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了四十年戲,卻始終籍籍無名的“甘草演員”,一夜間竟突然“爆紅”了。猝不及防,毫無預兆,以至于,一切與之相關的人和事似乎都陷入了一種錯愕的慌亂之中。
2022年12月17日, 綜藝《無限超越班》在浙江衛視播出。首期節目便集結了成龍、爾冬升、惠英紅、吳鎮宇等家喻戶曉的香港影人。從“敬業”“情懷”到“藝德”,當晚熱搜榜單迅速被占據。演員車保羅也在首期擔任前輩藝員。但于一眾嘉賓中,他似乎頗顯陌生——許多港劇觀眾熟知《鹿鼎記》中的胖頭陀,《碧血劍》中的呂七先生,卻鮮少有人知道誰是車保羅。首期節目中像所有參加一兩期的飛行嘉賓一樣,他并未獲得太多關注。
而在節目播出三天后,車保羅登上微博熱搜第一位。姍姍來遲地,節目中關于他的橋段正在被反復轉載——四十年戲齡的演員前輩拿著經典IP《鹿鼎記》邀請年輕演員合作,卻屢遭冷落。面對如此尷尬情境,他未露難色,還風趣幽默地緩和氣氛,并不斷真誠邀請,“你們有誰愿意跟我這個小老頭一起玩?”
在以爭論流量為談資的網絡語境中,這段“交鋒”被網友不斷地進行想象、延展、爭論、發酵。
車保羅的走紅路徑,似乎令節目組也措手不及。12月21日,《無限超越班》總導演吳彤在微博發文否認車保羅被“淘汰”,并表示會繼續邀請車保羅參加后續錄制。
但當很多人以為話題會就此止于節目,事件卻開始變得吊詭:越來越多人將“戰場”轉向車保羅,試圖挖掘他不為人知的過往,去拼湊這位陌生的“甘草演員”六十余年的人生:21歲開始演戲,在香港演了二十幾年的配角;底薪只有2000港幣,無法維持生計后,只好轉行靠接小活兒為生。花甲之年做過保潔、賣過菜、當過電工。此次為了參加《無限超越班》,他甚至辭掉了香港的工作。社交平臺上傳閱著他平時在香港大街上隨性自拍的工作照……
無論焦點是否本末倒置,“甘草演員”得到大眾關注,始終是值得欣慰的事情。12月21日,車保羅開通了微博賬號,瞬間涌入十幾萬粉絲。他發文回應稱,很開心還有人記得自己,雖然這次的旅程很短暫,但真心感到愉快。
因為參加《無限超越班》引發熱議,去年12月車保羅開通了微博。 微博截圖
然而,眾說紛紜的談資背后,車保羅的人生究竟是怎樣的?
“走紅”近一個月后,新京報記者采訪到了車保羅。這是《無限超越班》錄制后他再次回到內地。換下“工作服”,戴上節目中同款時尚大檐帽。當天他有兩個采訪、一個直播……行程被安排得滿滿當當。正值北方臘月小年,他在微博發了一張工作照,還有粉絲為他畫的畫像,點贊量迅速突破10萬。
“我這輩子都沒試過被別人‘探討’,只有我去探討別人。謝謝大家的捧場。”車保羅真誠、幽默地分享著被廣泛熱議的感受。
被洶涌的流量沖擊,63歲的車保羅沉浸其中,又游離其外。他開心地表示,近些日子自己正在學習微博留言、視頻直播,努力和“粉絲”們多交流,期待更多演藝工作。同時,他也從不諱言自己平時在香港做保安、在菜市場賣菜的瑣碎日常。但暢聊之外,當你試圖探知他過往人生中某些低潮的記憶,他總是思考片刻,簡言帶過,情緒中沒有苦難存在過的痕跡。
流量的狂歡與怪誕總是停留在“今天”,而“明天”,是車保羅給自己的人生注腳——他總是在各種場合提到“明天”:“明天”意味著希望,意味著太陽一定會來,“太陽沒有來,哦,這是天氣問題,很自然的!明天就明天嘍。終有一天,你希望,希望,再希望,你的心態就會越來越好,不會壞的。”
以下根據車保羅的自述整理:
熱搜
這輩子第一次被別人拿來“探討”
每年過生日的時候,我總感覺會有一件事情要發生。
那天突然有一個電話打給我,是我以前的一個老朋友。他說:“浙江衛視、TVB和優酷做了一檔綜藝叫《無限超越班》,想邀請你參加,你有沒有興趣?”
我好像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就是參加綜藝節目的錄制。試試也好!我喜歡嘗試一切沒有做過的事情。當然,很重要的是,我幾年沒有回去(內地)了,順便和老朋友們坐在一起吃吃飯也好。
當我進到節目里后,真的眼睛一亮,跟我以前學的、懂的全都不一樣。我的興趣就來了。因為我有一個習慣,只要我感興趣的,就趕緊去學。第一次做真人秀感覺很不同,節奏快,有很多鏡頭。過去傳統電視臺一般就是四個鏡頭,你猜這次有多少個鏡頭?有三十幾個鏡頭!把我嚇了一跳,好厲害。
《無限超越班》中,車保羅邀請青年演員參演《鹿鼎記》卻遭遇冷場。 圖片來自節目官微
錄制過程中也有很多讓我想不到的事。比如,面試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選擇《鹿鼎記》。我(剛開始)感覺,是不是我自己(眼睛)有點兒問題,所以我就把眼鏡摘下來了,希望用這種方式把這一關“熬”過去。但原來真的沒有人舉手。好了,那我想想。我跟你們聊天,看看還有沒有機會。終于,我還是邀請到一位小朋友,所以主動爭取是有收獲的,很好的。
后來這件事上了熱搜,我真的沒有想過。其實我不太了解微博,原來以為就是一個平臺而已,但它其實很“特別”。我這輩子都沒試過被別人“探討”,只有我去探討別人,謝謝大家的捧場(笑)。不過(熱搜)出來的效果是大家都看到了這個節目,令大家更有那股勁兒去看(我們的表演),這個是挺好的。
“甘草”
打兩巴掌,醒一醒,又去拼命拍戲了
進入演藝界,要從上世紀80年代說起了。
那時候我在劇院工作,負責開場報時,5、4、3、2、1。也在香港的FM工作過,內地應該叫廣播電臺。有一天,我去無人販賣機買水,突然有個人走過來和我說:“高佬(粵語:高個子),有沒有興趣拍戲?”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徐克導演。大家都說,拍戲挺好玩的。想到好玩,那試一試也好。
第一次拍戲,確實好玩啊!但你是個新人,“高佬你會不會走位啊!”“會不會做戲?”那時你耳邊會聽到很多這種東西。我絕對不介意,因為我是一個需要學習的人。你把機會給我,你罵我也好,你怎么說我也好,我絕對接受的。學每一樣東西都要慢慢來,不要急,那就不會錯了。
車保羅(中)參演徐克執導的電影《第一類型危險》。
就這樣,從徐克導演的影片《第一類型危險》,然后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剛入行的時候,我還把握不定到底哪一行比較好,沒有戲拍的時候,我就又回去,5、4、3、2、1。直到后來我經常去拍戲,開始有機會演很多不同的角色,我的經理就說,你那么喜歡拍戲,去拍戲吧。我才真正投入了演藝界。
在香港,我們被叫作“甘草演員”,就是常年演小配角的演員。“甘草”也有對白,只不過觀眾不會記得你叫什么名字。當年香港拍戲真的很緊張,壓力大,“甘草”是“24×7”——每周每天,24小時,都要在片場里準備,你根本沒有時間睡覺。經常這場戲沒有我的時候,我就趕緊去服裝間休息。那里有一個地方放被子、枕頭,我就跳上去,趴在那兒就睡了。沒一會兒副導演過來找我,“保羅到你了。”喔。我就只能兩巴掌讓自己醒一醒,又去拼命了,日夜不停地拍。那時候也沒有假期。導演一個電話,你來上班吧,就趕緊坐車去了。
但“24×7”,是不是很多工資?不是,絕對沒有這回事。我們永遠不談工資的。包括從我入行至今,也從來沒有挑過任何角色,因為我沒有資格。人家什么角色給我,我就做什么。譬如一棵樹。試戲的時候,導演讓你閉上眼,想象一下,你現在是棵樹。好了,一棵樹,那兩個手放下不動了。突然間地震了,這時候如果你直接舉起手,有人就在你后邊拍一下,你就拜拜了。那我就兩個手還是得放在兩邊。好了,導演讓你現在抖一抖。如果你像人一樣正常抖,你就又走了。我命好,最后得到了這個角色。
一朵花我也演過的,是個兒童節目。當時他們找不到人,我又那么巧經過。跟小孩子玩更開心……不能說全部的角色,大部分的角色我都演過了。當然,我也有很想演的角色,比如軍旅、諜戰,但我還沒有接到過這一類的邀請。
做“甘草”這行有很多挑戰,你一路接受挑戰,就會學到越多東西。一直等機會也有很累的時候,但怎么說呢,因為你有一種熱忱,比如,今天演的角色你很喜歡,或者今天你有對白,我也很喜歡看別人演戲。因為你有這個興趣,沒問題啦,我可以等啦,所以我就一直繼續、繼續、繼續……
特型演員
無論買菜還是賣菜,大家都叫我“胖頭陀”
從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我演了大量的角色,但也不是說都真的那么好。我也是要“吃飯”的嘛,才有力氣去做自己喜歡的行業。
那時候我也同時去找了別的工作,比如電視臺一份,電影一份,我還去做過保險代理。但我會保護每一個當演員的機會。只要給我戲拍,那我的腦袋就只想拍戲這一件事。重要的是要調節自己,要平常心,萬事才能如意。
直到1998年,那時因為沒有什么機會,我離開影視行業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突然間我遇到了對我最重要的一個角色,電視劇《鹿鼎記》里的胖頭陀。我一聽到胖頭陀,這個劇也好有熱度,又給我機會,我就趕緊去。
小說里胖頭陀吃了藥,由胖變瘦,又瘦又高。好了,我這個樣子已經是那么回事了。那怎么把這個角色特點帶出來?其實你要琢磨很多東西,看小說,做一些動作的設計。因為我個子高,要多注重臺詞和面部表情,大家就能感受到這個角色的特點了。
這個角色最后出來的效果,我自己也沒想到。說個笑話給你聽,自從這個劇播出后,我走在路上大家不會叫車保羅,只是叫“胖頭陀”。到今天為止,我到街上買菜,或者做保安、賣菜的時候,他們也都是叫我“胖頭陀”。“胖頭陀,你今天買什么?”“胖頭陀,你拿那個東西給我!”要么就是統稱“高佬”。
我不介意的。我不會說,你叫誰啊?你找錯人了。不會的。
我是一個外形很有“特色”的演員,但我并沒有覺得這對我是一種限制,反而是一種認可。我最多只有一個問題就是(服裝)尺寸,我比人家瘦、高,戲服的褲子短、腰圍寬,劇組還要找個皮帶給我繞一繞。但我這種外形可以被大家記住,已經很好啦。
后來我很少演電視劇了,偶爾有人問我,很久沒有在電視上看到你了。我就會說“您最近有沒有看電影啊?”“沒有哦,我幾十年沒看過電影。”“哦,這是您的問題了。我現在很少在小框框里出現了,我是在100英寸、200英寸的東西里出現。”他就問我說,“什么200英寸?電視機沒有200英寸吶!”然后我就告訴他,“小影院(笑),謝謝捧場。”他就了解了,原來我還在拍戲。
我始終記得,《鹿鼎記》是我時隔很久再回到片場的一部戲,突然間好像踏實了,但一些東西也變了。我好像需要給自己一些時間去接受。那時我碰到了一個化妝的老朋友,他跟我說了一句話,“車大哥,回來就好啦!我拿個凳子給你坐。”這句話讓我感覺很溫暖,我知道,我還是要繼續熱愛這個行業。
低潮期
永遠和自己說,明天會更好
當然,“甘草”也不是一直在等工作,因為你等得太久了。終歸,我家里還有人要養。
我什么都愿意去干。現在找活兒干很容易的,通過互聯網,你想找什么工作,在網頁上就可以搜到很多。比如我搜“保安”就會出來很多保安的工作,有幾個小時的,有12個小時的;如果你有“特殊技能”,比如救人,那工資就高一點。我什么都做過,清潔、保安……很多東西很好玩的。只不過我現在60多歲了,干保險這類工作已經不太“對勁”了,所以更要拉低自己。哪怕清潔,我也愿意去做。
我上一次接受采訪是在一個街市場。街市場你知道的,地上永遠有很多水。你要面對很多困難,沒有人幫你,只有你一個人。但作為“甘草演員”就是什么經驗都要有。我演過賣魚的、賣豬肉的,遇到任何問題就想著:沒事沒事,慢慢來就解決啦。不管今天要做什么工作,最主要是用平常心做好。
我在街市場做過兩年零三個月,每天都面對不一樣的事情。這里有客人,有老板,還有賊。我的經驗是,遇事永遠不急,用腦袋一分鐘想出一個答案。如果答案A不行,那就B;B好像感覺不好,那就C……一定可以把事情處理好。
我遇到過一些刁難的客人,根本聽不懂他說什么,就只好笑,“對不起這位老板,我可能最近耳朵發炎,聽不到你說什么。你再說一次?”他再說了一遍之后,我繼續說,“對不起,我這邊耳朵不行,試試這邊?”然后對方就說,“你是聾子啊!”我就說,“不好意思老板,我忘了告訴你,我真的是聾了,我忘了戴(助聽)機器,我去拿。”我就走了。不用跟人吵架的(笑),以退為進是最好的,不得罪人,贏了有什么用呢?
回想年輕的時候,我經常碰釘子。那時候我總會問自己“哎?為什么找不到活兒干呢?”我自己坐在鏡子前,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一些事情?每想一個就寫下來。你看!原來我是一個很“壞”的小學生。我要改過,我要面對現實,這十大錯誤我永遠不會再犯,我要改變自己……
后來我就一直保持這個心態,敢于和朋友分享,問他們“你覺得我怎么樣?”好朋友會跟我說,“你呀,走路走歪的,不是走正的。你知不知道你六尺多的身高,走路含背啊,你要多挺!”啊,原來我有這個缺點,那我就挺,慢慢改。你會感覺,還是有很多人疼你,慢慢人也變得開心起來,笑容也多了。
如果要說人生比較低潮的時候,怎么說呢,每個人的追求不一樣。我都是盡量往好的方面想,壞的不要想。因為我們永遠要把正能量放在自己心里,永遠跟自己說明天會更好的,有太陽的。我每天刷牙的時候都會對著鏡子說,I'm the best of the best. We love. We care. We service(我是最好的。我們有愛。我們彼此關心。我們為大家服務)。你會覺得,自己每天都在為這個社會服務,為人民服務,我應該會有一個好的明天。那一切就過去了,你說對不對?
人生路漫漫
喜歡挑戰的小老頭,期待還能拍戲
我的老家是河北石家莊,小的時候家里都是說普通話的,直到上了學,我才開始說廣東話。小學畢業后,我就去打工了。我的很多語言能力,都是在工作中學習的。譬如普通話。上世紀80年代,我回到內地幫老板開酒樓,但普通話不熟練,但我要和我的下屬交流,培訓他們如何懂禮貌、服務客人。如果我普通話不行,他們也聽不懂廣東話,怎么辦?那時候我就叫他們“哥們姐們”,不是“小弟小妹”,我說,你們教我普通話,我教你們廣東話,好不好?大家就樂。不斷分享、交流經驗,我的普通話慢慢變好,他們的廣東話也比我還要厲害了。
包括英文。當年我在一個地方打工的時候,發現旁邊的人都升職了,只有我沒有。我就問經理,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他的一句話刺激到我:“你懂英語嗎?不懂就干活兒。”我才知道原來會英語就可以升職的,我趕緊去學。那時候香港有商科書院,教正在工作的人學語言。我就用了一個月去學英語,從初級、中級到高級,每天都說。后來我結婚了,我的愛人是菲律賓人,每天我都要說英文,特別是Good morning(早上好)和I love you(我愛你)。所以我現在就可以并用廣東話、普通話和英語。
這么多年,我一旦遇到自己感興趣的,就會趕緊去學。快60歲的時候,我接到了一部微電影叫《老人與狗》。導演找我的時候,我正在街市做活兒。他說想請我演一個主角。
啊?主角?我不相信。
他說,這不是一部大電影,是微電影,里面沒有知名演員,只有一條年紀很大的狗。
我從來沒試過微電影,我的勁兒又來了。好!那我們一塊玩,試一試。這部戲只拍了五天,和我演戲的那條狗眼睛是盲的,看不見前面,四條腿也已經很軟了。這么巧,我當時也因為一個摩托車意外,腿也有問題。我就跟它說:“寶貝,我們試一試,看你快還是我快。”那我們兩個一塊兒走都是那么慢,哎,《老人與狗》的感覺就出來了。
因主演電影《老人與狗》,車保羅提名臺北電影節最佳男主角。
雖然這部戲在制作上有很大困難,不過我們都把內心的表達放進去了,很多東西本來可能要拍六七次,結果兩次就過了。那五天大家都很開心。
2019年的4月1日,導演告訴我,我入圍了電影節最佳男主角。我跟導演說:“你開什么玩笑?”那天是愚人節,我是不相信的。雖然后來我沒有獲獎,但我很開心,因為有人認識我了。當年我接受了一些采訪,表達過是否獲獎不重要,因為凌晨4點還要起床開工。對于這些,我始終是平常心。那時候別人說我是“最佳男主角”,我說,不不,我不是,我只是有了一個機會去學習,贏不贏不重要,你學了東西,回來就是賺了。
現在我的生活依然很簡單。每天早上8點上班,但凌晨三四點就會起床,我要聽收音機,了解今天這個世界又發生了什么事情。我不能只帶著身體去上班,精神還在睡覺。下午5點下班后,到家6點多,我會洗手、換衣服,和我的三個孫子聊聊天,然后吃飯,再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以后能不能接到更多工作機會,這個只是我“希望”而已。我喜歡挑戰,即便是賣水果,嗯,好像沒做過。好!我要試一試。其實我就是那種喜歡玩的小老頭,用平常心面對一切。托大家的福氣,如果以后下班還有人找我去拍戲,那我一定去,就不用睡啦,明天就真的是很好的一天。(新京報記者 張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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