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這詩句平易得像說話,卻氣象闊大,意境幽美。同時,也讓人不由得感到好奇:古人為什么搗衣?究竟怎樣搗衣?更何況,還有相傳是唐代名家張萱所作的《搗練圖》,讓任何一個賞畫人都會產生這樣的疑問:畫上這群優美的女性,她們這就是在搗衣嗎?
雖然古人相信《搗練圖》是張萱的手筆,但具體作者實際上無法確定。根據畫中的服裝、發式等細節,可以肯定是唐代中后期的作品,因此,只能說它是唐朝一位佚名畫家的精彩畫作。
絹質的畫卷能夠保留一千多年,而且至今顏色鮮艷,形象完整,沒有受損,堪稱奇跡。可惜如此一卷珍寶流散海外,如今保存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

《搗練圖》中的場景,女性們彼此合作,輪流搗練。

為搗好的整幅“熟練”仔細鎖邊。
該畫卷一啟首,是四位女性手持長杵,圍著一方砧石而立。砧石上放著一方帛料,兩位女性正用長杵擊打那帛料,另外兩人倚杵休息,看來,這四個人是分為兩組,輪換上陣。畫前有宋徽宗瘦金書題“張萱搗練圖”五字,可見畫中正是展現了搗練的場景。
元人王禎《農書》在介紹“砧、杵”時談道:
“砧杵,搗練具也……蓋古之女子,對立,各執一杵,上下搗練于砧,其丁冬之聲,互相應答。今易作臥杵,對坐搗之,又便且速,易成帛也。”
然而,搗練的目的究竟何在?唐人王建有一首《搗衣曲》,講得比較明白:
“月明中庭搗衣石,掩帷下堂來搗帛。婦姑相對神力生,雙揎白腕調杵聲。高樓敲玉節會成,家家不睡皆起聽。秋天丁丁復凍凍,玉釵低昂衣帶動。夜深月落冷如刀,濕著一雙纖手痛?;鼐幰琢芽瓷?,鴛鴦紋成水波曲。重燒熨斗帖兩頭,與郎裁作迎寒裘。”
其中“回編易裂看生熟”一句相當重要,點出了“搗帛”的目的:讓衣料由“生”變“熟”。
關于絲帛,一向就有“生”“熟”之分,在唐代,新織出來的各種紡織品,要經過初步的加工工序,去除織物中的絲膠等天然雜質和沾污物。經過如此處理的織物稱為“生”織物、“生”料子——去除了雜質所以分量會大大變輕,同時織物的經緯會變得稀疏,輕薄透氣,是為“生”。
因此,唐人生活中,夏季服裝一定用生料子制作,稱為“生衣”。白居易就有《寄生衣與微之,因題封上》一詩:
“淺色縠衫輕似霧,紡花紗袴薄于云。莫嫌輕薄但知著,猶恐通州熱殺君。”
可見他特意給元稹寄去輕衫薄褲,免得好友被“熱殺”。
但是,一入秋天,天氣轉冷,薄、輕的“生衣”就不適合穿著了,王建《秋日后》寫道:“立秋日后無多熱,漸覺生衣不著身。”于是,為應對季節轉換而必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用“熟衣”代替“生衣”,白居易《感秋詠意》里寫:“炎涼遷次速如飛,又脫生衣著熟衣。”
搗練的目的,就是把“生練”制成“熟練”,以便制作“熟衣”。
也就是說,女性們搗練,是在加工秋冬的御寒衣料。其步驟則是先給“生練”上漿,用米粉、面粉等糧食粉加冷水調成稀糊,把“生練”在其中浸泡一陣,然后還得用雙手在“生練”的兩面仔細涂抹粉糊,直至涂勻。
接下來,將上了漿的“生練”折疊成幾疊,置于砧石上,進入真正的搗練環節,反復用長杵擊打。
這樣,粉糊能被砸進經緯之間的空隙,讓練帛變得密不透風,而且,持續的搗打還能把織物的經緯線砸扁,讓經緯線彼此聚攏,變得密集,從而整幅料子成為厚而不透、結實韌牢、不易脫絲的質地。這樣不僅耐用耐穿,而且保暖,同時衣料表面均勻柔和,穿著舒適。
傳統社會中,為了應付繁重的家庭勞動,女性們會自動組織起來,以協作的方式來提高效率。搗練是非常耗費體力的活計,鄰居、閨友們就匯聚起來,采用合作互助的形式,正如劉禹錫的《搗衣曲》寫的“戶庭凝露清,伴侶明月中”那樣。
《搗練圖》中,四人分作兩組,輪流擊杵,正是對當時現實情況的反映。

燒熱木炭,為熨衣料做準備。

把搗好的整幅“熟練”熨平。
搗練總是發生在秋夜。女人們白天為了家里家外、大人孩子的事情忙個不停,入夜之后,孩子睡了,雞鴨入籠,牛羊入圈,萬物都安歇了,她們才有了完整的“空閑”時間。于是,或者婆婆、兒媳一起,或鄰近女伴一起,甚至獨自一個,借著月光,為一家人搗練,預備寒衣。
這些不曾“殺了賊王,擒了反叛”,因而不被寫入歷史的普通婦女,日常就是這樣圍著家庭轉。
杵聲的響起,恰好應和著季節轉換,暑退寒來,而且年年如此,所以容易引發人們的復雜心緒。
從南北朝文學起,與搗練相關的一個很特殊的情況被提煉出來,成了絕大多數搗練詩文的主題:男人戍邊,女性在與丈夫久別的情況下,為他制作寒衣,托人送往邊塞。
在一代又一代詩人的筆下,搗練女性們所牽掛的對象——“征人”,并非是自己情愿跑出去冒險,而是被朝廷征兵,不得不上前線打仗或者去守邊。離家之前,這些征人中的絕大多數都是老實本分的兒子、丈夫、父親、鄰居,是農業社會中的主要勞力,但他們不得不棄一家大小于不顧,接受朝廷征調,去完成對國家的義務。
男人們的母親和妻子失去了一個重要依靠,在沒有他出力的情況下,要勉力把一家的日子過下去,同時還要為他準備在外服役時所穿的衣服。
文學家們敏感地意識到了這其中所蘊涵的巨大矛盾。傳統的儒家知識分子有能力去感受世界,感受社會,感受人生,感受問題,哪怕是那些卑微的生命所面臨的問題——比如一個家庭婦女的困境,他也有能力去感受,并把這些感受與人類的大問題聯系起來加以思索。
他們在心懷天下的時候,是把“國”與“民”,也就是整體與個體,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因此有了李白的《子夜吳歌·秋歌》: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率先由文學家們開發出的主題,很快傳導到繪畫領域,從唐代開始,搗練便成為歷代畫家反復表現的主題,而這卷《搗練圖》正是其中最為優秀的代表作。
畫中的女性們看起來面容寂寞,含著無限心事。在往日,那些傳統社會的觀畫者會理解她們的心情,知道她們一邊承擔著辛勞,一邊牽掛著遠方的親人。
因此,古代的觀眾面對這幅作品,感受與我們是不同的。我們也應該理解傳統題材設定的背景與情境,理解古人在那些傳統題材里灌注的豐富情感,才能更好地感受那些優美作品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