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8月30日,韓國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前排左三)參加“日本福島核電站核污染水排海投機譴責大會”。
“我和首相就‘核污染水’排放后的評估等交換了信息。”8月31日,日本將核污染水排海第八天,日本農林水產大臣野村哲郎與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就向漁民補償問題商議后,對記者說了這句話。
沒想到,岸田文雄立即要求他收回發言并道歉,因為他用了日本政府不承認的“核污染水”這個詞。日本官員只能用“處理水”這個文過飾非、掩耳盜鈴的詞。
國際社會當然不會接受日本這種矯飾。8月25日,日本福島第一核電站啟動核污染水排海的第二天,韓國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就痛斥“這是反人類罪行”,是“環境恐怖主義行為”。
作為該核電站的運營主體,東京電力公司(以下簡稱東電)是怎樣成為“環境恐怖分子”的?
人禍
12年前發生大地震時,清水正孝66歲,當上東電社長(相當于總經理)還不足3年。他常對公司職員說:“我以前就喜歡一句禪語:看腳下。人在漆黑的夜晚走路時,必須看腳下。不能左顧右盼,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標。”
在經過2007和2008年兩年的凈虧損之后,東電于2009年在清水正孝手上扭虧為盈。以他為代表的東電高層當時最大的目標就是提高營業利潤。他們一邊忙著賺錢,一邊沉浸在“東電是‘安全神話’”的美夢當中。然而美夢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打破了。
2011年3月11日14:46,一場里氏9.0級地震席卷了日本東北太平洋地區。福島第一核電站因為地震喪失了外部電源,核反應堆的冷卻劑泵一度停止工作。但萬幸的是,備用柴油發電機仍然可以運行,冷卻劑泵恢復工作,9.0級地震似乎沒有給核電站造成損害。

2011年3月11日,日本巖手縣宮古島,海嘯沖破堤岸,涌入市區。
直到當地時間15:32,地震引發的海嘯來襲。海水很快沖進福島第一核電站,沖毀了存放在地勢較低地區的備用柴油發電機。福島第一核電站失去了全部廠用電源。
東電高層似乎從未設想過有一天會遭遇電源盡失的困境,毫無應對預案。調派來的應急供電車好不容易才到達現場,又因電纜太短而無法與機組聯機。冷卻劑泵停擺了,核反應堆內的核能產生的熱量如果不盡快進行冷卻,核反應堆堆芯將因高溫熔毀,引發放射性物質外泄。
清水正孝曾公開表示:“我們以公益事業作為頭等大事。如果出現大風大浪,我一定親自前往現場。”此刻情況如此緊急,清水正孝卻不見人影。日本《每日新聞》稱,直到災難發生一天后,清水正孝才出現在位于東京的公司總部,之后又消失幾乎一周。他的解釋是“火車停運,被困在日本西部”。
日媒曾引述清水正孝的話稱,他愿意效力于一家“為公眾利益服務”的公司。然而,畢業于慶應大學經濟系的他顯然更重視資本的營利性,這一本質在事故處理過程中暴露無遺——由于淡水供應中斷,搶險人員在冷卻1號核反應堆期間改用海水冷卻。常駐首相官邸的東電專家武黑一郎卻要求暫停海水冷卻,原因是沒有獲得時任首相菅直人批準。2012年,菅直人在調查聽證會上否認此事,說武黑一郎完全是自行其是,自己根本沒那個意思。反正,清水正孝歡迎暫停海水冷卻的提議,因為他擔心注入海水會使核電站的冷卻系統受損。一些接近公司高層的東電員工曾向媒體透露,核電站發生事故時,清水正孝的第一個可能也是唯一的念頭是,“福島核電站將有超過一年時間無法運轉”,會影響企業利益。
于是,眼里只有資本利益的清水正孝和東電高層采取了一系列隱瞞行為。
事故發生之初,核電站員工將核電站各種危急情況上報給了東電高層,然而高層向日本社會發出的卻是“未見異常”的“平安報告”。
事故發生的第四天,即3月14日,東電就可以根據內部標準確認堆芯熔毀的事實。當時核反應堆中具有放射性的物質已經外泄,需立刻采取緊急應對措施。
東電卻選擇了遮掩,清水正孝更是和公眾玩起了“文字游戲”,隱瞞事故的嚴重性——他讓東電用“堆芯損傷”一詞來粉飾已經發生的“堆芯熔毀”。
3月12日下午15:36,高溫導致1號機組反應堆內部產生的大量氫氣接觸外界氧氣發生劇烈爆炸。3月14日至15日,3、4號機組燃料廠房也相繼發生爆炸。清水正孝慌了神,竟做出了讓東電員工全部撤離現場的打算,這被日本媒體評論為“不負責任到了極點”。
3月15日凌晨4時,清水正孝就“撤離計劃”去首相官邸“說明情況”。這個計劃顯然惹惱了菅直人。5時,菅直人驅車直奔東電總部,在場的人們聽到了菅直人的吼聲:“絕對不準撤退。你們必須下定決心。敢撤退的話,東電百分之百會第一個破產。”
清水正孝卻第一個“撤退”了。3月16日到22日期間,他以生病為由,離開了崗位,讓退居二線、已經71歲的會長(相當于董事長)勝俁(音同與)恒久接下了這個“爛攤子”。

左圖:2011年4月17日,東電會長勝俁恒久參加記者會。右圖:2011年4月13日,東電社長清水正孝參加記者會。
勝俁恒久自然也不想挑起這個倒霉擔子。大地震發生時,他正在國外訪問。他給東京成田機場打了個電話,得知地震對機場破壞太大,飛機暫時無法降落,立即心安理得當起了甩手掌柜——暫時不回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飛回東京,又慢悠悠坐了4個小時車才到達公司總部。這時距離地震發生已經過去25小時,他自始至終沒有給福島打過一個電話。
3月30日,勝俁恒久就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向公眾正式道歉,宣布核電站1至4號機組已確定無法使用,將被廢棄。同時,日本原子能安全委員會證實,福島第一核電站1至3號機組渦輪機房地下室存在積水,水中含大量放射性物質,這表明1至3號機組的反應堆壓力容器和安全殼都應該已經破損。4月12日,日本將福島第一核電站核泄漏事故等級由最初的4級提高至7級。
在以清水正孝、勝俁恒久為代表的東電高層的一系列操弄下,這場原本有可能控制的核事故終究演變成了一場核泄漏的“人禍”。直到當年5月,東電才不得不承認堆芯熔毀的事實。
踢皮球
福島第一核電站使用的是美國通用電氣設計的沸水反應堆。這類反應堆通過鈾燃料核裂變釋放熱量,把水加熱為蒸汽,從而驅動渦輪機來發電。一般情況下,核電站的冷卻水是在密封的燃料棒外面循環,并不直接接觸核燃料。但福島核電站堆芯熔毀后,熔化的高溫核燃料留在反應堆里。如果不對其進行冷卻,它們將會直接滲入地下而造成更大的災難。因此,東電必須持續向安全殼內注水對核燃料進行降溫。這些直接接觸堆芯的冷卻水、反應堆原有的冷卻劑、大量滲入反應堆的地下水及雨水等全都攜帶有大量核輻射物質,被稱為“核污染水”。
東電將這些核污染水回收,儲存在巨大的儲水罐中。單座儲水罐的容量為1000余噸,而每天產生的核污染水達數百噸,后期降為100多噸。也就是說,幾天時間就能存滿一座儲水罐。越來越多的核污染水成了東電眼中的負擔。
建設這些儲水罐也需要時間。早在2011年4月4日,東電就將1.15萬噸低濃度核污染水排入大海,理由是給高濃度核污染水騰地方。13天后,勝俁恒久公布福島核事故處置時間表,稱欲在9個月內控制核泄漏。可同時他又透露了引咎辭職的意向,并表示清水正孝也可能一并辭職。
高層人事安排,由股東大會定奪。6月28日,東電召開核事故發生后的第一次股東大會。這次會議創下了兩個紀錄:上午10時開始,開了6個多小時,直到下午4時9分才結束,持續時間為東電歷史上最長;與會人數達9309名,規模為東電歷史上最大。
“萬人大會”現場,股東們對因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核泄漏賠償問題和公司業績惡化導致的股價暴跌表示強烈不滿,怒吼與起哄聲充斥于會場之中,場面十分混亂。有402名股東提出議案,要求東電退出核電業務。他們大聲控訴,日本的核電站已經無法經受未來還將發生的大地震,應該迅速關閉!可當時的大股東之一日本第一生命保險公司等機構投資者支持東電繼續運營核電。對他們而言,核電站可是賺錢利器,他們當然不忍心丟掉。
發展核能也是當時日本能源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日本化石能源十分貧乏,極度依賴進口。在2010財政年度(2010年4月至2011年3月),99.63%的石油,100%的石油制品、煤炭、煤炭制品,96.27%的天然氣來自進口,而核能發電和水力發電自給率為100%。2010年6月25日,日本政府頒布了修訂后的《能源基本計劃》,提出核電發展目標為:到2020年,新增9座核電機組;到2030年,至少新增14座核電機組;核電占總發電量的比重在2020年超過50%,2030年接近70%。
在這種背景下,大投資機構的“賺錢利器”當然要保住。股東大會上,東電棄核議案以89%反對、8%贊成的結果被否決。
清水正孝在股東大會上正式卸任,勝俁恒久留任。11月30日,勝俁恒久出席記者會,率東電眾多高管在媒體面前一連5次鞠躬,為核泄漏給整個社會特別是核電站周邊居民帶來的不安和增添的麻煩而道歉。不久之后,他也辭職了事。
2012年5月14日,勝俁恒久到日本國會福島第一核電站核泄漏事故調查委員會接受詢問,當場踢起了皮球。他認為,自己“作為東電的一員當然有責任”,但是“事故處理的負責人是社長清水正孝,而現場的最高指揮官是核電站站長”,都不是他本人。
有委員指出,事故發生時勝俁恒久遲到的1天正是處理事故最重要的時間。對此,勝俁恒久說:“就算我在現場,也很難說會有多大的改變。”委員們嚴厲地斥責了他:“你就像一直在強調‘我沒有責任’一樣,甚至讓人覺得你是別的公司的會長。”
東電多名股東對東電高管提起訴訟,要求他們賠償公司的損失。2022年7月13日,東京地方法院做出判決,要求勝俁恒久、清水正孝、武黑一郎等4人賠償公司約13.3萬億日元(約合6600億元人民幣)。這是首次認定東電前管理層在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中承擔民事責任的司法判決,賠償額度為日本審判史上最高。截止目前,尚未見到該判決的執行情況。
大量核事故受害者也向東電索賠。2022年3月,日本最高法院責令東電向約580人賠償11億日元(約合5500萬元人民幣)。他們均以核事故給他們造成精神痛苦為由索賠。這次判決僅涉及3起集體訴訟,而東電面臨的集體訴訟多達數十起。東電的賠償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至少排放30年
勝俁恒久辭任后,新任會長難產。日本政府核能損害賠償支援機構(以下簡稱支援機構)希望遴選經濟界人士擔任,可由于新會長肩負著處理賠償和事故的重任,還需要承受向受害者賠罪、在國會答辯等壓力,被提名的經濟界人士幾乎沒有人愿意繼任。經濟界提出,希望能夠起用管轄電力業的經濟產業省前任官員。2012年5月8日,東電決定由支援機構運營委員長、律師下河邊和彥擔任會長。
支援機構成立于2011年9月,向東電提供了數萬億日元的資金支持,獲得東電超過50%的股權。這實際上將私營企業東電納入了日本政府支配之下。
下河邊和彥在任期間,2013年3月,東電處理核污染水的關鍵設施“多核素處理系統”(ALPS)投入試運行,但此后不斷出現問題:先是頻繁漏水,后于2018年被曝經過處理后的水中鍶等放射性物質仍超標,2021年又被發現用于吸附放射性物質的排氣口濾網近半數損壞。而更大的問題是,它對核污染水的過濾效果也不像宣稱的那樣好。

2023年8月20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福島第一核電站視察“多核素處理系統”。
自從ALPS投入運行后,日方就把經過處理的核污染水稱為“處理水”。按東電的說法,“處理水”中的放射性核素只有氚,其他核素應該都已被去除。但東電2018年9月承認,對“處理水”的分析發現,其中80%放射性物質含量超標,部分儲水罐的“處理水”中鍶—90等的含量甚至達到排放標準的約2萬倍,這些超標的水需要再次過濾。
東電之所以承認,是因為這一問題在同年8月的居民聽證會上被人指出而廣受關注。東電此前只在網站上默默公布了相關數據,但并未主動披露超標事實。日媒評價,若非聽證會上有居民指出數據中的超標疑點,此事恐怕就被東電悄悄“埋沒”了。

2014年9月23日,數萬人在日本東京舉行集會,反對政府重啟核反應堆計劃。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前排右三)現身集會隊伍。
這些水怎么辦?2013年12月,日本核能主管部門經濟產業省設立工作小組,就“處理水”排放問題進行技術探討。2016年6月,該工作小組發布報告稱,經過對海洋排放、地下掩埋(加入水泥等固化后埋入地下)、地層注入(用管道注入地層深處)、蒸汽釋放(氣化為水蒸氣排入大氣)、氫氣釋放(電解為氫氣排入大氣)等5種方法的評估,將“處理水”稀釋后排海是“成本最低”的方法。東電也曾回復媒體稱,這5種方案里,核污染水排海所需的時間和資金最少,土地掩埋的成本最高,而水蒸氣排放耗時則最久。
2015年8月,東電先后向福島縣和全國性漁業團體書面承諾,在沒有獲得包括漁業從業者在內的相關方理解前,不會擅自啟動核污染水排海。但這只是“障眼法”。
隨著時間的推移,核污染水越積越多,截至2017年7月6日已達約77.7萬噸,儲水罐約580座。此時的東電會長是川村隆。他曾任日立集團會長,2010年成功化解了日立數千億日元的財政赤字,幫助日立扭虧為盈。他的辦法是處理大量不良資產,逐步退出無利可圖的業務,剝離虧損嚴重的汽車系統和家電業務。接手東電后,在他眼里,核污染水顯然是“不良資產”,要快速剝離。2017年7月,剛剛上任東電會長的川村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這些儲水罐妨礙清理和報廢核反應堆,如果再發生大地震或海嘯,它們也會構成安全隱患,因此東電必須把這些水排放到太平洋。這番言論引發社會廣泛不滿。他自己也承認,來自當地居民,特別是漁民的阻力仍然很大,但還是應該盡快實施排海計劃。他成為首個在正式場合談及將核污染水排放入海的東電高層。
截至2021年3月,福島第一核電站內已產生125萬噸核污染水,其儲水罐的容量上限為137萬噸。東電稱,2022年秋季這些儲水罐將全部裝滿,且無更多空地用于大量建設儲水罐。這種說法遭到各方質疑。有意見指出,針對東電提出的核污染水儲存能力和空地不足問題,可以考慮使用10萬噸級的大型石油儲存罐,空地則可利用已確定廢爐的福島第二核電站。但這些意見都被無視。

2023年5月,本刊特約記者在福島第一核電站附近的東電廢爐資料館采訪。(徐可越/攝)
2021年12月,東電向日本原子能規制委員會提交核污染水排海設備施工計劃。2022年7月,日本原子能規制委員會批準該計劃。2023年6月26日,東電宣布排海設備建造完成。7月7日,日本原子能規制委員會將排海設備驗收“合格證”交付東電。8月22日,日本政府舉行相關閣僚會議后正式宣布,8月24日起將核污染水排放入海。
日本多個團體發表聲明指責將核污染水排海罪行。市民團體“不要再污染海洋!市民會議”發表緊急聲明,稱這對福島來說不是所謂形象聲譽受損,而是實實在在的損害。排海作業的啟動,對福島的災后重建起不到任何積極作用,只會進一步撕裂日本社會。大海不是東電和日本政府的私有物。
目前,福島第一核電站儲水罐里的130多萬噸核污染水中,絕大部分已經過ALPS處理,但達到東電定義的“處理水”標準的只占約三成,未達標的所謂“處理過程水”占比約七成。
即便核污染水都經過處理,如果核污染水排放系統出現問題怎么辦?8月27日,在東電開啟核污染水排海的第四天,有媒體帶著這個疑問進入福島第一核電站采訪。對此東電工作人員的回答是:沒有考慮過核污染水排海以外的辦法。
9月11日,東電完成了第一批排海作業,向海洋排放了約7800噸核污染水。首批排海持續了19天,比預期多了兩天。預計第二批排放最早于9月下旬開始。東電預測,核污染水排放將至少持續30年。福島一名居民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批評道:“30年內能取出核燃料殘渣嗎?能完成廢爐作業嗎?在和他們交涉的時候我們提過這個問題,他們不能清楚地回答出來。如果取不出核燃料殘渣,那么就是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都會繼續排放核污染水。”
造假成性
東電成立于1951年,20年后其在福島縣建設的第一座核反應堆實現并網發電。接著,一座座核反應堆在東電旗下的福島第一核電站、福島第二核電站和位于新潟縣的柏崎刈(音同易)羽核電站建成。其中,柏崎刈羽核電站裝機容量超過800萬千瓦,是世界上最大的核電站。東電也日漸成為世界最大的私營核電企業之一。
光環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2002年8月29日,日本經濟產業省核能安全保安院披露﹐東電涉嫌自20世紀80年代末期至90年代初期偽造核電廠的檢查記錄,偽造記錄達29次之多。據媒體報道,東電人員在檢查中曾多次發現控制核反應堆的冷卻系統有問題,但公司不僅沒有對這些檢測報告給予足夠的重視,還篡改了上報的檢測報告。對于當時隱瞞不報的決定,時任社長南直哉稱,這是我們的“馬虎”,如果公布就“辜負了公眾對公司的信任”。隨后,南直哉等高管辭職謝罪。此事件引起國際環保組織的強烈反彈,綠色和平組織稱,這起丑聞顯示日本的核能工業“從來都是不誠實和不可信任的”。
2007年,東電又在向經濟產業省提交的調查報告中承認,自1977年起在對3座核電站13座核反應堆的199次例行檢查中篡改檢測數據,隱瞞反應堆故障。其中,福島第一核電站1號核反應堆主蒸汽管流量計測得的數據,曾在1979年至1998年間被篡改28次之多。

2017年9月,位于日本新潟縣的柏崎刈羽核電站。
此外,柏崎刈羽核電站1號核反應堆緊急堆芯冷卻系統負責排出殘熱的一個泵,在1992年5月定期檢查的前一天出現故障。檢查當天,公司人員在核電站中央控制室做了手腳,使泵看起來運轉正常,蒙蔽了政府的檢查人員。在來不及修理壞泵的情況下,東電重新啟動了核反應堆。
2007年7月16日,新潟縣柏崎市附近海域發生地震,柏崎刈羽核電站6號機組核廢水泄漏。事故發生12個小時后,東電才通報公眾,并且一開始稱泄漏的廢水只有若干升,而實際達1200升。
對防波堤建設的疏忽則與2011年核事故直接相關。2002年,日本地震調查研究推進本部公布了一項地震預測的“長期評價”,指出包括福島外海在內的日本東部海域存在發生大地震并引發大海嘯的風險。日本政府曾要求東電就此進行評估,但東電一直拖延。2006年,日本原子能安全保安院認為福島第一核電站的防波堤只有5米多高,這不夠,將來發生海嘯,有可能切斷核電站的外部供電。2008年,有學者再次提出,一旦發生9級強震,由此引發12到15米高的海嘯可能襲擊核電站,東電應加高防波堤。同年,東電內部專家也得出結論,浪高超過15.7米的海嘯就可以越過防波堤,淹沒核電站。對此,時任會長勝俁恒久等東電高管嗤之以鼻。他后來回憶道:“公司大部分人都認為不可能發生重大海嘯。”2011年3月11日,15米高的海嘯沖垮了福島第一核電站。
核事故發生后,東電的應對仍然雜亂無章。2013年8月19日,福島第一核電站一座11米高的儲水罐中的核污染水泄漏。第二天,水位下降到3米左右。東電稱,該儲水罐內沒有放水位計,導致在泄漏發生很長時間后,工作人員才發現問題。據推算,300余噸核污染水泄漏了。
近幾年,東電一直想重啟在2011年核事故后被關閉的柏崎刈羽核電站,但該核電站卻頻頻出問題。侵入檢測設備曾被檢測出存在16處故障,且其中10處替代措施不充分,不具備防護效果。2021年1月,該核電站發生員工用他人門禁卡進入中央控制室事件。4月,日本原子能規制委員會命令其在“能看到自律性改善”之前禁止運行。然而兩年多過去了,日本原子能規制委員會在對東電進行審查后于今年5月認定,東電改善措施不充分,27個項目內有4個項目仍需整改,維持柏崎刈羽核電站禁止運行的命令。今年8月10日,東電稱,該核電站有38處本應連接在火災防護區內的電源配線被接入了該區域以外。
“躬匠精神”
中國社會科學院日本研究所日本歷史研究室主任金瑩認為,東電的背后存在盤根錯節的“政官產學報”五角利益集團,它們相互糾結又相互依存,其影響已經滲透到日本社會管理機制的方方面面。
“政”為一黨獨大的自民黨,“官”為經濟產業省,“產”包括電力公司及三菱等設備供應商,“學”為大學和研究機構,“報”為《讀賣新聞》等右翼大媒體集團。這個五角利益集團的中心在產業界,他們不但誘使政、官等公權力在法律法規和政策的制定、執行方面為產業界私利服務,而且還通過對學界、報界的拉攏,使自己在道德、價值體系中能夠回避甚至免于監督。通過給政黨捐款、安排官員“下凡”(國家公務員離職后在與原部門有關的法人機構等任職并獲取巨額報酬)、推選學者出任高薪“特別職公務員”,產業界得到了來自政官學三界的庇護。
比如,2006年,日本共產黨在國會的議員曾提出過東電公司涉嫌造假、掩蓋安全隱患的問題,但長期蒙受東電“恩惠”的自民黨政權立即挺身為之開脫,使這樣的問責從無結果。從1959年至2010年,至少有4名政府監管部門的高層官員曾“下凡”至東電擔任副董事長的職務。
出事的不只有東電一家。
2018年,三菱電機被發現存在質檢數據造假問題。當時,三菱電機由社長牽頭開展了自查,認為“沒有不當行為”。2021年6月,三菱電機再次被發現其設在長崎的一家工廠自1985年以來未按合同約定對列車空調產品進行檢驗,而是偽造檢驗數據。
由外部專業人士組成的調查委員會對三菱電機展開了調查,原計劃在2022年4月結束調查,又因發現了新線索,延期調查。直到2022年10月,持續1年4個月的第三方調查終于結束。調查報告顯示,三菱電機下設的22個生產企業中,有17個存在數據造假等不當行為,共涉及197起。
存在違規行為的工廠數量占三菱電機日本國內工廠總數的七成以上。例如,20世紀80年代至2022年3月,三菱電機赤穗工廠一直向顧客提供虛假的變壓器品質試驗數據;姬路工廠至少從2010年開始對汽車發電機的質檢結果進行篡改;2000年至2022年3月,三田工廠對汽車零部件產品的試驗數據造假……相關工作人員在接受調查時說:“沒想到會被發現。”“過去一直這樣做的,無法突然改變。”
2020年12月,生產處方藥的制藥企業小林化工遭到舉報,100多人報告稱服用了該公司生產的一款治療腳氣的口服藥伊曲康唑片后,出現身體不適。有患者開車途中失去意識,撞上中央隔離帶。有人出院后再次服藥,結果癥狀反復。截至2021年2月上旬,服用這一藥物的患者中共239名報告健康受損。一些患者服藥后失去意識,造成了22起交通事故,兩名患者服藥后死亡。
小林化工承認,由于一系列違規操作,本來原料放在圓形的容器內,取料員取用的卻是方形容器內的原料。因此原本應該加入的一種主要成分被錯誤地替換成了睡眠誘導劑成分,添加量還達到了日本最高限量的2.5倍。
隨后,調查人員發現,小林化工里的生產流程有兩套,一套是應管理要求制訂的,另一套則是在生產中具體使用的。調查還發現,這家藥企竟在40年前就開始捏造質量檢驗結果,而且企業管理人員承認從16年前就已經掌握這一情況,卻放任不管。這次接受調查被發現問題后,小林化工依舊出廠問題藥品,且近八成藥品制造記錄涉嫌造假。2023年3月,小林化工的藥品生產銷售許可證被撤銷。如今,公司網站只有一個網頁,顯示著停產信息。
2016年,三菱汽車承認,早在1991年,公司對車輛的燃油數據測試就存在違規行為,相關車型的實際油耗比申報數值高出5%—10%。2017年,神戶制鋼承認篡改部分銅、鋁制品的檢查數據,將未達標準的產品提供給客戶,影響全球600余家公司,造假史超過30年。2022年6月,日本制造業巨頭川崎重工召開記者會,承認旗下子公司存在多項質檢造假的行為,跨度長達38年……
這些企業出事后,高管紛紛引咎辭職,鞠躬謝罪。有網友說:日本哪有什么工匠精神,分明是“躬匠精神”。他們除了追求企業自身利益最大化,從不考慮國民的利益,在自保方面倒是頗具“工匠精神”。
在東電以及這些動輒有組織舞弊數十年的日本企業里,在目前尚未被查出問題的日本企業里,到底還有多少丑陋真相沒有浮出水面?我們不得而知。(特派記者岳林煒、特約記者邢曉婧、記者田亮、牛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