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0日,神舟十二號航天員聶海勝、劉伯明完成第二次出艙任務后,另一名航天員湯洪波打開了天和核心艙艙門,迎接戰友凱旋。隨即,他們和地面工作團隊通話。地面這頭,是中國載人航天工程副總設計師、中國首飛航天員楊利偉。

2021年8月30日,楊利偉在北京接受本刊專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楊利偉聽到了戰友們興奮愉快的聲音,“對航天員來說,出艙任務操作復雜,體力消耗比較大。此時,他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帶著這種興奮勁兒通話,更能反映現場的真實狀態”。10天后,在接受《環球人物》專訪時,楊利偉向記者復盤了這次“天地通話”的科研價值。
戰友們向他講述著出艙情況。“在地面,我們每一次合練完成后,都會進行總結,然后對程序、流程進行優化。”楊利偉說,航天員之間的交流總是更順暢一些,他在指揮中心看到航天員的操作,第一時間就能判斷出哪個環節順暢,哪個環節有困難。“7月4日第一次出艙時,有一些電纜、束縛帶的纏繞和訓練中不一致,因為在水槽模擬太空環境訓練時,我們有3至4個潛水員做輔助,把很多電纜捋得很順,這樣就跟太空真實情況不是100%一致。”于是,楊利偉第一時間告訴訓練部門調整訓練編排。
雖然已走上領導崗位多年,但楊利偉一直堅持與戰友們合練,無論是天和核心艙,還是神舟十二號,他都在里面體驗了許多次。當戰友們執行出艙任務時,合練中的一幕幕在楊利偉的腦海中不斷浮現,“說實話,我真的羨慕他們,甚至想象著,如果出艙的是我,要怎么操作?”
2003年10月15日,楊利偉乘坐神舟五號載人飛船升空,圓了中國人千年飛天夢想。此后的18年里,他從未和中國載人航天事業分開,也始終沒有忘記那片讓他心馳神往的星空。當《環球人物》記者同楊利偉面對面坐在一起,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那雙眼睛。那是千百年來中華民族第一雙從宇宙歸來的眼睛,瞳孔中,仿佛仍然映射出星光點點。至今,這雙眼睛依然在仰望他曾去過的地方,并憧憬著更遙遠的未知,那是中華民族奔赴星辰大海的美好未來。在采訪中,能與這樣一雙眼睛目光交流,《環球人物》記者感到一種充實的幸福。
2021年6月17日,神舟十二號載人飛船在酒泉發射升空。3個月以來,中國航天員再次融入那片美得令人窒息、讓人魂牽夢繞的太空。大氣層之外,他們成了瞭望地球的人。飛船行至北京上空時,聶海勝興奮地拍下夜景,畫面細節豐富,剛啟用兩年的北京大興國際機場清晰可見。網友紛紛在他的照片上“打卡”,圈出自己所在的城區,與“太空出差三人組”隔空互動。我們和楊利偉的交談,也就從“出差三人組”在太空的家說起。
中國人在太空安家了
從2003年的神舟五號到2021年的神舟十二號,已經過去了整整18個年頭。無論從感官上還是技術上,中國航天員的工作環境都發生了質的變化。“我第一次去飛行的時候,基本上就是在返回艙里,沒有進軌道艙,當時有這樣的要求。后來,我們的航天員不僅在神舟六號時到了軌道艙,還在神舟七號首次實現出艙。再到后來,我們有了天宮一號、天宮二號空間實驗室。可以說這18年來,中國航天員的工作和生活空間在逐步擴展,從一開始6立方米的返回艙,到天宮一號15立方米的實驗艙,現在的天和核心艙已經是50立方米了!”
2005年神舟六號升空后,航天員費俊龍翻了一個跟頭,就讓楊利偉羨慕不已,而現在的天和核心艙中,航天員騎車、跑步、打太極拳,都已不在話下。“我們分出了很多功能區域,工作、休息、就餐、個人衛生處理,像一個幾室幾廳的大房子。而明年,當我們再發射兩個實驗艙上去后,航天員可能不在一個房間里了,而是在一個套房里,空間會更大。”
空間的變化,地面上的人們也是肉眼可見。還記得2013年6月20日,神舟十號女航天員王亞平在指令長聶海勝和攝像師張曉光的協助下,進行了中國首次太空授課。“我前兩天碰到她,開玩笑說,以前只能說是小教室,現在再上去,就是大教室啦!”楊利偉的這句玩笑,很快變成了現實——2021年9月1日,央視《開學第一課》節目中,神舟十二號的3名航天員在寬敞的天和核心艙,為全國小學生奉獻了一段精彩的太極拳表演。

2021年9月1日,在央視《開學第一課》中,神舟十二號的三位航天員為全國小學生奉獻了一段精彩的太極拳表演。
空間在變大,時間也在變長。“從環境控制上,我們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以前我們的飛船設計是飛1天、3天、5天,到了天宮一號、天宮二號時期,就可以在里面待30天了。現在的天和核心艙,又將時間延長到了3個月。”楊利偉說,未來每一個艙組將基本按照半年左右輪換,核心艙的使用壽命將不少于10年。
“時間和空間上更多更大了,我們就要考慮核心艙本身的保障條件,以前是攜帶式的環境控制和生命保障系統,現在空間站的核心艙就是再生式的。”楊利偉饒有興致地介紹著,“再生式生命保障系統”能夠將人體排泄的尿液進行收集,循環利用率可達85%。“隨著電解制氧、冷凝水收集與處理等技術的改進與提高,以后循環利用率可達90%以上。”
航天員的生活水平也會改善。“我那會兒第一次上去,連個加熱裝置都沒有,現在不僅可以加熱,上面的食品已達到上百種,新鮮水果也可以帶一些上去。我和他們開玩笑說,你們在上面可以一周吃得不重樣。”
娓娓道來間,楊利偉說出一個讓人興奮的概念:“現在我們的核心艙才真正有了家的感覺。”中國人,在太空安家了。
作為天和核心艙的第一批“住戶”,聶海勝、劉伯明和湯洪波還承擔著一個重要任務——“裝修”,將中國人這個太空的家打掃干凈。“他們工作量很大,光螺絲就要卸1000多個,手會起繭子。而之所以選擇他們3個人,是有原因的。”楊利偉介紹起3位戰友時,眼里放著光,那真是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的光彩,“海勝是我在航校的老同學,我們都是中國第一批航天員,他的性格比較穩當,掌握的知識很扎實,無論在工作還是生活中,都是那種一步一個腳印的人。伯明也是我們這一批的,屬于特別愛動腦筋的人,偶爾會有點小靈感、小沖動,非常聰明!洪波呢,是第二批的新航天員,這是他第一次上太空。兩年前在酒泉的巴丹吉林沙漠做野外生存訓練時,我倆是一組,他給我的印象是吃苦耐勞,身體素質非常好。”楊利偉說,3名航天員各有所長,很好地實現了互補,“海勝金牌指揮,伯明出謀劃策,洪波埋頭苦干”。3個月中,3名航天員出色完成了任務。

2021年8月13日,印度洋上的天氣依然多變,在完成了艙內機械臂操控訓練后,湯洪波與他的兩個小牛玩偶一同等待前方祖國的壯美河山。
今年6月23日上午,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北京航天飛行控制中心,同天和核心艙內的3名航天員通話。楊利偉動情地向總書記報告:“海勝同志已經57歲了,是我們這里年齡最大的,伯明同志也55歲了,洪波同志年輕一些,也45歲了。在這個年紀還能保持很好的狀態,就是出于一種愛國責任和情懷。”

飛船行至北京上空時,聶海勝興奮地拍下夜景,畫面細節豐富,剛啟用兩年的北京大興國際機場清晰可見。
楊利偉對《環球人物》記者說,聶海勝已經兩鬢斑白了,在飛行之前特意染了頭發。“這是我要求的,同時還讓他們把染發劑帶了上去,3個月前黑著,3個月后頭發白了,老百姓是不同意的”。說到這,楊利偉笑了:“每個人還帶了一副老花鏡上去。”頓了頓,他又說:“我們這一批人也許老了,但作為經驗最豐富的中堅力量,依然要隨時隨刻準備出征。”
從學生變成老師,最后成為校長
來到中國載人航天工程辦公室后,楊利偉分管了很長時間的基礎設施建設,屬于行政管理,“但即便如此,我也沒放棄訓練”。后來,他就分管了航天員的選拔、訓練、管理工作,依然堅持與航天員一同合練,直到現在,他依然是備份航天員。在此期間,也有過一些機會擺在他面前,調整到外人看來更好的崗位,“但我不太想去”,楊利偉很堅決,他永遠放不下心中的太空夢。
有一個日子,楊利偉至今都記憶猶新:1998年1月5日,中國航天員大隊成立。12名航天員一同在國旗下宣誓,摘下空軍部隊的飛行徽標,換上鑲嵌著地球圖案的金色航天標志。
“從飛行學院到空軍部隊,已經是很嚴苛的選拔過程,淘汰比例在70%以上。而從飛行員到航天員,過程更嚴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空軍部隊里最優秀的佼佼者要徹底放下以往的輝煌,從零起步。“簡單說,要完成學習上的、生理上的、心理上的3個轉變。”楊利偉將學習的過程稱為“58級天梯”,即5年學習58門課程,重新鍛造自我,“這相當于又念了一個本科,在飛行的基礎上重新學習和補充大量太空中的知識”。
生理上,航天員要重點針對微重力等特殊環境進行嚴酷訓練,這些都是常人難以完成的挑戰,包括超重訓練、失重訓練、前庭功能訓練、航空飛行和跳傘訓練、野外生存訓練等等。“難度最大的應該是超重過載訓練,飛行員只在進行特技表演的時候面對過載,而且和航天員的方式不一樣。從專業角度說,飛行員是頭盆向的,最多就是幾秒鐘,而航天員是胸背向的,可能是幾十秒甚至更長。”這是航天員公認最痛苦的一項訓練,通常用離心機完成,“游樂場過山車的超重有2G到3G,而離心機訓練會達到8G,高速運轉中,練習者會面部變形。頭盆向超重訓練中,練習者大腦缺血眩暈,視力變差,甚至產生黑視;胸背向超重訓練中,前胸后背像壓了好幾百斤重的巨石,心跳急劇加速,呼吸困難”。

2018年5月,15名中國航天員在巴丹吉林沙漠參加我國首次在著陸場地域組織的野外生存訓練。圖為楊利偉參加訓練。
心理上,航天員也要面臨很多考驗。長期在狹小密閉的空間生活,會有恐懼、孤獨、煩躁等消極情緒;而長期在這樣的環境進行高負荷工作,還會帶來骨鈣流失、肌肉萎縮等問題,必須經過訓練調整適應。
航天員的心理素質十分強大——參加航天員選拔,是需要下很大決心的。能夠達到航天員選拔條件、具備拔尖飛行經驗和工作經歷的飛行員,必然已經30多歲了,楊利偉進入航天員大隊時就是32歲。他們在原來的崗位擁有很好的前途,而選擇成為航天員,就意味著要接受只有少數人能去太空的事實,有很大概率成為被競爭下去的“分母”。“我們誰都沒有明說過,但我們知道從面對國旗宣誓那一刻開始,我們就不是重新選擇一個職業,而是選擇了一份責任。”經過18年的歷練,楊利偉和戰友們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清晰。這么多年,他們就是這樣攜手走過來的,不計較個人得失,只考慮身上肩負的國家責任。正是從這一點出發,他們戰勝了無數心理上的磨礪。

2018年5月,15名中國航天員在巴丹吉林沙漠參加我國首次在著陸場地域組織的野外生存訓練。
從1998年到今天,23年過去了,中國已經有了三批航天員,楊利偉也從第一批的被選拔者,變成第二批的選拔者,又成為第三批的領導管理者,“可以說,我從一個學生變成一個老師,最后變成一個校長,這是一個成長的過程”。
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又是三者的結合體,雖然是管理者,但他至今仍然堅持與隊友們合練、參與航天員選拔。“算上我,現在一共有16名具備執行任務能力的航天員,這兩年我們需要12個人去飛,每一次飛行都要有備份航天員。”楊利偉說,中國載人航天工程一直在積累,今后幾年即將進入一個收獲期、爆發期,三批中國航天員皆已動員起來,準備出征。

2018年5月,15名中國航天員在巴丹吉林沙漠參加我國首次在著陸場地域組織的野外生存訓練。
三代航天員的變化與不變
作為親歷者,楊利偉眼中的三批航天員有明顯變化和顯著特征。
“第一批航天員是默默無聞。記得那時有人問我的職業,因為國外管這個職業叫宇航員,所以他們都不知道航天員是干什么的。當時連這個概念都沒有,我們就是讓這個概念成真的。我們這批人的最大責任,就是圓夢。”
為了圓這個夢,第一批航天員的最大特點就是奉獻和犧牲。1996年,曾有兩名飛行員吳杰和李慶龍按照預備航天員標準到俄羅斯加加林宇航員訓練中心接受培訓。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僅僅用8個月便完成了俄語強化訓練。到訓練中心后,他們向俄方提出一個要求,用一年時間完成四年的全部課程!經過反復請求,俄方開出條件:不能減少訓練內容和降低難度。一年后,兩人竟真的將全部課程學完,拿到加加林中心頒發的“國際宇航員證書”。楊利偉回憶起兩位戰友當年的細節:在北極圈的野外極限生存訓練中,氣溫是零下四五十攝氏度,每人要生存三天三夜,但只帶一天的食物,這本來就已達到人體極限,而兩名中國航天員卻連這點食物都省下來,帶回國供科研人員研究。“沒人要求他們這樣做,他們也不知道專家是否需要,但就是這樣做了!”
到第二批航天員,就發生了一些變化。楊利偉直接參與這個階段的選拔工作,“記得有次去部隊做調研,飛行員提的問題大多關于航天員訓練,但開始有人問到航天員的待遇問題了”。起初楊利偉有點吃驚,但仔細一想,這也是人之常情,說明這一代人更務實、與周邊環境聯系更緊密了。“隨之而來的,是他們既有艱苦奮斗的優良傳統,又有處理事情更加靈活、不蠻干的優點。”
而到了第三批航天員,又有了不同。在這批航天員中,要培養一定數量的科學家,所以很多人是從科研院所選拔出來的,“他們考慮更多的是學習,做事情講究方法”。前不久,楊利偉和這批航天員參加療養,看到這批航天員搞聯誼活動時用無人機進行拍攝。他們生活和工作中的不少想法、構思,也是前輩從未有過的。“在航天城旁邊有個小水塘,我們會在周圍種一些菜。以前,我們拿水桶到池塘挑水澆菜,但這批航天員自制小水泵,通上電就噴水了。”
其實,楊利偉就是想尋找這樣的航天員。“從蘇聯的加加林開始,國際上進入太空的航天員有500多位,大部分我都認識。多年交流下來,我看到航天員身上雖然有很多共性,但受不同文化背景影響,各國航天員還是有差異的。中國航天員給人的印象是韌性強、吃苦耐勞,這是我們的民族性格優勢。其他國家的航天員,國際合作程度比我們高一些。我的最大感受是,中國航天員的主觀能動性還可以不斷提高。”
記者追問:“主觀能動性具體是指什么?”
楊利偉想了想,問:“你有沒有看過電影《阿波羅13號》?這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拍得很好。它反映的是美國宇航員遇到風險和突發情況,在與地面配合的同時,怎樣利用掌握的知識,更好處理問題。”
“從選拔的角度講,第三批航天員,包括以后的航天員,選拔層次、文化背景和人群來源會越來越豐富。”楊利偉介紹,第三批航天員選拔了科學家,不僅是為了適應將來空間站大量科學實驗的需求,也是在豐富這個隊伍的層次。“未來中國航天員的危機處置能力和創新能力,都會增強。”
毫無疑問,在這三批中國航天員身上,有一種不變的精神。比如,“我們那臺超重訓練的離心機中,有一個報警器按鈕,只要訓練者堅持不住,隨時可以按下。但是23年來,從來沒人按過”。楊利偉說,一走進航天員大隊,就能看到“祖國利益高于一切”這幾個醒目的大字,“這是中國航天員大隊的魂!”
中國航天員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一件事情上:為國盡忠。楊利偉向記者細數著戰友們的故事。在母親重病臥床期間,聶海勝回家看望,但弟弟對他說:你來盡忠,我來盡孝。劉伯明在準備重要飛行任務期間,母親去世了,家里都不忍心告訴他,“當時我硬是給他放了3天假,讓他回家見母親最后一面,送最后一程,回來后再繼續好好飛行”。與楊利偉一同入選第一批航天員的鄧清明,至今依然是備份航天員,23年來還沒有飛行過,但依然努力訓練,隨時準備出發。

楊利偉領銜中國航天員大隊,在國旗下莊嚴敬禮。
楊利偉自己也是這樣,在執行神舟五號任務前夕,他的妻子張玉梅得了嚴重的腎病,需要治療,家里還有兒子需要照顧。但張玉梅堅決地對他說:“你不用管,我自有辦法!”她的辦法是什么?就是獨自去10公里外的醫院,然后舉著點滴坐公交車,回家照顧孩子。在楊利偉執行完神舟五號任務,成為家喻戶曉的航天英雄后,不少人來到他父母家中,帶去慰問品,開始老兩口還拒絕,后來實在無力應付,就干脆躲到鄉下去了。“我母親說,不能因為她哪個地方做得不好,影響了孩子。其實,她也并不只是在乎我的形象,而是從某種意義上,我已經代表國家了,她在維護國家的形象。”
楊利偉認為,無論是航天員自身還是家屬,“他們所做的并不只是對個人職業的支持,而是把這份職業升華成給國家做貢獻,他們是作為中國人的一分子,在自覺承擔著責任!”
中國第一雙凝望太空的眼睛
正是出于這種信仰,楊利偉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獻給國家。一個廣為人知的細節是,2003年神舟五號首飛之前,在等待火箭發射的最后兩個小時里,楊利偉的心率保持在76次/分鐘,與他平時72—73次/分鐘的心率相差無幾。當時還沒有中國人上過太空,面對前方未知的世界,楊利偉竟如此鎮定。

2003年10月15日上午9時整,神舟五號載人飛船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載人航天發射場成功發射升空。
楊利偉說,之所以心率那么穩定,是因為將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心里充滿了壯烈豪情:“即便有什么突發情況,為了國家、民族,貢獻就貢獻了,犧牲就犧牲了。”有個細節一直深深印在他腦海里:出征前,黨和國家領導人來給他壯行,他敬完軍禮,轉身往側門走。馬上到門邊了,他又回過頭,再次向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和其他首長揮手道別,這時,他看到胡總書記向前邁了兩步,向他揮手的同時,眼睛里閃爍著淚光……這是祖國在送別即將出征的游子,游子一定會平安回來!

楊利偉在返回艙中。
2003年10月16日6時23分,經過一天的太空遨游,神舟五號終于降落在內蒙古四子王旗阿木古郎草原腹地。經過一系列準備后,楊利偉順利出艙。他曾經想象過這個場面,本來設計的出艙動作是向迎接他歸來的首長和戰友揮手致意。

2003年10月16日,楊利偉出艙瞬間。
但他剛出來,就愣住了。在荒涼的大草原上,人群黑壓壓擠成一片。記者一邊拍照,一邊興奮地喊著:“中國萬歲!”喊聲并不整齊,還有些嘈雜,因為這不是提前安排的,而是在場的人自發的。現場本來有一條維持秩序的黃線,但楊利偉下來后,這條黃線不見了,工作人員、武警、警察……所有人都一起向楊利偉的方向跑去。一名曾常年駐扎國外的、人高馬大的戰地攝像記者都被擠趴下了,現場負責維持秩序的一名中將副政委被人群擠出去了,任他怎么喊,大家還是忍不住向前奔涌。
太高興了!那一刻,不分職級高低、男女老少,大家都是以一名普通中國人的身份奔向楊利偉的。終于,一名離楊利偉最近的記者提醒他:“利偉,你趕快說句話!”楊利偉還在愣著,然后下意識地說出:“我為祖國感到驕傲!”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如果那個場景重來一次,讓他深思熟慮地再說一遍,他還是會說這一句。“那是一種油然而生的感受,誰也設計不出來!”
這是楊利偉人生中最難忘的場面之一。在每一次神舟飛船返回地球時,他看到戰友們走出艙門,都會想起當時那個情景。他一直在思考著: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力量,讓大家一反常態,如此忘情呼喊?
有一個原因是肯定的:那時的楊利偉,代表了中華民族千年飛天夢想的實現。神舟五號發射升空后,地面指揮剛告訴他能在艙內活動了,他就第一時間沖到了舷窗。那是中國人此前從未擁有過的視角,他代表全體中華兒女望向浩渺的太空。他最先望向的是地球,“那個時候你首先會感受到人類很偉大”。但當他的視線看到更遠的宇宙,沒了大氣層的折射,星星不再閃爍,每一顆都明亮得耀眼,像黑色天鵝絨背景上的晶瑩寶石。這時,他再望一望地球,又感覺人類很渺小。
楊利偉當時想了許多,情感是復雜的:既然人類渺小,文明為何可以在宇宙中生生不息?為何又能將自己乘坐的神舟五號這個重達8噸的龐然大物送上來?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他,腦海中這種關于生存和探索的思考更加強烈。入選中學課本的《太空一日》詳細記錄了這個過程——在火箭上升到三四十公里的高度時,火箭和飛船急劇抖動,產生了共振。這種低頻共振疊加了一個6G的超重負荷。楊利偉感覺五臟六腑就快被震碎了,這個過程持續了26秒。這段時間里,楊利偉只有一個想法:“我以為自己要犧牲了。”地面工作人員也很著急,與他朝夕相處的領導、專家和隊友忍不住哭了出來。直到看見楊利偉眨了眨眼,并且報告:“神舟五號報告,整流罩正常打開!”所有人才如釋重負。
經歷過這些,再站到外太空和地球之間,楊利偉的感觸更加強烈:壯觀的萬家燈火下,是人類頑強的生命力。人類能在浩瀚宇宙中繁衍生息,中國能在這顆藍色星球上不斷發展,一定是有深刻原因的。到底是什么?這幾年,楊利偉內心的答案越來越清晰了。
以青春之我,創建青春之宇宙
“飛行任務完成后,我參加了很多活動,認識了很多英模人物,以及很多不同層次的人。”有一年,楊利偉來到“飛天”壁畫所在地敦煌。時任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破例接待了他。“她拿出那么一大串鑰匙,說:別人來了,我們不給看,但你來了,要看一看。”站在樊錦詩旁邊,楊利偉感到她小小的身子里有著某種巨大的能量,她領著楊利偉一個洞窟一個洞窟地看,詳細講述每一個洞窟的精彩故事,楊利偉聽得入迷了。“她也講自己,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堅守幾十年,就是退休了,還是留在那里搞研究。我很感動,這完全是一種偉大的默默奉獻!”
洞窟壁畫上,有“飛天”的仙女;而洞窟中,是實現飛天夢想的楊利偉,以及默默保護人類文明遺產的樊錦詩。那一刻,楊利偉突然頓悟了,那個在神舟五號上的疑問和謎團被解開:眼前的一切,就是人類、就是中國能在浩瀚星海中生生不息、不斷繁衍的理由!
飛行在浩瀚太空時思索的謎題,竟在腳下千年的黃沙戈壁中得到答案,這是楊利偉沒有想到的,也讓記者忍不住和他探討:“中國人深厚的鄉土意識和奔向宇宙的浪漫探索,是矛盾而統一的嗎?”楊利偉說:“中國人在不同的時期,一直在做不同的事情。中國人有鄉土情懷,講究落葉歸根,但同時中國人的探索精神由來已久,從來沒有中斷過。”比如他自己,回到地球的懷抱,他格外想念那片星空,“特別是看到我的戰友們上去,我為他們感到高興和驕傲的同時,也格外羨慕。尤其是想到當年留下了一些遺憾,我就更想上去”。而在太空中,他也格外想念祖國和家鄉,“尤其是快下來的時候,近鄉情更怯”。
他的戰友也一樣,身在遙遠的太空,最關注的還是這片深深眷戀的神州大地,“這次他們拍照片,為什么就拍北京?而沒有拍一個其他城市、其他地點的照片回來?這就是我們內心的一種民族烙印,無論飛到哪里都不會變!”

2021年7月30日,神舟十二號航天員湯洪波拍下地球上萬家燈火的壯觀景象,宇宙繁星與人類文明交相輝映。
還有一個特別平凡的人,給楊利偉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一年,一名正在駕駛的公交車司機猝死,在失去意識的最后階段,他做完了減速、靠邊、停車、拉手剎等一系列動作,將車停在路邊。“他在那一瞬間肯定沒有想那么多崇高的東西,想的只是安全地把乘客送到目的地。我們可以說他偉大,也可以說他平凡。這也提醒我,我們每個人都可能為了內心一些外人看來微不足道的東西,做出很偉大的事情,包括犧牲。社會有不同層次和角色,有的很顯赫,有的并不顯赫,但只要心中有責任,呈現出的精神是一致的。中國航天員這個群體,有無數的鮮花和掌聲托舉著,大家有更多機會看到我們的閃光點。但我們更要關注和感謝那些默默無聞的人,他們的奉獻和內心的責任,才是中國發展的原因。”
在每一次執行載人任務前,航天員都會來到酒泉東風革命烈士陵園的無名烈士墓祭奠。楊利偉也愿意成為一個默默奉獻的平凡人,永遠不會停下把自己奉獻給航天事業的腳步。他經常提到一名美國航天員約翰·格倫。1998年,77歲的格倫乘坐發現號航天飛機重返太空,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年長的航天員。“他是作為研究對象重返太空的,希望我77歲或者更大的時候,也能被當成研究對象飛上去,這是我內心的渴望。”
“不到停航的那一天,我就不會停止訓練的腳步!”楊利偉的內心依然有年輕時的沖動,“看到航天員中心的年輕人搞體能訓練的時候,我也會說,我們這代人確實是沒法比了,但是,”他笑了笑,接著說,“中心的百米紀錄和4×100米紀錄還是我保持的,我內心的堅持和追求沒有絲毫變化!”

楊利偉(右一)是中國航天員大隊的短跑健將,航天員中心的百米紀錄和4×100米記錄都是他保持的。如今,他依然在為夢想奔跑。
所謂“宇”,即空間;所謂“宙”,即時間。中國人用凝聚無數勤勞和智慧、成功送往太空的天和核心艙,詮釋著空間;而楊利偉和聶海勝等第一批中國航天員用鬢邊白發和老驥伏櫪的壯志雄心,詮釋著時間。這就是當代中國人對宇宙的理解與實踐。
今年的《開學第一課》上,楊利偉唱了一首根據李大釗文章《青春》譜寫的歌曲:“以青春之我,創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資以樂其無涯之生。”今后,無論是楊利偉,還是其他航天員,進入中國空間站后,都將繼續演繹無窮無盡之“青春”。從此,中國空間站也承載了滿滿的鄉愁,中國航天員奔赴星辰大海,既是征程,也是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