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個特殊的機緣,曹植《七步詩》上了熱搜,由此又翻出曹丕對曹植打壓的故事。很多學者認為,這個故事應非事實。不過,因為流傳太廣,曹丕背上了諸多罵名。僅從文學方面說,曹丕的詩文不乏上乘之作,在文學批評方面也有獨特貢獻,其關于文學創作、文學批評的觀點,比如“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等,至今仍然常被學界引用。
曹丕得以被立為繼承人,與他的文才不無關系。至少,在曹操看來,曹丕的文才還說得過去。了解一下曹丕在文學方面的成績,或許能夠消除傳說帶來的某些偏見,還原一個“允文允武”的曹丕。
曹操一生戎馬征戰,后被稱為魏武帝。京劇《群英會》中有一個經典唱段,曹操橫槊賦詩,唱道:“自起義兵把賊來討,與國家除殘暴不辭辛勞。破黃巾誅董卓把呂布來掃,美髯公斬顏良顯示他的青龍刀,滅袁術除袁紹又平劉表,只殺得桃園兄弟敗當陽奔夏口,十萬百姓哭嚎啕。荊襄九郡多糧草,我水陸三軍戰法高,統領著八十三萬人馬江東到,何懼那周郎孺子小兒曹。銅雀臺已造好,缺少大喬與二喬,連鎖戰船具備好,手指著周郎爾往哪里逃。”這一個唱段,曹操自述武功,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曹操心中還為文學留了一方園地。曹操的《觀滄海》《短歌行》,慷慨激昂,氣勢雄渾,留下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等千古名句。“建安文學”的興起,也與他的倡導有很大關系。所以,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稱曹操“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
宛城之戰,曹操討伐張繡,損失慘重,長子曹昂、侍衛典韋被殺。典韋知名度似乎并不太高,其實武力值驚人。有一個順口溜,為三國勇士排序,認為按照本領大小,正確的排法應該是“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五馬六張飛”。典韋僅列呂布、趙云之后,且能排到關羽、張飛之前,足見其勇猛。給曹操擔任侍衛,典韋也是忠于職守,從不懈怠。曹操聽說典韋戰死,為之痛哭。畢竟有這樣一位猛將做近侍,就相當于周圍設立了一道堅固的安全屏障。以曹操多疑的性格,失掉了一位重要的貼身侍衛,豈能不傷心遺憾。
更為重要的是,曹昂戰死,曹操面臨確立新的繼承人的問題。隨著時間推移,曹丕和曹植成為主要競爭對手。兩人各自組織了自己的“智囊團”,攻防進退,明爭暗斗。知道曹操喜歡文學,都想方設法在他面前吟詩作賦,冀求以才華勝出。宋劉孝標注《世說新語》時曾引《魏志》載,“時鄴銅雀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之,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曹植在這方面顯然更勝一籌,“每見難問,應聲而答,太祖寵愛之,幾為太子者數矣”,曹操對曹植寵愛有加,幾次要立他為太子,充分顯示了對其妙筆生花的欣賞。在立嗣一事上,曹操長時間躊躇未決,當與偏愛曹植的文采風流有不小的關系。
直至公元197年,曹丕被立為太子。公元220年正月,曹操病逝,曹丕繼丞相、魏王之位。當年十月,漢獻帝禪讓帝位于曹丕。曹丕正式稱帝,改元黃初。226年五月,曹丕去世,謚號“文”,他也被稱作魏文帝。
魏文帝的稱號是名副其實的。在《典論·自敘》中,曹丕這樣自我介紹,“少誦《詩》《論》,及長而備歷五經四部,《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裴松之《魏志》注引《魏書》也說,曹丕“年八歲,能屬文,有逸才,遂博貫古今經傳、諸子百家之書”。二者對照,可知曹丕并沒有過于吹噓自己,他確實是年少穎悟,博覽群書。
按《魏書》記載,曹丕“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總共百余篇作品,算不上多,但這些作品價值不低,意義深遠。
曹丕寫出了現存最早的完整的七言詩《燕歌行》,對七言詩這種新詩體的形成,可謂開風氣之先。《燕歌行》共兩首,其中一首寫道,“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這首詩借樂府舊題填新詞,以風景起興,情景交融,描述思婦懷人之纏綿悱惻,語言也極清淺,讀來朗朗上口,頗覺余味無窮。
在文學批評方面,曹丕的成就和貢獻更加突出,在文學批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曹丕的《典論·論文》,也是一篇開風氣之先的著作。之前,有關文學批評的一些觀點和言論,都比較零散。《典論·論文》第一次比較系統、比較全面地對文學的價值、不同文體的特征、不同作家作品特點進行論述和分析,并提出了獨到的觀點,對后世影響極大。
對于文學的價值和作用,曹丕把它提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典論·論文》中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在《與王朗書》中又說,“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立言以期不朽,并非新鮮事。而曹丕如此明確提出,則帶有特殊的意義。
著名學者王運熙、楊明分析認為,司馬遷著《史記》,即有懼“鄙陋沒世,文采不表于后”的動機。自揚雄以后,著書以求不朽的風氣尤為普遍,但其作者大多是地位不高、政治上不得意的文士。曹丕有崇高的政治地位,仍傾心于表現自己的文才,說明了他對文學的高度重視。尤其應該注意的是,在此之前著書以求不朽,一般均是寫作所謂成一家之言的子書,其作者對于賦一類“美文”,常表現出一定程度的輕視,甚至持否定態度。而曹丕固然對子書仍非常重視,但同時也很重視詩賦,他所謂“不朽之盛事”是包括詩賦在內的。還有一點,曹丕并不如傳統看法那樣,片面強調詩歌的諷諭教化作用,對于一些詠物抒情之作,同樣給予很高的評價。以曹丕的地位與影響,這些觀點對文學創作的推動作用不言而喻。
曹丕《典論·論文》中說,“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特別提到八種文體,像這樣綜合分析說明各種文體特點和寫作要求,也是前所未有的。他對不同文體特點的分析,能夠進一步明晰對不同文體特點的理解,深化人們對文學創作的認識,而且,這些觀點不僅準確,還特別有針對性。比如對于碑銘、誄文,曹丕主張“實”,不必夸張,也不要溢美,平實質樸最好。從相關史料中可以了解到,那時諛墓之風已經頗盛。比如蔡邕就曾不好意思地說,“吾為人作銘,未嘗不有慚容,唯為郭有道碑頌無愧耳。”可見,溢美失實的現象相當普遍,甚至占了主流。曹丕明確提出這樣的觀點,對創作中的這些不良現象,也是有糾偏與抑制作用的。
從文學批評的態度上來說,曹丕堪稱一位公道正派、很有鋒芒的批評家。對于文壇一些不良現象,曹丕并不掩飾和回避,而是直言不諱指出來,令人敬佩。《典論·論文》開篇就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痛批文壇上“文人相輕”的惡習。那么,這種不良風氣根源何在?曹丕分析,“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人總是有長處的,也必有短處,對于寫文章而言也是如此,有人擅長寫邏輯嚴密的政論文,有的喜歡寫文采飛揚的美文,如果能夠相互協同,取長補短,無疑是最理想的文學生態,可惜有些人做不到,總是喜歡“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結果互相損人不利己,肯定是沒有贏家,這樣的人多了,還會把文壇攪和得一塌糊涂。直至今天,曹丕的這些論述仍可看作一個有益的提醒。而對于那些一談到文學批評,就情不自禁要表揚,無原則恭維和吹捧,遇到問題繞著走、和稀泥的“批評家”們,曹丕也可為鏡鑒,可做師長。
曹丕關于文學批評的這些觀點,說明他深刻認識到文學的價值意義,敏銳關注到文學的審美特點,他自己在文學創作中加以實踐的同時,又在與建安時代文人“行則連輿,止則接席”的密切相處中,廣泛影響和帶動著他們,讓建安文學呈現出不同以往的新風貌。所以,魯迅先生評價,“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
曹丕的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確實如他對文學的判斷那樣,成為“不朽之盛事”,影響至今。有趣的是,《文心雕龍》中曾說,“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而對于曹丕、曹植的這種評價落差,抑丕揚植的好惡取舍,至今也還是仍然存在。怎樣才能形成一個相對公平的“篤論”呢?應該很難,畢竟傳說里的那些故事,比文學批評的理論,要有趣多了。
(大眾日報記者 于國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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