分鐘后,我再次被搜查。“他說,“他們根據膚色選擇搜查誰,這種搜查永遠不會停止。”
人們得出結論:如果納赫勒是白人而不是有色人種,他或許不會被搜查,也不會被殺。
·7月1日,警察在巴黎香榭麗舍大街凱旋門前巡邏。
“騷亂事件的根本原因在于移民身份認同與融合,北非移民難以真正融入法國社會。”姚嵐說。
在姚嵐看來,宗教因素成為很多北非移民難以融入法國社會的原因之一。北非移民大多信奉伊斯蘭教,而法國本土社會多信奉天主教。這些移民延續到第三、第四代,其宗教信仰仍然保持原樣,即使沒有語言和思想交流障礙,也難以融入法國社會。
這種難以彌合廣泛存在于年輕人中間,并借助社交媒體,形成“病毒式”的廣泛傳播。
據法國內政部長達爾馬寧透露,此次參加騷亂的主要是貧困移民社區的年輕人,被捕的人平均年齡只有17歲,年齡最小者不過13歲。美聯社指出,盡管過去近20年間,法國社會的頑疾一直存在,但以前并不流行短視頻,而今天的社交媒體無疑讓此類事件的傳播變得更為便捷和廣泛。
“當一個阿拉伯人在沒有視頻的情況下死于警察之手時,故事一般就結束了。”法國社會活動家塔哈·布哈夫斯對媒體說。
·法國城市街道上一片狼藉。
種族混雜的社區是一個“火藥桶”
該事件發酵讓人想到了2005年巴黎郊區騷亂。兩者起因驚人相似:2005年10月,巴黎東北郊小鎮的兩名北非裔移民少年因躲避警察盤查,藏身變電站而意外觸電身亡。抗議人群走上街頭,焚燒汽車和建筑。“當時希拉克政府應對不力,多個城市被迫進入‘緊急狀態’。騷亂短時間內席卷法國全境,持續了二十多天。”
姚嵐向《環球人物》記者分析:“2005年,時任內政部長薩科齊對抗議者態度強硬,成為騷亂失控升級的直接原因。面對此次暴亂,馬克龍政府避免重蹈覆轍。他第一時間聲援遇難者,稱警察的行為‘無法解釋’‘不可原諒’,以安撫民眾的不滿情緒。”
·2005年法國巴黎郊區騷亂。
“不過馬克龍這一具有傾向性的表態遭到多個警察工會和極右翼政黨的譴責。相比之下,法國總理博爾內和內政部長達爾馬寧態度中立,呼吁社會保持冷靜,通過司法調查澄清真相。” 姚嵐說。
騷亂發酵時,馬克龍正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參加于6月29日至30日舉行的歐盟峰會。他縮短了峰會行程,提前離開,并與德國總統施泰因邁爾通電話,提出推遲原定于7月2日至7月4日對德國的國事訪問,以應對當前的國內危機。
馬克龍身邊一位助手說:“國事訪問是友誼之旅,是禮儀性的,會有更好的時機來進行訪問。如果他真的去了德國,法國人是不會理解的。這幾天留在巴黎很重要。”
緊急回國后,馬克龍采取的“救火”措施包括:布置大量警力和裝甲車輛,公共交通提早停運和“宵禁”等。此外,馬克龍政府還要求社交媒體下架暴力視頻。“本次騷亂的很多參與者是18歲以下的青少年,極易被煽動情緒。槍擊現場畫面在網絡上瘋狂傳播,成為危機擴散的‘幫兇’。”
“博爾內表示,為解決危機不排除宣布進入‘緊急狀態’。但‘緊急狀態’對社會生活與經濟活動的影響巨大。近年來,法國在恐怖襲擊、‘黃馬甲’運動、新冠疫情等危機期間飽受‘緊急狀態’之苦。因此馬克龍政府在使用這一工具上會格外謹慎。” 姚嵐說。
種族問題是法國社會的痼疾。“2005年騷亂平息后,移民聚居的城郊社會治理成為歷屆政府關注的重要議題。政府長期在公共設施、住房、教育、就業等多領域出臺措施,減少城郊發展不平衡,并采取優先向移民群體傾斜的政策等。”
但經過多年經營,法國社會內部的積怨似乎更深了。2018年,“黃馬甲”運動成為法國巴黎50年來的最大騷亂。其導火索是抗議政府加征燃油稅,深層次原因為法國階層隔閡根深蒂固、城郊發展的不平衡。
本次騷亂再一次點燃了隱藏在法國社會內部的長期矛盾。英國《金融時報》報道,近日法國的抗議活動表明,該國種族混雜的社區仍然是一個“火藥桶”,這個群體充滿一種不公正、歧視和被法國拋棄的感覺。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世界發展研究所研究員丁一凡分析此次暴亂,“一個重要原因是,2008年經濟危機后法國經濟長期陷于停滯,如何關照國內各族群利益成為一個棘手問題,進一步加劇了法國國內的文明沖突”。
法國街頭騷亂早日平息,社會秩序早日恢復,這是國際社會的共同期盼。納赫勒的外祖母納迪婭2日通過媒體發聲,呼吁示威者停止騷亂,“別再砸碎玻璃、襲擊學校或大客車”。她不想讓示威者利用她外孫的死亡制造混亂,她感覺“很累”,希望家人獲得安寧。
總監制: 呂 鴻
監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凌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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