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山里“站崗”28年，“我已經融入了大山。”

冬天，北方的大山蕭索得只剩一副骨架。從北京市公安局森林公安分局松山派出所（以下簡稱“松山派出所”）的窗戶望去，刀削斧劈般的巖石上覆著殘雪，樹木枯黃，唯獨保護區腹地那一整片天然油松連成了林海，在呼嘯的北風中波濤暗涌。在松山派出所指導員李東升眼中，“這是一種蕭瑟的美。”

松山派出所位于北京市延慶區的松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以下簡稱“松山保護區”）內，和常規派出所不同，這里的職責是“管林子”——查處森林領域的違法犯罪行為、承擔部分森林防火工作等，負責守護7200余公頃轄區內野生動植物的安全。

民警們開展工作少不了徒步巡山。2198米的海拔塑造了大山的兩副面孔，牽連著工作的苦與樂。

絢麗是它。5月底，峽谷里的冰川還沒化，山頂上的山桃花已經吐出了粉紅的花蕊，山的中下層，白燦燦的杏花盛放，再下面，草木一片青綠。李東升沿著潺潺的山泉水，走在山谷的小路上，放眼望去色彩分明，深呼吸，“嗬，這個香。”

詭譎也是它。一片云飄過頭頂，下了一場急雨，把人澆成落湯雞，制服褲子濕透后緊緊箍在腿上，每走一步就摩擦著皮肉，刀割般疼。本就陡峭的山路變得極滑，摔跤更是家常便飯。

在大山里工作了28年，還有兩年即將退休，李東升早已學會苦中作樂。他熟知這里每一條溝渠、每一個山谷、每一座山峰的名字、方位和典故，“我已經融入了大山。”

巡山路上，李東升凝望著轄區的群山。新京報記者劉思維 攝

“出了事我會內疚一輩子”

“這個派出所好安靜啊。”00后民警張亞鋒剛來的時候就發現了這里的特別。他是警校應屆生，曾在城區的地方派出所實習，工作時耳朵里整日充斥著各種聲音，它們來自報案辦戶籍的群眾、調解糾紛的民警、電臺里的出警呼叫……而松山派出所安靜得能聽見人們經過的腳步聲和窗外北風的呼嘯。

安靜意味著太平。在地方派出所實習時，張亞鋒每天警情不斷，來了松山派出所三個月，出警次數屈指可數。眼見小伙子心里泛起了嘀咕，師傅李東升解釋說，松山派出所的工作職責是動植物資源保護，重點工作就是打擊和防范，打擊的是涉林案件、涉野生動物案件的違法犯罪行為，比如盜伐、盜采和盜獵，防范工作主要包括自然資源保護、林區治安動態管控以及森林防火，“重點在防范，真出了事就晚了。”

每年10月中旬到來年4月中旬，是高火險期，這時節風干物燥，山里植被油脂豐厚，一個隨手丟棄的煙頭就有可能引發山火。民警們日常工作就是在自己的責任區內巡護，到保護區入口處、防火檢查站向路過車輛宣傳防火知識，提醒人們進入保護區不能攜帶火源，禁止吸煙。“亞鋒你記著，保護區都是長了上百年的天然林，只有把林區保護好，才能對得起子孫后代，如果因為我們責任沒盡到出了事，我們會內疚一輩子。”李東升叮囑徒弟。

大，太大了——這是張亞鋒對轄區的第一印象。松山保護區6212公頃，松山派出所的巡邏管控面積更大一些，達7295公頃，相當于5200多個足球場的面積。保護區由外到內分為實驗區、緩沖區和核心區。派出所、景區和保護區內唯一一個行政村都在實驗區，核心區禁止任何個人和單位進入。

高清探頭架在保護區山脊線上，站在指揮室的大屏面前，似乎能將一切盡收眼底，但“技術再先進，也替代不了人工徒步巡山。”李東升解釋，每年5月到10月是松山保護區的旅游季，保護區內不允許摘花采草、野餐露營，“即便攝像頭能看到，趕過去也來不及了。”核心區禁止進入，民警巡山就是為了當面提醒游客。

“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受保護，”提起游客們的有心破壞或無心之舉，李東升心疼極了：“我要保護好那么干凈的大山！”

左為松山派出所指導員李東升，右為李的徒弟，松山派出所民警張亞鋒。新京報記者劉思維 攝

冬奧期間平平安安

冬奧會部分項目選址在松山派出所轄區，既是榮譽也是責任。轄區內坐落著“雪飛燕”“雪游龍”、冬奧村和媒體中心四個冬奧會場館，連通北京、崇禮兩個冬奧賽區的京禮高速高架橋橫跨在轄區上空。因此，從2018年到2021年的三年間，松山派出所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確保冬奧會賽場外圍森林的安全，“不容任何閃失”。

場館施工過程中處處存在著引發火災的隱患，松山派出所加大了巡查和聯防力度，民警們的工作量翻了幾倍。在焊接作業中，熾熱的火星到處飛濺，如果施工人員未采取有效防護措施，高溫焊渣一旦掉下來落到周圍的樹林草叢里，就有可能引發森林火災。“工地負責人簽了防火承諾書并不代表沒有隱患，我只相信自己的雙眼。”李東升說，為此，他曾爬上30層樓高的橋墩施工腳手架，檢查防護措施實際落實情況。

李東升帶著徒弟張亞鋒巡山。右側為李東升。圖源：視頻截圖

從派出所開車7.5公里到閆家坪防火檢查站，再沿山脊線徒步9公里到海坨山主峰，一路能串起多個冬奧會場館，是冬奧會期間李東升最常走的巡護路線。閆家坪防火檢查站連接北京和河北，是河北進入保護區的第一道防火關卡，位置關鍵。這里位于山谷的風口處，冬天平均溫度在零下20攝氏度左右，路邊的旗子在風中抖得山響，一下車，人被寒風吹得東倒西斜。李東升指了指凍得通紅的耳朵說，在戶外站15分鐘，裸露在外的雙手、耳朵就會凍傷。

站在風中工作的護林員穿著厚厚的防風服，戴著帽子和護耳，包得嚴嚴實實，看到李東升來了，護林員向他揮手致意。“多穿一點兒，別凍感冒。檢查來往車輛時一定告訴他們別吸煙，禁止攜帶火種入內。家里最近怎么樣？孩子年輕，老弟你得多支持。”李東升回頭看了看徒弟，囑咐護林員。

每次到檢查站，工作以外，他都要跟護林員閑聊幾句，表示關心。像他這樣經驗豐富的民警，最能洞察人心：“護林員是森林防火的第一線，他們在風口里凍著，最需要關心。”

從閆家坪防火檢查站往主峰走，車就派不上用場了，山間野路全靠一雙腳。李東升個子不高、體型敦實，巡山28年，他已練成走山路的好手。每次出發前他要帶一根登山杖、1條10米長的繩索、紗布、創可貼、兩瓶蛇藥、一個電臺和一把小刀。山里地形復雜，踩空遇險時繩索能自救、也能救人；旱澇年頭，蛇出洞調解體溫，蛇藥在關鍵時能救命。幾米長、像胳膊那么粗的蛇往往無毒，反倒是80厘米長，水管粗的蝮蛇值得警惕，它盤起來呈灰褐色，當地人稱“土珠子”，有劇毒，但不會主動攻擊人，遇到了用木棍挑開放走即可。

在沒有路的山上，被保護得很好的野生植被肆意生長，走在前的人用手撥開的樹枝會彈到后面人的臉上，李東升手腕上隱約的幾道印子就是擋樹枝時被劃傷的。到主峰山頂單程9公里，別人走3個半小時，他怕天黑前趕不回來，一氣兒也不敢歇，兩個半小時就到了，一來一回，也要花去5個小時，“走到腿肚子抽筋”。

因為巡山吃了上頓沒下頓是常事，他常自帶點兒干糧，渴了就蹲下，掬一捧山泉水喝。那可是寶貝，一口下去，甘甜清冽、沁人心脾。

山里氣候變幻莫測，一片云飄過就落一場急雨，從頭到腳把人澆成落湯雞，濕透的警服緊緊箍在腿上，每走一步，粗糙的布料就摩擦著皮肉，疼得李東升齜牙咧嘴，回去一看，腿磨得通紅。下雨后山路極滑，下山時連摔幾跤是常事。李東升左手手肘處有個硬幣大小的傷疤就是雨天下山滑倒，磕到石頭上留下的。

學業務要趁早

還有不到兩年就要退休，看著初來乍到的張亞鋒，李東升想起了剛來松山派出所時的自己。他軍人出身，從野戰部隊轉業到公安系統，在辦公室寫過材料，在刑警隊破過案、抓過人，也在地方派出所干過治安，在年富力強的31歲，帶著一身本領，來到大山做森林公安。

山里不比他從前的單位，條件很艱苦。1996年剛來時，大家上班通勤要先從延慶縣城騎20多公里自行車到山腳下，再步行5公里上山，走到派出所得50多分鐘。碰到下雪、暴雨等極端天氣，連人帶車全困在山里，半個月回不成家是常事。晚上經常停電，照明要靠點蠟燭、煤油燈，把人的鼻孔熏得黑黑的。

李東升堅信，學習業務要趁早。剛來松山派出所，他暗下決心，要在最短時間內做到精通業務。他沒有專門的師傅帶，將周圍人當做老師。他對著地圖、書籍、圖冊了解山情、林情，學習地理、地質、巖體構成，辨認山間的一草一木。遇到來考察的動植物專家和來調研的林業大學的師生，他就跟在后面用心聽、拼命記，不懂的就虛心請教，山里的80％的植被他都認得名字、了解它們的習性和用處。“一個搞林業的大學生來到山里，不一定能有我認得全。”李東升驕傲地說。

李東升介紹轄區山情。圖源：視頻截圖

在張亞鋒眼里，師傅就是松山保護區的“活地圖”“資料庫”，隨便路過哪里，停下腳步伸手一指就能說出某座山峰、某條溝谷的名字、地理方位，順便帶出一長串的山情、林情和社情。“你看那座倒W型的山，叫祥山，看起來像不像大象的耳朵？你就這么記，象山——祥山。”李東升指著一個山包，幫助徒弟記憶，他恨不能把自己28年積累的知識和經驗，一股兒腦都倒給眼前這個青澀的小伙子。

松山保護區內只有一個行政村，29戶人家，常住人口70多人，歸張山營派出所管轄。雖然森林公安只“管林子”不“管人”，但李東升卻對村子的情況了如指掌，他也要求徒弟這樣做：“村里有五類人必須接觸——村干部、軍轉干部或部隊轉業人員、德高望重的村民、有違法犯罪前科人員和違法犯罪動向的青少年。村民們祖祖輩輩住在這里，和他們交了朋友，轄區的社情摸透了，任何風吹草動都盡在掌握。”

張亞鋒性子活潑好動，跟人打交道不犯怵，但是沉下心來鉆研的品性還有待修煉。入職以來，他最頭疼的就是背法條。例如執法中用得比較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自然保護區條例》。李東升對具體的法條信手拈來，“哪些算盜伐、哪些算濫伐，毀林案件如何處罰，這些易混淆的概念、罰則要記得清清楚楚，執法時才有底氣。”李東升提點徒弟。

大山的寶藏

2023年底，李東升被評選為“北京榜樣·最美警察”，有人問他：“明明有那么多選擇，為什么要來大山的派出所，一干28年？”

“大山里面有寶藏。”李東升的眼睛亮了起來，眼前掠過四時之景、山中奇遇。

春天，山谷的冰川還沒有消融，山頂的山桃花已經吐出粉紅的花蕊，山間的杏花白燦燦開成一片，再底下，植被染上一層嫩綠。他聽著潺潺的山泉水巡山，滿眼都是清新的色彩，口鼻間充斥著芳香。

七八月份，高山杜鵑盛開，幾百只蝴蝶縈繞在花叢間采食花粉，他看呆了；三伏天市區像個蒸籠，而山間是那樣涼爽怡然，他不想下山。

秋天，藍天白云、層林盡染，小松鼠抱著松果遍地跳來跳去；冬天，葉子抖落，大山只剩一副骨架，刀削斧劈的巖石上覆蓋著殘雪，在他眼里，有種壯麗、蕭瑟的美。

2023年10月初，松山保護區染上秋色。受訪者供圖

萬物有靈，保護區內松鼠、野雞、野兔遍地跑，但大型猛獸從不輕易露面，只留下一些影像和足跡。幾次與小型野生動物狹路相逢，也各自相安無事。豬獾、狗獾隔著十幾米和他對視，沒跑；黃鼠狼后腳著地、前爪抱在一起，站在路邊淡定地看著他。“它們知道我不會傷害它們。”

大山自有其智慧，山水草木間蘊藏哲理。一切草木都向上生長，上山路上看到的剛從厚厚的松針上探出頭的菌子，不過幾小時，等他下山時已經長高了十幾厘米；地下涌出的山泉水，多年來從未干涸，總往低處流，他從中領悟出為人低調才能長久；崖壁上那棵古老的“油松王”已活了二三百年，樹干從狹窄的巖石縫里探出來，三人方能合抱，仿佛在告訴他，只要意志堅定，在絕境處也能自成蓬勃。

快板是李東升在部隊時培養出來的愛好，采訪結束下山路過一個較為開闊的平臺時，這位老民警停下腳步、掏出快板，他面朝山谷，整了整身上的警服，雙腳間分開一段距離——竹板在指間翻飛，他唱板的聲音飄到山谷里、撞到對面的崖壁上，又反射回耳朵，山里的鳥兒好像也被吸引過來，在他上方嘰嘰喳喳。

“大山帶給我這么多驚喜，我也想給大山制造一些快樂和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